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树撞之死

作者: 冯学起

冯学起,陕西吴起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等。著有长篇小说《大榆树》。

1

狗日的好树撞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周围的人都骂他狗日的,我从来都没舍得这么骂他。他以前跟我说过他还不准备死,就这么活着。这回也没跟我说他要死。死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他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所以我特别生气。我生气了,能不也骂他一声狗日的吗?

好树撞是饿死的,他身上背着的那个他老父亲参加抗美援朝时用过的空荡荡的炒面口袋可以作证。法医最终的鉴定也证明了这一点。既然是饿死的,那么他的死,肯定就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尽管有那么多人骂他是狗日的。现在这年月,饿死的人,死得一点也不得其所,死后继续被人骂狗日的,听起来,要比活着的时候被骂合情合理得多。

好树撞死的时候还没有结婚,没结婚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太多了,就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原因了。他四十岁的时候,找对象的心气依然很高,曾经让我给他介绍一个最好能用英语与他对话的女子。我一直在给他用心瞅着呢,但合适的对象特别少。其实,也有可能找到一个,但他死了,找到也没用了。他死的时候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一点也不安静,因为旁边就是广州的流花汽车站,那肯定是一个车水马龙的场面,有没有人围观一个叫做“狗日的”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死了以后,他还没能按时离开这个世界,因为我听说警察收了他的尸后,因没有人认领,还在冰柜里放了好长时间。再说,他活着的时候,得罪了那么多的人,刁难他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就算及时送他到另一个世界,他能轻易地过了奈何桥吗?

在他老家,没结过婚的人死了,埋的时候,面部必须向下,不能像正常人死了一样仰面躺着,相当于让其“永世不能翻身”。用这种方式埋葬没结过婚的死人,是一种讲究——人们尊重了老几辈子的一个讲究。据说是因为没结过婚的人精血旺盛,不这样埋掉,精血旺盛的灵魂就会返回阳间到处闹腾,那些通常擅长治鬼的阴阳巫神根本拿他没办法,阳间的生活秩序就会被闹得天翻地覆。好树撞本来就不安分守己,所以就算他结了婚再死,有些人都想让他以趴着的方式到另一个世界去,绝对不能让他再回来。

2

好树撞和我是大学同学,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一同在省城的一所外语学校上学。他是我们年级里的“大哥大”。之所以是“大哥大”,年龄大是一个原因,重要的是他当着学生会主席,更重要的是他还会抽烟喝酒。那时候,大学校园里的学生都不抽烟喝酒。我们用单纯的眼睛看世界,觉得学生会主席就相当于我们公社的武装部长,威武成熟,有见识,又有本事;又因为我们见过抽烟喝酒的人都是大男人,就觉得会抽烟喝酒的人见的世面多,至少已经不是我们这样的愣头青了。当然,他抽烟喝酒进行得很隐蔽,除了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谁也不知道。我记得他经常抽的是“黄金叶”牌子的烟。他抽烟的时候,给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是老牌香烟,民国时期北京前门那些烟贩子卖得最多的两种烟,一种是他现在抽的这个,另外一种是叫“哈德门”的烟。

那时候,大学里不允许学生谈恋爱,谁如果谈恋爱了,不管学校怎么处置他们,学生会主席好树撞首先就不答应。一旦他知道哪两个人在谈恋爱,他就会把他们的事情揭发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同学们用笑里藏着的鄙视刺激得他们抬不起头,用好奇的眼光瞅得他们走不成路,见人就心跳脸红,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出现,直到他们自动把燃烧的火焰抑制成“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自我安慰中,或者悄悄地把眉目传情变成“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叮咛。那家伙还有一个令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本事,就是当我们才刚刚知道有一种专业课程叫“翻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大篇幅地翻译文章,还经常在刊物上发表来挣钱。

临近毕业的时候,学校方面知道他抽烟喝酒的事情了。曾经有老师要求处分他,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有受处分,还继续抽,继续喝。女同学知道他抽烟喝酒后,先是一片哗然,但不知咋的,后来就渐渐地都特别欣赏他、崇拜他,天天找借口接近他。但他说他对任何一个女同学的欣赏和崇拜都没有过回应。他说他抽烟喝酒是出于无奈,学校原谅了,他就再不能违反“不允许谈恋爱”的禁令。

