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
作者: 梁刚梁刚,云南红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芳草》《山花》等。
一
手机叫醒的铃声响的不是时候。安宁正牵着景甜的手准备下江,脚都快要踏进浅滩的江水时,铃声响了。在微弱的晨光中,安宁一边穿上运动衣、运动鞋,一边想着刚才的梦境。当然不是张艺谋导演的电影《长城》中的那个景甜,而是二婶将要介绍给他做女朋友的郑立秋。安宁打开手机,调出微信中昨天晚上二婶发给他的那个村小教师的照片,也难怪,郑立秋还长得有几分像那个明眸皓齿的明星,昨天夜里,他不知看了人家多长时间,应该说是凝视。拉开村委会的大门,安宁跑开了。如果梦继续下去,他跟她下水后会做什么?她会游泳吗?如不会,会不会允许他托着她纤细的腰肢让自己的身体浮在水上?如果她也是个游泳的好手,两人会不会在水中比赛哪个游得更好更快……但随着身上的各个关节全部打开,身体开始发热,郑立秋才慢慢淡出他的头脑,他脚步小心地避让着机耕道上昨夜村民放牧或耕犁的牛拉下的一堆堆硕大的粪便。
太阳从河谷东边尖尖的山顶露出头,清晨的大江便亮得有几分耀眼,像是流淌着银子,河岸上树木的叶子上露珠闪闪,早起的鸟雀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清风吹来,让一身汗水的安宁惬意得不行,不禁加快了脚步。一如往常,跑到一棵大木棉花树脚下,安宁停下脚步,作五分钟的休整。安宁记得他驻村的第一天早晨跑到这里时,这棵木棉树正满树繁花,好似在打量着江湾中自己的容颜,那一朵比一朵还大的花朵,像是一簇簇燃烧的火焰。到这里驻村,一见到大江,安宁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安宁家所在的小村,有一条小河。他爱在花落如雨的仲春,和小伙伴一起下河捕捉鱼虾。春天的河水很清很浅,如乡下光脚板的少年,藏不住什么心事。鱼虾很容易就到手了。河岸上,长着上百种树木花草:大青树、金竹、水皮子、水冬瓜、丁香柿、金银花……长大后,安宁为自己庆幸,还有一条河流和一片宽阔的田野留给自己的少年时代,来自大地和自然的教化曾让一个少年久久动情。郑立秋又回到他的头脑。昨晚,二婶告诉他,郑立秋是她的同事,去年从广西师大毕业考进他们学校。处了快半年,她觉得这姑娘阳光,实在,配得上安宁。等他回城双休,她会安排他们见个面。不想凌晨,那个他只在微信里见到的姑娘,就到他的梦中来了。快满二十四岁的人了,还这样没出息,安宁有些瞧不起自己。
跑到村委会,安宁走到江边,春满家的七八只大鹅在浅滩上觅食,见了安宁,一如既往抬起头,嘎嘎叫着跟他打招呼。江畔的几块稻田里,刚扬花的稻子散发着呛人的甜香;田埂上的野草缀满了大颗小颗的露珠。安宁掬起波光潋滟的江水,往脸上浇去,顿感身心清爽。
二
工作队长宋群到乡上开完会回到村委会,见安宁和老齐正在做饭,宋群说:“安宁,你去找那个‘鸭先知’了解一下情况。今天会后镇上的马副书记把我留下,说那个‘鸭先知’老是利用公众号揭我们坡脚村的短来换流量,虽然他只有几百个粉丝,但影响不好。市里网信办的同志关注到了,要我们做做他的工作。自媒体发展是大势所趋,但我们要把它利用好,要拍正能量的。饭我和老齐做,等会你回来吃现成的好了。当然,如果他留你吃饭,也不要推辞,就是喝点酒也没问题,你们更好交流。你是电视台记者,他也算是一个你的编外同行,在一起能说到一起,更好沟通。”
驻村没多久,安宁就在村委会党总支书记兼主任李庆的提示下,开始留意“鸭先知”,这个公众号的主人叫李雨龙,就是村委会所在地坡脚村的村民。他是少有的还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因为他要照顾年纪不大却患有严重心脏病的母亲。他有一个姐姐,几年前出嫁到外村去了。雨龙拍的每个视频只有三到五分钟,絮絮叨叨的解说,拍摄质量一般,信息量更是少得惊人,比如,村民办红白喜事,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男女老少都只用一个纸杯接桶装山泉水喝,他的解说提示是乡邻和睦亲如一家,但没有考虑到卫生;比如大人带孩子下地,用锄头在地头划一个大大的圆圈,尽管烈日当空,可孩子听从大人的交待,大半天都在这个圈里玩耍,解说是山村的孩子乖顺听话;还有一个是反映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子在村中大树下,一边跟老人聊天,一边敞开怀给孩子喂奶,解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时安宁看了,自认为这是有限度的反讽,也就没有多想。
第一次去雨龙家,空着手不合适,安宁走到村头的小卖部想买点东西带去。小卖部的老板娘春满,跟安宁差不多年纪,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校点撤并,七岁的儿子在乡小学读书,婆婆就到乡上一家饭店洗碗,顺带照顾孙子,小女儿才一岁多,还在吃奶,春满带着她守着小卖部。春满的丈夫张东海初中毕业就跟人学过几年木匠,最近几年河谷上下的人家都流行在房头屋后建盖彩板瓦房,他去县城拜师学了两个月,就带着三四个人在各村寨为人建盖彩板瓦房,他手艺好,收费公道,又是本地人,揽下了十有八九的工程,每天忙得很少回家。晚霞满天,但小店光线昏暗,又没有开灯,安宁走进去才发现春满正在洗头,孩子在靠墙的沙发上睡得正香。
