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堂

作者: 邢根民

邢根民,陕西大荔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延河》《安徽文学》《厦门文学》等,出版有小说集《血祭》《无缝交接》、长篇小说《沙苑人家》等。

1

德福老汉将满脸是血的老太太从三轮电动车上抱下来,哼哧哼哧进了县医院急诊室。急诊室里一名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抬头瞥了他一眼,看到德福老汉抱着个老太太站在门口,才站起身来,把手机装进白大褂腰间的口袋里说,放在床上。德福老汉吃力地把老太太放在没有床单的皮质单人床上,胸前、两只小臂和手掌上都浸染上殷红的血迹。

女医生戴上白色口罩和手套凑近老太太,从头到脚查看一遍,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右太阳穴和右大腿处,那两个地方还往外渗着血,一会儿工夫就将床面染红两大片。女医生很快对老太太的太阳穴处的伤口进行了清理和包扎,然后要德福老汉帮忙解开老太太的棉裤,好对大腿处的伤口进行清理、包扎。德福老汉站在一边半天没动,女医生瞪了他一眼说:“站在那里干吗?自己的老婆有啥不好意思的?裤子不解开咋清理伤口?”德福老汉嘴里支吾了一下,似乎要解释什么,见女医生有点不耐烦,才硬着头皮解开老太太的裤带。这时他看见老太太腿部的棉裤上留有一道轮胎碾压过的印迹。

女医生包扎好腿部伤口,这才止住往外冒的血。由于失血过多,老太太显得脸色苍白,神志不清,呼吸微弱。

女医生洗罢手,坐在一张桌子前,在一张处方单子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片,然后递给德福老汉说:“到大厅缴检查费去。”说着脸朝左前方扭一下,示意缴费大厅在那边。

“多少钱?”德福老汉问。

“划价后就知道了。”看德福老汉磨磨蹭蹭不走,女医生不耐烦了,“还愣着干啥,不就一千来块钱么,咋就舍不得了?”

德福老汉半天才说:“她不是我老婆,我身上也没有多少钱。”

“不是你老婆?不是你老婆你把她抱来干啥?”

“是我开车把她碾了,我看人还有气,就送来抢救。”

“你撞了人,就更应该给人家看病,还有啥犹豫的?”女医生的口吻带着强烈的责备,“趁病人还有口气赶紧抢救,不然人死了你更脱不了干系。没带钱你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赶紧送钱,千万别再耽搁了。”

德福老汉一脸苦涩说:“儿子不在了,只有孙子在外县打工,家里就我一人。要不我回家取钱去?”

女医生已经恢复刚才玩手机的姿势,头也没抬,说:“你自己看着办,要走就把你的身份证和电话号码留下,老太太家属来了,我也好给人家交代。”

没想到事情这么麻烦。德福老汉在犹豫该不该叫孙子义龙回来一趟。他本不想让义龙知道这事,年轻人想法和他不一样,肯定会嫌他开三轮不小心,甚至会叫他出了事赶紧溜走,反正黑乎乎的又没人看见。但他不能那样做。人是他撞的,他就应该抢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问题是他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远不够老太太的医疗费,就是把家里仅有的五百多块卖醪糟挣的钱都拿来,也不够,何况这一千块医疗费才是个开头,后面的治疗费、住院费还不知道要多少钱,怕是把他这条老命搭上也不够。没法子,德福老汉只好拨通了义龙的手机。

“啥?你把人撞了?要一千块?”义龙接到爷爷的电话很吃惊,根本不相信一向做事谨慎的爷爷会撞了人。当知道爷爷已经把被撞的老人送到医院,他马上答应连夜赶回来。父亲去世后,家里就剩下他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年纪大了,遇到这样的事肯定不知该咋办。爷爷的大钱都在他卡上,现在身上已没有多少钱给人家付医疗费,他不能不管。

2

义龙赶到县医院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急诊室女医生告诉他,伤者已送到住院部三楼重症监护室。义龙急匆匆上了三楼,找到重症监护室,推门一看,爷爷正坐在病床前盯着支架上的吊瓶观察,吊瓶里的黄色药水已见瓶底了。看到义龙进来,德福老汉才长长出了口气。

“爷爷,人咋样了?”义龙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太太问。

“还没清醒,刚才拍了片子,做了CT,医生说还要观察一阵子。”德福老汉起身准备叫护士换药,护士正好进来,换了一大瓶白色药水,然后走近患者观察片刻,问病人醒没醒来过,德福老汉摇摇头说没有。

义龙插话问护士:“病人要不要紧?”