毕业那年,他二十八岁,两个弟弟几年前就结婚了,大弟家最大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3

按照学校的分配计划,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毛乌素沙漠旁边的一所中学里当老师,我被分配到毛乌素沙漠南边很远的一所高校任教。尽管离得比较远,我们还是像黄土跟风沙一样经常联系,相互照应着。那时候联系人,离得远的只有一种途径,就是写信。用写信的方式说话,虽然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认真的时候,也能从文字里看见对方脸上的喜怒哀乐,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当我知道他死了的时候,不由得翻箱倒柜地找他给我写过的信。幸运的是,我把那些年里他写给我的信全都找到了,总共五十二封。我对着毛乌素沙漠的方向把那些信当纸钱烧掉的时候,一直没有从熊熊的火焰里看见他死了的样子,全都是当年上学时他青春年少的模样。我突然觉得他的死,是因为一直没有长大,但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没有长大,咋就能当学生会主席,咋就在上大学期间像大人一样抽烟喝酒呢?咋就得罪了那么多的人,被那么多的人骂狗日的呢?

4

就在我们当老师后的第二年暑假,我要去宁夏看望父母。那时候汽车走得慢,我不得不随汽车在他所在的县城住一个晚上。那天,我下车就去他们学校找他,一个看门房的老者听说我找好树撞,就热情地给我找来一个方凳,让我坐下喝茶抽烟,告诉我:“好树撞在补课,五点半以后才能进去找。”

“我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路过这里,还要走很远的路。”我无意中说了这么一句话。

“啊?那么远!那我现在给你联系。”说着,他就给好树撞的教研室打电话。不一会儿,好树撞急匆匆地来了。我老远就看见他还是那个学生会主席的精气神。走到我跟前,他像NBA赛场上的球员庆祝同伴表演了灌篮一样,狠狠地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晃着,脸上满是真诚的激动,说:“我没有想到是你来了。来了好,咱们走,喝酒去,刚发了工资,正有钱呢。”我看见他外表虽然多了一些风沙走过的痕迹,但身体比原来结实了。

“我得先找个住的地方,今天走不成了。”我说。

“好不容易来了,到我门上了,能走你也走不成。对面就是县招待所,我给你掏房子钱,咱现在就去登记。”说着,他甩了甩飘逸的头发。

“咦,开始用发乳啦,头发灿烂得很嘛!”

“哎,人活精神嘛!”

我们去了县招待所,登记了一个房子。然后,我们未做停留就去了一家据他说是县城里最好的饭馆吃饭。他尽情地点菜,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他根本不允许我不好意思。接下来的喝酒,虽然延续着情义深深,但我那种不好意思的感觉更加浓烈了。看着他依然对我的不好意思不理不睬,我只好抑制住自己,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这个狗东西,酒龄比我大得那么多,就不怕把我灌醉?”

“醉怕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再说,今天即使醉了,也醉在你我之间,有何不可?”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但我明显感觉到他对我说的以前的学校和同学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他好像在开玩笑似的对我说:“你下次来,要是我结婚了,再这样玩命地陪你,你嫂子肯定不愿意。”说着,他脸上的笑给我展示出看起来并不遥远的甜蜜。

“那我就不来见你了,要不,你就不要结婚,或者你就找一个能容下我打扰你的嫂子,哈哈。”我也跟着他说道。

“嘿嘿,你我得见,婚也得结,只能给你努力找一个脸皮厚一些的嫂子了。”

“有情况啦?”我问他。

“前些日子,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是我们县长的女儿。现在这里的大学生少,女娃娃都想找个大学生老公。”

“那好啊,你赶快定下来,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再说,有个县长泰山罩着,好成家立业不说,说不定将来还能当个副县长。”

“哈哈,说不定有一天你真该叫我好副县长呢。”他说的肯定是酒中性情之言,但我隐隐约约有一种要成真的感觉。在我的提议下,我们为将来的好副县长满满地干了一杯。看着他充满自信、高兴得要蹦起来的样子,我突然产生了嫉妒,心想他要是真的当了副县长,也好,也不好,但为何好或不好我都说不清楚原因。他喝着酒抽着烟意气风发的样子,瞬间让我产生了后悔找他并和他喝酒的想法。但可能是出于情面,也有可能是那时候的我缺吃少喝,我还是坚持到了酩酊大醉,才和他相互摇晃着回到了县招待所。

