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边关
作者: 付心付心,本名傅书勇,贵州六枝人。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钟山》等。
再次梦见离世七十余年的大舅魏大华站在滇缅公路上问人要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即打电话给表哥魏中华,说我们得去趟缅北了。表哥魏中华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说他家里的事情多如牛毛,上上下下都离不开他,去不了。我说你可是老舅的亲儿子,七十多年了,从没有去看过他老人家一眼呢,生的时候你没机会见他,现在去祭奠一下总可以吧?如果再不去,等你身体垮了,就真的去不了哪。为了激他,我又加重口吻说,有生之年你不去看一眼,良心何在?等了十来秒,魏中华才说,要不魏孝华替他去?我很不耐烦地说,谁去都可以,只要是你们魏家的人就行。
魏孝华是魏中华的儿子,我大舅的亲孙子,年龄跟我不相上下,替父去祭奠一下爷爷也名正言顺。同龄叔侄如弟兄,魏孝华陪我去,至少比他爹魏中华身体强壮,我用不着一路操心。从贵西到昆明,再从昆明往瑞丽,几百公里的路上我们畅所欲言,笑声不断。我觉得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去看一眼大舅这位英雄了。谁知道到了瑞丽,特别是上了从瑞丽开往畹町的汽车之后,魏孝华就变了,与之前判若两人。他先是闭眼不说话,不一会就跑到前排去跟一个少妇搭讪。我没想到老实巴交的表哥会生出这么个油腔滑调、满嘴扯谎的儿子来。他的舌头就像涂了油,把牛吹得天花乱坠,逗得少妇不断咯咯发笑。那少妇一口边疆土话,黑黝黝的脸上镶嵌的眼、嘴、鼻也不怎么协调,跟好看一点都不沾边。可她在我的二货侄子面前一点也不逊色,两人相见就像土拨鼠见到西洋镜一样,一路上鬼话连篇,说得满嘴冒白沫子,就像一停下来镜子就会立即破碎一样。魏孝华是有家室的人,怎么一出门就黏上别的女人了呢,难道他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了吗?
我们是去瞻仰英雄,而不是出来谈情说爱。我嘀咕。我把脸耷拉下来,不再看这对二货。大概是沮丧的缘故,窗外的景色看上去就像干硬皱巴的糨糊,让人想爆几句粗口。风刮着砂砾打在脸上有些疼,我不得不把目光转回车内。少妇跟魏孝华越靠越近,一对银白色的大耳环晃晃荡荡,都快套住魏孝华的耳朵了,给人一种轻浮的感觉。她的笑声不断刺疼我的耳膜。
云南德宏州属于真真正正的边疆地区,北、西、南三面被缅甸包围,我们此行走的是云南西线。上车的时候我给魏孝华说,我们此去是西出边关。他说知道,不是有一句诗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吗?我说这是哪跟哪哦?他一脸蒙地看着我,我也不想再多解释什么。
魏孝华只上过三年小学,然后就死活不愿意去上了。他说他生在街面上就是老天赏脸,随便做点小生意这辈子就不愁没有饭吃没有衣穿,还吃读书那份苦干什么?从贵西出来,一路上大多是我在说话,说了很多文绉绉的词语,魏孝华一边点头,一边乱搭腔,词不达意,一出口就知道没喝过几滴墨水。我想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大舅上过昆明陆军学院,是个真正的文化人,而魏中华呢只是上了点私塾,不过好歹撑起了一个家。魏孝华就很没谱了,生在和平年代,却故意放弃学习的大好机会。长大后他也没好好做生意,就喜欢到处瞎逛,好吃懒做,所有的事情都丢给媳妇,自己做甩手掌柜。对于他一贯的表现,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大舅是一九四四年八月牺牲的,当时为了从日本鬼子手里夺回滇缅公路,牺牲了很多中国远征军的战士和指战员。大舅是某营营长,牺牲时刚刚三十岁,那时候我表哥魏中华在我舅母肚子里还没见天日。从读小学开始,我母亲和表哥经常给我说起大舅的英雄事迹——用自己的身躯去引爆地雷,以减少战友们的牺牲。每次我都听得热泪盈眶,毕竟,上辈人的荣光是可以照亮我们的。以至于很多次,大舅的光辉形象会浮现在眼前,梦里也没落下。记得我长大工作后,有次表哥对我说,看什么时候抽空去趟缅北祭奠一下老人。我说对对对,你去的时候一定叫上我,我陪你一起去。没想到表哥的话已经撂下了二十年,一直没有成行。前年清明的时候,我居然梦见了大舅。大舅牺牲的时候,我还差三十年才来到人世间,所以我们不可能见过。我是在表哥家见过大舅从军的照片,照片上的大舅十分帅气,穿着笔挺的军装,英姿飒爽,腰间别着的手枪让我羡慕不已。小时候,母亲每次一说起我大舅,眼里满是金光。她说我这辈子只要赶上大舅的一根手指头,她就谢天谢地了。看得出,她替自己的哥哥感到骄傲。我耳濡目染多了,也时常感到自豪。
