蓝定
作者: 冉江冉江,本名白瑞,陕西子长人。本文为其处女作。
蓝 定
腊月二十,我在街上碰见蓝定,立即叫声“蓝定哥”,伸出胳膊去跟他握手。蓝定见是我,吃了一惊,随之摆手:“今儿忙,顾不上拉话,先走了。”转身走向东街,躲人似的。
蓝定是我的发小,大我一岁,鼻尖上长颗黑痣。他十二岁开始学戏,一直跑门外。从他学戏那年起,到我在街上再次碰见他,中间隔了整整三十年。但凭黑痣,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看起来蓝定现在混得不好。他又瘦又高,留中分头,穿枣红色西装和黑涤纶裤子。西装袖口处的商标边缘黢黑,裤子屁股兜那一块褶皱、发亮。说话时,眼神凌乱,语气短促,像要掩饰什么。
蓝定走后,我突然想起该跟他要电话号码。
那天下午,我去参加一个葬礼。吊唁结束,我和几个熟人闲聊。突然,人群开始聚拢,往灵堂处凑。“哭灵了,看看去。”有人说。
“哭灵”,讲简单点就是代哭,是跑穴艺人代替孝子跪灵堂哭亡人来表达哀伤。当今社会,这个行当仍有用武之地。
令我惊讶的是,当我随众人挪到灵堂处,发现哭灵人竟是蓝定。看来我们上午见面,他说忙是真的。我站在人群中看他行事。
蓝定跪在灵堂前烧纸磕头,然后瘫坐下,一手掩面一手拍地,亦哭亦诉:“咿呀,我那前天还在的大呀,想起你不由眼泪滚滚下呀。点上支冥香再把纸化呀,灵前跪的是你的不孝子呀。你认得没呀?啊嗷!”
蓝定娘声娘相地哭,人们忍俊不禁,发出阵阵讪笑。
蓝定继续哭:
人人都是父母养呀,
谁没有大来谁没有娘呀?
娘怀十月生下了娃呀,
屎一把尿一把养他大呀。啊嗷!
大大高兴了疼娃娃呀,
怀里头抱来肩头上架呀。
娃娃绷脸脸撒娇呀,
想吃啥来就买给他啥呀。啊嗷!
十六以前是娃娃呀,
十七岁以后才长大呀。
娶过媳妇忘记大妈呀,
不疼大妈只疼娃呀。啊嗷!
疼大儿女疼孙孙呀,
谁叫那人心都朝下呀?
孙孙上学学文化呀,
盼望着当官能发达呀。啊嗷!
十斗八石都给了儿孙呀,
累死累活图的啥呀。
儿孙们孝顺还罢了呀,
等上了逆子还打大妈呀。啊嗷!
讲人家,比自家,
我咋能对得起受难的大妈呀?啊嗷!
蓝定一字一句哭诉世人的生老无常。几个女人听着听着开始抹泪。男人们普遍铁着脸,一言不发,像是在品判什么思考什么。现场气氛越来越凝重。
蓝定又哭:
哭一声大呀哭一声妈呀,
想不到大妈就归了西呀。
天不怕来地不怕呀,
就怕炕头的大妈没了呀。啊嗷!
大妈在世时我多潇洒呀,
不愁吃穿不愁我花呀。
有时候不幸闯了祸呀,
大妈给我撑腰想办法呀。啊嗷!
大妈没了钱没了呀,
人家不是打来就是骂呀。
不怨大妈和人家呀,
只怨自己当初心太瞎呀。啊嗷!
从小不爱学文化呀,
好事哪能轮到咱呀?
光景不好人懒惰呀,
饿死赖活打光棍呀。
吃了上顿没下顿呀,
哪里还顾得及大妈呀?
人人要吃也要花呀,
死不了还得大妈给想办法呀。啊嗷!
为了不孝子累坏我的大妈呀,
你二老的恩情咋报答呀?
哭一声大呀叫一声妈呀,
见不上面再拉不上话呀。
啊嗷!啊嗷嗷!
