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

作者: 胡炎山

胡炎山,湖北蕲春人。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厦门文学》《延安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拿什么拯救奋斗中的女人》。

要不是工地上停电没法开工,老三也不会有这样的奇遇。那天,老三和小贝是在马路边上碰见老头儿的。

这是一位穿着讲究的城里老头儿。他大约七十多岁,头戴一顶用尼龙线编成的遮阳帽,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衬衣,下身是一条黑绸布软料的西裤,穿在他身上大小、肥瘦刚好合适,仿佛是长在他的身上去的。上身的白衬衣袖口向上挽起两道,显示出几分儒雅来,脚下是褐色的皮凉鞋,黑色的丝袜干干净净,看不见上面有一丝灰尘。从他清瘦的模样,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并没有从事过太多的体力活儿,不是一个肌肉发达的人。老人是从三元西桥站下的公交车,他本来是要在三元东桥这一站下车的。公交车是从三元西桥站,经过三元桥上的三元桥站,才到三元东桥站。老人从公交车上下来后,才发觉下得早了两站地。他想还是步行过去,省得再等一趟公交车,这样费时,也更麻烦。他顺着马路向东贴着三环路的人行道向前走。

最近三十年来这里的变化太大了。一九六八年那会儿这里是一片庄稼地,还种着玉米呢,这城市真像是高铁一样,说一日千里也不为过吧!若是年轻二十岁,走这样的路那还不是一口气的事?如今不行了,走长路总感觉累啊。腿脚和上身部位分家了似的,不太听使唤了。天真是太热了,没有一丝风,老头儿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接下来要走两站地,真正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又能怎么样呢?谁叫他提前下车了?自己下错了车有什么办法?也只好慢慢朝前走了。

从马路人行道边上跳上来两个青年。两个青年小伙子,因为都没有成家,他们肩膀上的担子相对来说比同龄人要轻一些。在他们的身上看不出有为家室所累的痕迹,倒有一种对当前处境不满而生出来的忿忿不平的怒气。两个人从过街天桥的人行道下面走出来,然后从护栏边跳到人行道上面来。他们是附近工地上的农民工,昨天夜里下了大雨,工地今天又停电没法开工,工地上全体人员放假一天。他们俩结伴出来闲逛,本来也没有什么地方特别想去,想去的地方他们又没法去,主要是他们手头上没有钱。工地上有规定,工资要年底才可以一次性结清,中途不干,或者选择跳槽逃离的,干不够一年的,不发工资。平时的生活费就是每月去会计那里支取三百元的零用钱,用它来买洗衣粉、香皂、毛巾、鞋袜,交手机通讯费,偶尔吃一包半包的零食,三百元就精光了,他们的口袋里都饿得死老鼠,哪里还有闲钱?他们遇上雨雪天,遇上工伤,停工不能干活,歇在工棚里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实际上是他们的手上没有钱。城市这么大,到哪里不是花钱处?没有钱你去哪里?哪里也去不了,只能乖乖待在铁皮工棚里,翻一翻手机上的美女照片,还有的专爱看些色情书刊。

今天老三和小贝不想在工棚里待了,他们要结伴到城里去逛一逛。他们都是农村长大的人,从小就非常向往城市生活,到城市里来这么久了,每天上工,放工,又上工又放工,一直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工地上的活儿消耗着他们大量的体力,却让他们的精神一片荒芜。他们从早到晚地上工,没有假期,只有工期,他们一大帮人在规定的工期内把工作做完,然后又赶到另一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去做工,换另外一个地方去做同样消耗体力的活儿。一年四季如同候鸟一样,从这里做到那里,从那里又做到另外一个地方。全国什么地方没有去过?工地上有个哥们儿说得好,我们这些人就跟妓女一样,做完了一单,又做一单,永远也没有尽头。他们两人到这个城市里,大半年没有出去过一回。趁这天停电,在工棚里歇着,前一天晚上就约好了一起到城里去逛一逛。身上没有钱,花钱的地方是进不去了。那就在马路上走一走,看一看马路也好。马路上什么没有?有各种各样的汽车,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漂亮的女人,那真是太好了。他们是同一个村的,从小在一起长大,跟的是同一个包工头。他们讲的都是家乡话,从来不讲普通话。沿着城市的马路逛了一大圈,对城市的新鲜劲儿去了一半,不知不觉有些饿了。不知道为什么,逛街的时候特别容易饿,比平时干活儿要容易饿得多。小贝对老三说出了他的发现,立刻得到了同伴的认同。两个人这一说,就更饿了。饥饿劲儿一起来人的身上就没有了力气,走路时腿也有些乏力了。关键是精神劲头开始向下矮,饥饿卷着疲劳向他们两个陌生的外地人袭来,让他们的内心空落落的,早生出了一肚子闷气。