可在梦中,大舅却判若两人,他不是在旮旯角落捡垃圾,就是缩着头蹲在路边要钱。他瘦骨嶙峋脸上满是愁容,身上穿着破衣烂衫,在冷天里直打颤。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老多了,脸上有很深的纹路,不知道是皱纹还是伤疤。我不清楚为什么每次梦见大舅的时候都是在阴雨天,雨窸窸窣窣下,偶尔还伴随着冷风,这让大舅的形象并没有照片上那么帅气,反而很寒酸。
当年母亲在世的时,我每次梦见大舅都要给她说,母亲就会做上几个菜,恭恭敬敬摆在小四方桌上供,还不忘烧几张钱纸,嘴里念念有词。母亲走后,就没有供饭的仪式感了。偶尔梦见大舅,我就给表哥魏中华打电话,说逢年过节的时候要给大舅供饭,多烧点纸,他“啊啊啊”顺口答应着,也不知道他们烧纸供饭没有。最诡异的一次是,我在梦里看见大舅没衣服穿,虽然有裤子,到处都是洞,风一吹,就成了一些小布条。他湿漉漉站在风雨飘摇的路边,牙齿嗑得咔咔响。那时母亲已经不在世了,梦中之事我无处可说,只能一个人心酸地掉下几滴眼泪。
按理说,大舅已经走了七十多年了,早已魂归故里,怎么在梦里还是个流浪汉呢?这不符合常理。我想他牺牲在异国他乡,是不是路途遥远,他的魂还在外面飘,并没有回到自己的祖国?
记得有次他在梦中说,他很孤独,一个亲人也没去看过他。醒来之后,我怊怅若失。后来见了表哥,我跟他说起梦见大舅的事,他说是得抽空去看一眼他老人家了。可过了很久,又没了下文。去年清明快到的时候,我又梦见了大舅,这次很惨,他没有穿军装,人更老了,站在路边颤颤巍巍要吃的,见了我以后,就开口问我要钱。我们从未见过,他居然能叫出我的乳名来。他说话支支吾吾,眼睛四处打闪,始终不敢直视我。
我猜想阴间是不是像阳间一样也分三六九等,没有钱也是寸步难行。最关键的不光是别人忘记了大舅,就连最亲的后辈子孙也可能忘记了他。
直到这次梦见大舅像个乞丐在路边要饭,我就憋不住了,要表哥魏中华陪我去看一眼大舅的坟墓。谁知道表哥对去祭奠他父亲这事没多大热情,一番推三阻四之后,迫不得已给我叫来了魏孝华这个二货。
扯上少妇后,魏孝华就没回到我身边。第一次来边疆,人生地不熟的,在什么地方买祭祀用品我也没个商量的人。我突然有些生气,仿佛来祭奠大舅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跟他们魏家后辈子孙无关,他可爱的子孙们只不过是顺便出来兜兜风、沾花惹草什么的。早知道大舅的龟孙子这样不靠谱,我就不该叫他来了。
到畹町是晚上七点多,要去缅北,还要乘坐畹町到缅甸腊戍的汽车。拉客的人很多,说着各种语言,我听不懂,也不敢随便出声,闭着嘴到处瞧。这次来,不管怎么说,都属于出国,他们说需要护照和边防证。护照我出门前就准备好了,边防证得现办。抬眼一看,出入境的人非常多,排的队像两条长龙,见尾不见头。
我没吃饭就去排队办证,魏孝华却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被那个少妇扯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闷热的路上,听着各式各样的口音,不知道是云南各地的方言还是外国话,全是嘎啦嘎啦的,没听懂。只有少量方言勉强听懂了,大概是我爱看用云南话配音的动画片《大洋芋与小米渣》的缘故。
因为排在队伍最后,能够看清楚前面的街景以及人的一举一动。水泥地面很多地方都破损了,塑料袋、快餐盒、竹签和烟头到处都是,风一吹,就到处乱窜,有的还飞到了空中,久久不肯落下。我前面的一男一女一直在说着什么,偶尔相互推搡几下,不时发出尖叫和狂笑。小伙说着云南口语,女子的口音有些古怪,不知道是越南人还是缅甸人,反正皮肤粗糙,黝黑里透出些许光亮——紫外线强的缘故,东南亚的人几乎都是同一副嘴脸。我不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是去游山玩水,还是逃婚,或者是做生意。唯一肯定的是,他们不是去祭奠。从我看见他们那一刻开始,他们都是开心快乐的,不像我一直心事重重,感觉嘴脸有些僵硬。他们只瞟了我一眼就赶紧把眼睛移开了,估计是看见我的嘴脸很难看。
这时,一个穿警服的胖女子动作迟缓地走了过来,右手二指轻轻移动,不时指着队伍点几下。她在数排队的人数。她那涂抹不均的口红溢到了厚嘴唇边,仿佛快要滴下来了。
我是排了三个多小时才拿到边防证的。这时候,魏孝华回来了,还带着两个女人。我仔细一看,其中一位就是他在车上扯上的那位中年女人。另一位大概小我几岁,红褐色皮肤油亮油亮的,不知道涂抹了多少精油。她不说话,只是对着我笑。魏孝华指着他扯上的女人说她叫桃花,又指着另一位说她叫杏花。管它什么花,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我担心的是魏孝华的边防证怎么办,他一下车就跑了,也没来排队办证。我说你不去办边防证,明天早晨怎么出境?还有,都已经深夜十一二点了,我们还没找到住处呢,肚子也在闹革命。魏孝华嘿嘿一笑,说表叔,这些都不用你操心,我已经全部搞定了。说着,他拿出了边防证,还有两张房卡在我眼前晃。桃花早已挽住了魏孝华的胳膊。见我睁大眼睛,魏孝华就把杏花往我面前推,说表叔,这是你的。