蓝定喘口气的工夫,我环顾四周,发现有些男人也哭了。我身边的一个男人破相流泪,急忙退出人群去了。另一个仰着头,眼睛直翻。
蓝定跪直,朝遗像磕头。
再点炷香来再把纸化呀,
听蓝定说两句实心话呀。
大妈在世磨了难呀,
修成正果成仙家呀。啊嗷!
法力无边渡众人呀,
也会照应自己家呀。
包你家后人洪福大呀,
祖祖辈辈享荣华呀。啊嗷!
蓝定能在世上活呀,
全靠事主家来打赏呀。
赏我一块给你生一百呀,
赏我一百给你生一万呀。
亿万富翁出你家呀,
后人尊贵人丁旺呀。啊嗷!
代东这时站出来讲话:“顺心老人,成仙去了,哭一哭意思意思行了,营生多哩,各忙各的去。”他扶起蓝定,递给几张钞票便转身离开。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歌手接替蓝定,开始唱哀歌,蓝定下场休息。我找到蓝定,跟他打招呼。蓝定看到我,“咝”地吸口气,眼睛都定住了。
我俩不咸不淡地聊天,吐出的字如一颗颗冰疙瘩。我感觉他抵触聊自己,于是递给他一支烟,聊起童年往事,这才打开局面,逐渐恢复了老乡情分。
蓝定问候我父母的身体状况,打听村子的变迁,恭喜我结婚生子、工作稳定。出于礼数,我回问他类似的问题。这时,他沉默了,直到抽完一支烟,终于开口告诉我,他的生活糟透了,说起来羞于见人。我见他神态窘迫,连忙转换话题,夸他艺活儿精湛。聊到这上面,他倒是言笑自如,滔滔不绝。
临别时,蓝定对我说:“正正,能不能借我两千块?”
我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请求,想了一下说:“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
蓝定说:“微信转账也行。”
我说:“这样,明天借你行不行?”
蓝定说行,眼神随之黯淡无光。我转身离开葬礼现场。
蓝定首次开口问我借钱,得借。不过我也得了解了解他的人品和处境,避免糊里糊涂借钱,好心办了坏事。
慧 萍
正月初六下午,我们十多个同学在香格瑞拉大酒店聚会。聚会进行到一半,矮个子何鑫醉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杯提议:“这个——说两句啊,光吃带喝没意思。这样,我掏钱,叫几个歌手助助兴,咋样?”大伙鼓掌叫好。何鑫旁边的张匡认识些歌手,立即掏出手机联系。
何鑫更来劲了,爬上椅子站定,送个饱嗝,说:“歌手来之前,咱先红火一阵子。我给大家唱个酒曲好不好?”
“好!”大伙喊。
何鑫唱:
酒瓶抱在怀,
我有那酒曲唱呀出来,
拦羊嗓子回牛声,
一声倒把那天惊开。
一朵莲花就地开,
我请那朋友们喝酒来,
小窑窄炕背贴崖,
条件艰苦多担待。
八仙桌上酒盅摆,
再把那筷子呼啦散开,
各样小菜摆上来,
在座的亲朋喝呀起来。
正热闹间,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我一看那男的是蓝定,猛地想起先前答应借他钱最后却失信的事来,当下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女的我见过。上次葬礼上,蓝定哭灵结束,就是她换下蓝定唱哀歌的。她长得和蓝定一般高,圆脸圆眼圆嘴圆鼻孔,看上去秀气大方。她操着外地口音说:“是你们叫歌手吗?”
“是,”何鑫溜下椅子捏个响指,“今天喝得高兴,叫你们来再撩一把火,行不行?”