小贝说,不就是我们没有钱吗?城里又怎么样?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信这个邪了。在这一瞬间他们把情绪的刀刃对向了城里人。城里人的大模大样,耀武扬威,让他们感到精神上大受压迫。要是在他们家乡,在乡下,有人敢说话这么横,他们可不愿意。不愿意又怎么样?抄家伙同他们干,要干下去,干得让他们知道做人不要太嚣张。但这里是城里,并不是他们乡下。他没法找城里人的麻烦,但城里人可以找他们的麻烦,让他们一瞬间在他们的眼前消失。他们会被城里人干掉,失去工地上的工作,最基本的生活也就没有了着落。在工地上的工作中他们从来不敢得罪城里人,但心里又不服气,为什么他们当中一些人游手好闲,整天一事不做反而那么有钱?我们累死累活,从年头做到年尾,却还是两手空空?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他们俩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从人行道旁边的护栏跳过去的时候,他们俩都带着很大的气没有消,他们要找个地方出一出气,好让城里人也在他们面前窝囊一回,也好借此长一长他们的威风。这样一来,他们再往下走的目的就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所唤起的人的精神力量总是很大很大的。他们现在只想去找一个供他们发泄情绪的对象,他们要在他的身上释放他们被压抑的情绪,使他们的内心由此而获得平静。这个发泄对象不能太强大,不能太有势力,要有他们一样的落魄劲儿,但身体不及他们二人强壮,跑得也不及他们快才行。他们想到去虐待一个城里的女人,小贝提出这个想法,他的同伴立刻否定。古话说得好,好男不跟女斗,对女人施以暴行并不是真正的男人所应该做的。女人是用来追求,是用来宠爱的,并不可以去欺辱。

这里是城市中最繁华的一段路,有一个非常大的十字路口,环形路是南北向,东西向是条从城市通向远郊区的大马路,越往东,离这座城市也就越远。在这样的十字路口,人流、车辆的密集程度达到了这座城市的最高峰。为了缓解行人、车辆给交通带来的压力,二十年前,在这个十字路口就建起了一座立交桥,桥上下两层,第一层主要是为了缓解东西向的拥堵,出入城市的车辆从这桥下跑过去,一辆接一辆,畅通无阻。第二层则是为了缓解南北向的本市环形路上的交通拥堵,车辆在天桥的第二层穿梭而过,畅通无阻。第二层的大道两旁还没有人行道、非机动车道,这样虽然是在天桥上,看上去跟一般的马路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天桥上两边的人行道有些高,站在天桥的人行道上,向下面看,恐高的人就会头晕。不过没有关系,人行道两边都有一米多高的水泥栏杆,即便有人从这边上经过,也不会摔下去。不过既然是城市繁华地带,车辆、行人一天到晚多如牛毛,这个地方一天到晚总是这里嗡嗡那里咚咚。在天桥上面多站一会儿会让人心烦意乱,却又分辨不清这些噪音的具体来源。它像是从车辆身上发出来的,但又不全像,像从远处的工厂里传出来的,但也不全像。它实际上并不是来自简单的实物,而是各种运动着的发声体发出的声音综合在一起形成的一种复合音。这种声音在各种声音的综合之下,发生了化学反应,生成了另外的、综合的、浑浊的音响效果,将高高低低、长短不一的音量加在一起,于是形成了一种让人心烦的情绪和一些莫可名状的惆怅。让人无法脱身,又无所适从,似乎只能在这种噪音当中沉浮挣扎,无所依傍,最终听天由命。

不是他们两人当中的一个,是两人同时在马路的过街天桥人行道上发现了一个很合适的目标。对!就是他。老三在心里说。小贝看了老三一眼,在内心里说,对!就是他了。那是一个城市里的老人。农村的老人到了七十岁,腰早就弯了,要么耳朵聋,要么眼睛瞎,要么腿脚不利索,身边傍一根拐杖那是很常见的。面前不远处的老头儿并不是这样,他腰杆笔直,步幅匀称,肩膀也抬得平衡,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老头儿,倒像是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这让老三和小贝两人看着很不顺眼。这不符合他们对老人的审美,简直颠覆了他们对老年人的思想认识。在他们距离老头儿三丈远的时候,火气已经从他们的身上点燃了,与其说点燃他们怒火的是这个打扮得整齐、没有显出太多老态的老头儿,不如说是背后这个让他们压抑和恐慌的大城市。真是老天有眼,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供他们宣泄的对象。这个对象就是一个落单的城市老人,走在偏僻的行人稀少的天桥上面。这不正是老天赐给他们的好机会吗?