杏花随即凑了过来,她的手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见我没反应,又缩了回去。我仔细打量着魏孝华和两个女人,感觉他们就像一个作案团伙。与桃花的老练相比,杏花就像是初出茅庐,看了我一眼脸就红了,然后愣愣地看着远方,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这时,桃花说话了,她说表叔,你是不是不喜欢杏花?我们走吧,先去吃饭,然后去旅店还可以给你换个漂亮的。桃花的普通话带着严重的边疆口音,大概是跟外国人接触得多,口音不纯。魏孝华说,走呀,表叔,我们跑这么远来,饭总是要吃,瞌睡总是要睡的啊。我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只好跟着他们走,想不管怎么着,魏孝华毕竟是我表侄,他是不大可能欺骗我的。
旅店是一栋农家楼房改造的,总共两层,大概十多间的样子,走廊上挂满了灯笼,那红通通的火焰在不停跳跃,仿佛要跳出来似的。
我住在最左边的一间,杏花跟了进来,她已经换了一身服务员的服饰,还戴着白帽子和白手套,让我一下子以为她变成了一位医生。她先把被套和床单换了下来,再把干净的换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非常娴熟。她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害羞地望着我,莞尔一笑。我也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想要是换着别的旅客,肯定早就跟她天南海北扯起来了,但我这人天生有那么点冷,说是木或者是傲都说得过去。桃花挽着魏孝华的胳膊出现了,那亲热样像活脱脱的两口子。桃花对我一笑,说表叔,魏孝华的房间已经布置好了,要不要过去看一眼?我说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弄饭吃吧。
我话刚说完,就听到有人喊吃饭喽。一锅蘑菇炖鸡,蘑菇是云南当地树林里长的蘑菇,肥厚,种类繁多,属于当地的特产。蘑菇炖鸡,鲜上加鲜。见桃花不断往魏孝华碗里夹蘑菇,杏花也开始往我碗里夹。我说不必这么客气,我自己来。这时,我听到杏花说了一声,哥,那你想吃什么自己夹。桃花在那边噗呲一声笑喷了,说杏花妹妹,这回你攀上表叔,辈分马上就高了一辈。杏花说,那我该怎么喊,跟着你们叫他表叔?说完,脸上的红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桃花和魏孝华还在笑。杏花不说话了,脸马上阴下来,只顾埋头往自己的碗里夹菜。我觉得杏花真是个单纯的女子,赶紧替她圆场,说杏花,好好吃你的东西,别理他们。杏花抬头瞥了我一眼,感激地一笑,脸还是红的,细声说了一句,谢谢哥。据说这个年头已经没有不开放的女子了,在中缅交界的这个旱马头,居然还有心灵单纯的女子,实属罕见。
吃完饭,桃花挽着魏孝华的胳膊走了。杏花站在那儿,木木地看着我。我说你回去休息吧,我去阳台上吹吹风。杏花走了,我来到阳台。我对着远处嘀咕,大舅,明天我们就来看您了。但愿一切顺利,到时候好好给磕几个响头……突然一股热浪袭来,把我的思绪打得七零八落。怪了,四月的风本是温凉的,但这里却很闷热。是不是距离东南亚最近,多少受热带季风气候的影响。
眼光从对面黑黝黝的山形收回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形象从脑海里跳了出来,竟然跟杏花有几分相似。为什么会跳出这么个女子呢?我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一九九八年夏天,那时我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新兵。因为敬仰大舅的军人形象,大学毕业后我就报名当兵了。到部队报到还有一段时间,就到云南来了。在滇中游玩的那个星期,为了节约住宿费,我选择了一家私人小旅社。主人家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在读初三,一看见数学题就犯傻。听说我是大学毕业生,她就借给我送开水的时候问我数学题。她其实是个腼腆的姑娘,一见我就脸红,说话也语无伦次,但我知道她要问我问题,每次都主动开口。我没问她姓甚名谁,也没告诉她我叫啥名。我想萍水相逢,没必要知道那么多。转业到贵西地方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每次去云南,脑海里出现的都是那个读初三的女孩。为此,我还写了一首破诗《魂落晋宁》发表在厂报上。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竟然还能想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