护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义龙正要问爷爷怎么撞的人,病房门被推开了,急诊室那位女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戴白色大盖帽、穿藏蓝色制服的警察。女医生指了一下德福老汉说:“交警同志,就是这位大爷撞的人。他把病人送到急诊室时,病人已昏迷不醒,刚才做了胸透和CT检查,病人腹腔出血,双腿轻度骨折,头部外伤。”一位身材高瘦的年轻警察打开文件夹子,飞快地记录了女医生的话,另一位中年胖警察仔细观察着病人,然后示意女医生可以走了。

中年胖警察看了德福老汉一眼,然后转身又看了一下义龙。德福老汉马上介绍道:“这是我孙子,我交不起医疗费,才打电话把他从外地叫回来。”中年警察对德福老汉说:“让他留在这里,你跟我们去交警队一趟。”义龙急了,赶忙拉住爷爷手大声问:“事情还没搞清楚,你们就要带人?”年轻警察走上前厉声说:“这是病房,你小声点!我们带人回去就是要调查事故经过。”德福老汉推开义龙,说别胡闹了,人家警察会调查清楚的。又对年轻民警说:“好吧,我跟你们走。”走到门口,又转身回到义龙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药费单和一把有零有整的钞票,叮咛他一会儿到缴费大厅把医药费交了。

夜里,义龙迷迷糊糊中听到身边有脚步声,睁眼一看,是一位中年男医生和急诊室那位女医生进了病房。中年男医生小声问:“病人醒过来没有?”义龙揉着双眼说:“没有,一直这样昏睡。”中年男医生仔细查看了病人的X光片和CT检查报告单,轻轻揭开被子查看了大腿和腹部两处,对女医生说:“病人腹部的内伤这么重,看样子不像是三轮电动车碾的。”女医生也看了看病人腹部说:“我也纳闷,三轮电动车怎么会碾压得这么重?那老汉说自己三轮电动车上也没什么重物。”中年男医生摇摇头说:“看样子病人挺不过明天了。”说完,两人便离开重症监护室。

清晨,义龙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他睁开双眼时,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透过玻璃看到外面大雾弥漫。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爷爷打来的。爷爷说,警察忙了半夜,刚刚问完,叫他回家给伤者再准备后期医疗费。三轮电动车被扣在交警队了,他只能叫义龙骑摩托车把自己送回家。

这些天义龙在邻县建筑工地上打工,昨晚接到爷爷的电话后就急急忙忙骑了辆摩托车赶回来。昨晚十二点多他给爷爷打电话,爷爷手机关机,他猜爷爷的手机可能让警察没收了。想到爷爷一宿没睡,外面天气又冷,他决定叫一辆出租带爷爷回家。爷爷却说,叫啥出租,能省就省点,还是骑车回吧!

3

村子离县城不到十里路,以前是农村,现在随着县城扩展,已经发展成城乡结合部。这几年县上搞美丽乡村建设,村里家家户户都盖了楼板房,外墙被刷成清一色的雪白色,巷道也硬化成水泥路,两旁栽种了四季不落叶子的女贞树。然而,只有德福老汉家的老四合院墙体没有刷白,家门口还是青砖碧瓦,老式门楼,青石地面,很扎眼地坐落在巷子最西边。据说,镇村干部三番五次给爷爷做思想工作,要刷白外墙,都被爷爷拒绝了。德福老汉说,老祖宗留下的房子,啥样子就啥样子,弄得不土不洋的像个啥?最后,镇村干部听取了县文物旅游局领导的意见,就保留了房子的原貌。

摩托车停在家门口,德福老汉下了车,头发和胡子染上一层白霜,双腿冻得直发抖。由于雾大,义龙一路上骑得很慢,怕爷爷受冻,他还让爷爷抱紧自己,趴在他后背上避风。德福老汉半天才从裤带上取下钥匙,打开门上明晃晃的铜锁,掀开两扇厚重的大木门。义龙跟着爷爷跨过高门槛,走过院庭,沿着青砖台阶进了正北面的上房。德福老汉进了上房大门,抬头望了一眼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块牌匾,那块一米多宽、三米多长的乌黑大牌匾上写有三个金色阳文楷书大字——仁义堂。义龙听爷爷说过,这是当年村子里一位教书先生送给他爷爷的爷爷的牌匾。

德福老汉一屁股坐在八仙桌前的太师椅上,拿起桌上一个铜制水烟锅,捏上一撮旱烟沫子,用火柴点着嗞噜噜吸了几口。义龙捅了捅客厅中央的大火炉,换上煤球,让房间暖和暖和。

德福老汉把义龙叫到跟前,皱着眉问:“那老太太咋样了?”