两个青年相互对视了一下,心里升起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的到来,让他们的内心有些咚咚咚,又咚咚咚。小贝的鼻尖上还向外冒出了一些汗珠。他们并排着向前走,老三的右臂搭在小贝的肩膀上,小贝很享受老三的这种勾肩搭背,有一点把肩膀交出去,去迎合老三的味道,他觉得他们这样显得亲切,也更具安全感。他们的这种动作,在城里人看来有些怪异,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恶心,但在他们两人的眼里,这是十足的老乡之间的亲近,是一种亲密的表现。毕竟他们年轻,尽管是两人勾肩搭背地走,步行的速度还是远远超过了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他们朝向他们的目标快步靠过去,眼看着离他们选定的目标越来越近了。两个青年更像是彼此帮衬,互相壮胆地向前走,他们没有提前计划,这种事也不用计划太多,到时一个主动挑衅,另一个随机应变也就是了。他们一步一步向他们的目标靠近,如同猎人靠近他们的猎物。他们的内心也跟着紧张起来,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了。十步,五步,就到猎物跟前了。老三开了腔:“哎,前面的老师傅,你等一下。”用的是河南的又有点安徽口音的普通话。老头儿还是听懂了,可见老头儿耳朵不背,头脑也清醒。

只见老头儿在原地站住了,转过身来,带着惊诧地望着从他身后走上来的两个年轻人,想知道他们有什么事。老三说,给借个火吸根烟。向他走过来的两个青年手上并没有烟,为什么要借火?老头儿还是把手伸向了上衣口袋里,口袋里有打火机。不仅有打火机,还有一盒大中华牌过滤嘴香烟。满满一盒,早上带出来,还没有拆开吸过一根。就在老人伸手拿出打火机的那一刻,老三看到了老人口袋里的烟盒。他立刻上前伸手从老人的口袋里掏出了这一盒烟,老头儿伸手去阻拦,没有拦住,手在空气中抓了一个空。香烟被老三抢在手里,小贝在老头儿伸出右手的时候,赶紧抢走了老头儿拿在左手的那只草绿色液化石油气体打火机。老头儿见阻拦不住,又被抢走了打火机,有些恐慌起来。老头儿举头向马路前后望了望,没有人过来,这个时间段还不到傍晚下班的高峰期,路上的行人很少。老头儿看到天桥的另一边人行道上有一男一女并排着走过去,男人手上拎着一只拉杆箱,女的背着一只双肩包,男人还朝老头儿这边看了一下。老头儿朝马路对面喊叫了一声:“抢东西啊——”

老头儿的声音不高,还没有传到马路对面去,就被天桥上来来往往车辆制造出来的噪音给挡了回来。老头儿见喊叫没有用,他惊慌地盯着面前两个年轻人,问他们要干什么。老三没有回答他。这时两个年轻人对到手的一盒大中华牌香烟感兴趣起来了。从小到大,他们还没有见到过大中华香烟长什么样。只听人说起过,知道那是好烟,可是从来没有抽过。他们以前一直抽的只是游泳牌的、红双喜牌的、红金龙牌的,最好的也只是白鲨硬盒装的,那些算是什么烟?在乡下人的眼里它们都是不错的香烟。可是跟城里人比较,城里人根本就不抽这种烟。他们对他们的这个发现有些激动。老三打开烟盒,从盒里抽出一根来悠然点上,又把烟盒递给小贝。小贝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老三打火,烟点着了,两人站在老头儿的面前抽着香烟。他们头顶上空升起一片烟雾,散发出一阵好闻的香烟味儿。连抽了几口,老三说,不错,好烟!小贝也说,好烟。这烟抽起来真他妈的爽!老三又抽了几口烟,把手中剩下的烟和打火机还给了老头儿。老三说,剩下的我们不要,还给你吧!我们只是想吸一根烟,朋友见面也要互相递烟对不对?老头儿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把烟盒重新装进口袋,打火机也装了进去。老三说,我们也不是要抢东西。我们从来不抢人家的东西。抢东西是城里人干的事。你们抢走了我们的血汗,还看不起我们农民工,你们才是强盗,你们才是下流胚子。老头儿说,没有人看不起你们,除非是你们自己看不起你们自己。在劳动面前人人平等。我还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老三说,别他妈的装蒜了,我们是工地上的农民工,这个你看不出来吗?老头儿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看得出来你们的工作呢?老头儿镇定了许多,脸上仿佛还带有微笑。