5

后来,我们联系得更加紧密了。他给我写的每封信里都充满着阳光明媚和“前途无量”般的乐观。又一年的冬天,我回家和父母一起过年,走之前曾经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信里他反复强调让我路过时来看他。其实,即使他不强调让我去看他,我也一定会去。那时候汽车跑得慢,好树撞所在的县城刚好在我旅途的半路上,汽车跑到那就不走了,我单枪匹马人在旅途,既然要住一晚上,咋能不去见我的好同学呢?更何况我还可以蹭酒蹭饭,若又碰到他刚发了工资,说不定他又给我掏房钱呢。

天色比上次去时黑得早,我下车后,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也许是好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他并不知道我那天要去找他,但我去时,那家伙正躺在办公室兼卧室的床上看书哩,哪里也没有去。我敲门的时候,他声音洪亮地给了我一句普通话:“稍等,来了。我终于等来你这个狗东西了。”我一进门,身上的背包还没放下,人就被他连捶带捣地放倒在一个长条椅子上。“呀,你房间太干净整齐了,我浑身的土,我出去拍打一下。”我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不要作践我,当年你第一次喝酒后吐在我衣服上了,我嫌弃过你?”

“嘿嘿,你还记得这事?”

“我几个小时前就感觉到你坐在车上冻得发抖,刚才还听见你下车后,让裹着寒冷的风沙击打出了几声喷嚏。”他兴奋地说。

“哈哈,你这狗东西,耳朵比鼻子还灵。下车后,我还被你们这里要命的冷空气催出了几个屁,你是听到的,还是闻到的?”

“街上跑的到处是狗,我辨别不清哪个屁是你放的,哈哈。”

“我把烟抽完了,哪有心情和狗计较屁的事情?赶快给我上一支。”我一边搓着冻得发麻的手,一边向他讨烟。他匆忙从床头上拿来一盒烟,取出一支,塞在我有点颤抖的嘴里,点上火。

“呀,换牌子了,还是硬盒的。”我狠劲地抽了一口,看了看他手中的烟盒说。

“这个抽起来绵软一点。”

“不抽黄金叶了?”

“那个三毛二一盒,这个一盒五毛多了。你知道中国最好的烟是什么牌子的吗?”

“嘿嘿,我刚学会抽烟,还不了解行情。再说,我也没有抽高档烟的实力。”

“一云二贵三中华,黄果树下阿诗玛。这个是‘石林’,是云烟的近亲。”

“你狗东西芝麻开花了。照这样下去,下次来时,应该至少抽一块钱的烟了。”

“那当然!你以为我就会当学生会主席,永远抽黄金叶呀?”

“县长老丈人招呼上你了?”

“跟那没关系,那事八字还没一撇。你解冻了没?咱们吃饭去,一会饭馆门关了。”

“那走吧。”我说着,照着墙上挂的小圆镜捋了捋被风沙骚扰了一路的头发,同他一起去吃饭。我们去的当然还是那个最好的饭馆。

我们一起吃饭,虽然是为了解决饥饿,但最主要的是喝酒。当然,并不是说吃得可以简单凑合。他还是跟上次一样的情义深深,看着他的气势,我内心酿造的不好意思的情绪好像比上次少了许多。吃饭喝酒期间,他让服务员到对面的县招待所给我订房,并叮咛服务员,让报上他的名字,房子的费用记在县中学的账上。

“当官了?”我问他。

“哎,承蒙校长看得起,让我兼职办公室工作,负责对外接待。目前还是个跑腿的。”

“这应该是你的特长呀。”

“放屁!你是说代课不是我的特长了?”

“唉,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有当学生会主席的经历,有这方面的才能。”

“那当然。”他很高兴,“好好吃,好好喝。这也不用咱们掏钱。”说完,他又让服务员给我拿了两盒他抽的那个云烟的“近亲烟”。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