义龙说:“还没醒,听医生说,怕是不行了。”又问:“爷爷,昨晚你给交警咋说的?”

“还能咋说?实话实说呗!”

“真是你碾了人?”义龙想起昨夜中年医生给女医生说的话,心里有点疑惑。

“咋了?难不成还要赖上旁人?”德福老汉狠狠瞪了义龙一眼。

“不是要赖别人。爷爷,我听医生说,三轮电动车不可能把那老太太碾得那么重,病人身上两处伤情明显不一样。那你说说,当时你是咋样碾的老太太?”

德福老汉忽然想起什么,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边说:“对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昨晚警察只是问我怎么碾的人,碾人后又怎么把人送到医院的,就是没有问路上还有没有其他车。我想起来了,在我碾了人之后,有一辆小轿车在前面停了一下,可能听到我的车子停下了,那车赶紧开走了。”

义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手摸着脑袋说:“明白了,爷爷,人可能是那辆小轿车碾的,你正赶上了,就把责任赖在你身上。爷爷,你是冤枉的,我们赶紧给警察说去!”

德福老汉摇摇头,又吸了一口水烟,吐出一团烟雾。“胡说!明明人在我车轱辘底下,咋能说是人家赖咱身上?三轮车从人身上碾过去还颠了一下,我确实感觉到了,才停车下来,亲眼看到老太太就躺在车子下面。咱做人要有良心,不能胡说!”

“你看到老太太在你车前走路,你咋不避一下?或者停下车?咋就硬生生撞了上去?”义龙还是不明白,想问个仔细。

德福老汉被问住了。他沉思了片刻才说:“当时天黑咕隆咚的,村口那段小路也没有路灯,正好赶上三轮车前灯坏了,啥也看不见,就慢慢往前。车子开到十字路口时,我模模糊糊看见前面路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还以为是一堆苞谷秆,路也窄,我就靠着感觉直接开上去。没想到碾过后车轱辘猛地颠了一下,就觉得不对劲,赶紧刹车,下车用手机亮光一照,才看到后轱辘前躺着个人,就赶紧把人从车下拉出来,抱上三轮车直接开到县医院。”

义龙一拍脑门,大叫一声:“爷爷,事情很清楚了,你这是二次碾压,但不是致命伤。咱要给警察说清楚,不能当替死鬼!”

德福老汉放下水烟锅说:“捉贼要捉赃,你说是旁人碾的,有啥凭证?谁看见啦?现在是人倒在咱的车轱辘底下,也是咱送到医院的,咱能脱得了干系?”

看到爷爷这么固执,义龙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4

义龙刚吃了一口爷爷烧好的醪糟,还没回味那酸里透甜的滋味,就听见爷爷腰间的老人机响了。爷爷将手机放在耳旁,手机里传来年轻警察一句话,把爷孙俩都惊呆了。“老太太死了,你们赶快来交警队。”

这是义龙早已料到的事。昨天一夜老太太都没清醒过来,从医生查看病情时摇头叹息的表情就能看出,老太太已没有生还的希望。只是没有料到死亡会来得这么快。

“这可咋办?”义龙望着爷爷,显得茫然无助。

“还能咋办?人命关天,咱碾的人,咱就要负责。警察叫咱去,不就是要咱给人家赔钱么?”爷爷显得很镇静,虽然他知道人命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他态度还是很坚决,好像提前就想好了一样。

“爷爷,事情还没弄清楚,凭啥让咱赔钱呀?”义龙两眼睁得像牛铃一样大。

“咋的了?事情没弄清楚咱就不赔了?人不是咱碾的?咱把人家送到医院,现在人死了,咱能不管?那你说说,咱不管谁管?亏你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实话给你说,咱仁家祖祖辈辈就没有出过缩头乌龟!”德福老汉气得下巴下面的白胡子都翘起来了,右手食指指着义龙在空中颤抖,就差让孙子跪在面前。

义龙耷拉着脑袋,噘着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咱拿啥给人家赔呀?”

这句话真把德福老汉问住了。人死了,可不是几万块钱能打发得了的,听说现在撞死人最少也得赔三十万。不要说三十万,就是三万元对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汉来说也是个大数目。自己平时卖醪糟,风里来雨里去,忙碌一年也就挣两三万,算上自己积攒的养老钱,现在家里也就两万,还都在义龙的卡上。义龙这样问也是有道理的,钱是硬头之物,一分钱都能难倒英雄汉,何况三十万?德福老汉沉默了一下才说:“有多少钱先赔多少,慢慢来。走,咱这就去交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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