小贝在一旁有些生气了,他说,你们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在工地上干重活儿的农民工。他一伸手摘下了老头儿的帽子,从右手转到左手,又从左手转到右手,在来回地抛着玩。可是老头儿并不觉得受到了侮辱,老头儿脸上的笑容这个时候开始打开了,他朝两个年轻人一笑,原来还是一位慈祥的老者。他看着面前这两个年轻人,已经不觉得凶恶了。尤其刚才从他们口中听出“工地”“农民工”这两个词时,老头儿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实起来了。是“工地”二字击中了老头儿的心,让他一下子倍感亲切。原来不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同行人。在前一刻,他还想着怎么样找个机会报警,他好尽快安全脱身。现在,他并不打算那么快走开。他想听一听这两个年轻人说一点儿事情给他这个老头子听一听,不论是什么样的事,他都愿意听,只要他们愿意讲。一辆雪佛兰从老头儿的身后开过来,又开走了,接着一辆黑色的奥迪开过来,也向前开走了。

两个青年手上的烟段逐渐地矮下去,他们两人吸烟都吸得很猛烈,可见是两个蛮有心劲儿的年轻人。年纪轻,历世少,烟瘾还不大。男人的烟瘾都是被艰难的世事给逼出来的。这两个青年,还不具备那么深的世事体验。他们抽完大半支烟,气就顺了许多。老三突然上下打量了老头儿一遍,听说你们城里的女人都很风骚,你年轻的时候搞过多少女人?老实交代!老头儿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老头儿笑了一下,难掩内心中的喜悦。旁边这两个年轻人也跟着笑了笑,仿佛在谈论这样的话题的时候就应该笑一笑,不笑,就显得缺了点什么。老头儿说,你想听我说什么?你到底搞了多少女的?赶快说!如实交代。他把老头儿的那顶帽子抛向天空,帽子从高处落下来时,他又双手接住,又一次抛向天空,又一次双手接住。老头儿在犹豫,考虑该不该向这两个陌生的青年小伙儿讲自己的往事。不过这一刻能看得出,三个人都是愉快的。刚才的紧张和尴尬没有了,他们三个人因为这一个话题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这简直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老头儿想,年轻就是好,年轻可以不用反复思虑太多,年轻人可以问出任何问题,年轻人做事可以头脑发热,可以不计较后果。每个人都会经历年轻,然后才步入中年、老年,现在回想起往事来,还真让人充满感慨。老头儿从老三的脸上发现了几颗成长中的青春痘,面前的年轻人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可以断定还是个没有接触过女人的傻小子,别看他高高大大的,心思其实是浅的,自己是过来人,很能明白这一点。小贝的下巴开始长出黑软的胡须,有隐隐的几根,看上去很突兀。他比老三小四五岁。都在工地上干活儿,哪一家工地上不是女人荒?为了起高楼,为了赶工期,一群大老爷们儿没日没夜地在干着体力活儿,把整个身体练得肩宽膀圆,一个个牙口好,饭量好,能踢,能扛,能搬,能咬,出力气干活儿,个个是好手,没有一个孬种,可是工地上没有女人,这可是个大难题。每当夜晚降临工棚里的每一个角落,带来的是对性欲的压抑和对性生活极度渴望的蓬勃气息。一个个孔武有力、像骡子一样壮的男人,只要一闲下来,心里眼里晃动的都是女人,话题离不开对女人的谈论,望向一根光洁的木头都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女人来。更不用说天上的月亮和闪烁的星星。月亮那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的脸,星星则是最风骚的女人勾魂的眼睛。他们渴望来自女人的温存,可是这种资源比黄金还稀有,在工地上更是奇缺。从乡下来的一位给工地做饭的老太太,一到工地一瞬间就成了一个大美女,而且是唯一的大美女。这两个年轻人问出这样的话来,听上去奇怪,但完全在情理之中。那可是两个年龄正好的年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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