女人说:“太行了,各位老板想听啥,我姊妹二人就唱啥。”
蓝定四十二岁,那女的顶多二十五岁。蓝定给她称叔叔都绰绰有余,怎么论了姊妹呢?我暗暗思忖。
女人开始自我介绍,蓝定则提着音响找插座接电源。
何鑫“嗞溜”喝尽一杯酒,说:“先给咱唱一曲。”
女人说:“那我姊妹二人给各位老板唱一首《交一回朋友伤一回心》,希望哥哥姐姐们喜欢。”
蓝定调好伴奏,走到她身边,两人便每人两句交替演唱:
上一回大庙纳一回贡,
交一回朋友败一次兴。
上一次大庙撞一次钟,
交一个朋友扬一股名。
拔一个萝卜留一个坑,
交一回朋友丢一回人。
栽一苗大蒜剜一苗葱,
交一个朋友冤一个人。
啃一次骨头沾一手荤,
交一回朋友伤一次心。
发一次山水澄一层泥,
撂一个朋友剥一层皮。
发一次山水断一条路,
丢一个朋友掉一身肉。
退一个朋友实在难,
活柳树剥皮真心残。
惹一个朋友发一回疯,
脚心里扎针疼在心。
撂一个朋友跟一回鬼,
跳枯井没死闪断腿。
……
他俩的演唱赢得阵阵喝彩。我伸直胳膊冲他俩鼓掌。蓝定看见我卖力叫好,面无表情,好像不认识似的。我想他一定是因为借钱不成,对我存有意见。
唱完,女人说:“我再给老板们唱首《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好不好?”大家拍手叫好。
蓝定调出伴奏,女人便跟拍独唱:“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圪膝跪在那石头上,小亲圪蛋……”
蓝定走出包间休息。我跟出去,想和他说说话。
从蓝定口中得知,那女的叫慧萍,内蒙人,出生在晋陕蒙交界的一个村子,叫郑蒿亭,一个有名的山曲窝子。村民们个个会唱山曲,从事鼓匠生意者众多。慧萍从小耳濡目染,加之有鼓匠哥嫂的点拨,十五岁就出落成村里的山曲尖子。
她十六岁开始跟随哥嫂跑村子“办事业”,认识了子洲的煤贩子周明万,两人感情迅速升温,随后结婚,半年后生下了儿子康康。周明万常年在外跑车,交了不少门外“朋友”,对慧萍的感情越来越淡,最后提出离婚。慧萍悔恨交加,咬牙同意,带着儿子离开了子洲。
她捡起老本行,随吹鼓班子卖唱过生活。在一个葬礼上,她认识了哭灵人蓝定,来往几次后便提出要跟蓝定搭对子。慧萍找蓝定搭对子,一是因为蓝定唱功好,着调。慧萍是内蒙人,擅唱山曲,拿腔紧,嗓线高,搭档得具备同等水平,活才出彩。蓝定具备这个实力,这让慧萍觉得如获至宝。二是蓝定有和她相似的经历,使她同病相怜,产生同舟共济的想法。
蓝定一口答应下来。
之前蓝定问我借钱后,我便向老家的父亲打听蓝定的状况,若他吸毒赌博嫖娼,我就不会借他钱,免得落下助纣为虐的名声。
父亲提供的资讯七零八落,我梳理许久才捋出了蓝定大概的学艺轨迹和人生经历:童年寄人篱下,少年苦学才艺,青年颠沛流离,中年铆劲挣钱。
蓝定的童年我最清楚。当时我们都住在村里,经常一起玩。蓝定七岁时,他母亲改嫁,与我们村的光棍石犊组成了新家,他随母亲进入石家生活。他后爸石犊虽身强体壮,却是个“半吊子”,自己辛苦挣到手的钱,经常一转眼就被骗进别人的口袋里。蓝定的母亲进门后,替石犊把持家,光景才大有起色。
老坑石犊钱的骗子们气不顺,背地里煽唆石犊,说他挣家当就是替别人补窟窿,点拨石犊提防蓝定侵吞他的家产。石犊听信谗言,对蓝定的戒备和敌意与日俱增。一天,他骂蓝定,蓝定回嘴,他便动手打了蓝定。有第一回便有下一回。村民们因此还编了个歇后语:后老子打前家儿——打一下是一下。说的就是石犊对蓝定的态度。
石犊打骂蓝定,蓝定的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积郁成疾,终于在蓝定十二岁那年的清明节闭眼去世。自此,蓝定成了十月的沙蒿——无根草,风吹到哪儿哪儿落。此中滋味,只有蓝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