“安宁,你要什么自己从货架上拿好了,我马上就好。”春满边说边草草整了下头发走过来。听说安宁要去雨龙家,春满说:“我打包票,你打五公斤后山高粱酒去,他准高兴得杀鸡招待你。”说着拿过一本卷了边的练习本:“你看,过年到现在,他到我店里买了五百多块钱的东西,都是赊账,其中有三百多块是打酒。”春满的小卖部门前有一块一间屋子大的场院,每天晚上,许多老少都到这儿打牌、抽水烟筒、说闲话,也就是在这儿,安宁认识了雨龙。雨龙身材矮胖,眼睛不大,下巴上留着一把山羊胡,和河谷中大多人一样肤色黝黑,但爱穿雪白的短衬衫、半截裤。
坡脚村有九十多户人家,是全村委会人口最多的村小组,家家户户的房屋都建在面江的陡峭的山坡上,挤挤挨挨,不少人家的场院与下一家的屋面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村路就像蛛网一样密集。刚到村子时,安宁要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才敢行走,村里的狗太多了,还有鹅,也会嘎嘎大叫着扑向生人。驻村不久,他们扶贫工作队员跑遍了五个村小组。对村委会所在的坡脚村,更是朝夕相处,狗见到他们,都摇起了尾巴。
雨龙家在村子的最中心。门大开着,几个四五岁的孩子站在门口向里观望着。来到村里不久,安宁就跟雨龙打过交道。他还是穿着雪白的短衫,同样雪白的半截裤。院子中间,支着一个铁灶,柴火熊熊,铁灶上,支着一口这些年人们很少见到的那种大锅,他在用一把长长的锅铲翻动着锅里的什么东西,连蹦带跳,口里说着什么。安宁要走进去,一个孩子用手指了指院子一角,安宁才发现那里立着一个支架,不用说,雨龙正在拍摄视频。他也只好站在孩子们中间。
雨龙很快就发现了安宁,但他装作没看见,继续挥动锅铲。安宁一笑,把手中的塑料桶提起晃了几晃。李雨龙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一笑,上前关了手机:“安宁,请进。”
他把刚拍摄的视频放给安宁看,孩子们都拥上来,伸长了脖子。视频是这样的:一条筷子长的草鱼被从江里提起来,被一只大手拎着,飞快地行走,回到小院,配上解说:“原生态的江鱼,全鱼柴火红烧,干一斤酒!”接着刮鳞,开肠破肚,用水清洗,切葱拍蒜剁辣椒。铁灶的柴显然淋了汽油,打火机的火苗还离着一指远,就腾地燃烧起来,一口大铁锅架在一个铁三脚上。“上好的猪板油适量,白糖炒出花,大葱、蒜头、辣椒三样香,炒黄,花椒十粒丢进去,酱油、盐巴、味精少不了,江鱼放进去打个滚,三瓢冷水倒下锅,只差摆碗上酒了。”放完视频,他关了手机:“这是明天要发给平台的节目,过一会我就剪辑。工作组的同志,多提提意见。”
安宁觉得还行,便说:“很好,有生活气息。”
“那就好,配合一下,把这个视频完成。”手机对准安宁:“这是驻扎在我们村的帮扶工作队员安宁,也是我的铁杆粉丝。这不,还带来了酒。”接着,他把手机又放在支架上,调好,抱出一张桌子,摆好两副碗筷:“大功告成,出锅……”随后调好手机位置,对着饭桌。
雨龙拧开塑料桶盖用力吸了一口:“地地道道的后山高粱酒,又香又醇,有五十四五度。对了,我有了新素材,过几天我就去生产的酒坊现场拍摄。敬请期待。”接着,他把手机又放在支架上,调好,从屋里抱出一张桌子,摆好两副碗筷,拍了一阵,再次调整手机位置,对准两人正在吃喝的场面。孩子们都远远地看着。拍了五六分钟,他关了手机,用铁灶里的余火煮了一碗鸡蛋韭菜汤,从灶房里捧出电饭煲,对着屋里喊了一声:“妈,我拍好了,出来吧。”一个年约五十岁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身材细瘦,脸无血色,端着一小碗饭出来。她微微对安宁一笑。这时,孩子们都围上来,咽着口水,雨龙夹了一大块鱼在母亲的碗里,又进屋里拿出一把筷子,分给孩子们,一挥手:“过来,见者有份,尝尝我的手艺。”孩子们也不客气,都围了上来。
那条江鱼足有两公斤重,孩子们手中的筷子像风卷残云,很快锑盆中就只剩下鱼的一个鱼头和相连着的骨架。好在孩子们都只吃鱼,没有动那碗鸡蛋韭菜汤,而他们两人碗中的酒,也才喝了几口。他抱歉地指指空盆,把鱼头夹给母亲,对孩子们向外一挥手,他们便一个个舔着小嘴巴走了,一步一回头。雨龙跟了上去,把大门关上。取下挂在屋檐下的一条腊肉,又丢了一块姜给安宁让他刮皮。雨龙开了电磁炉,很快,一大盘炒得喷香的腊肉便摆在安宁的眼前。暮色四合,雨龙开了灯,他们继续在小院吃喝。安宁说:“雨龙,我有个建议,以后你拍摄做菜做饭的视频,可以把你母亲也拍进去,体现人情、亲情。”雨龙思忖了一下,端起酒碗:“好点子,我敬你。”他告诉安宁,他都拍了半年了,只被腾讯、西瓜、百度平台采用了不到五十条,而且粉丝少得可怜。后来他研究了广西阿大、阿稳拍的东西,发现除了单身汉这个定位,还都是靠做菜喝酒来吸粉,阿大的甩锅大法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别人模仿会被粉丝打脸的,李子奇花样百出的烹调手法就更不用说了,听说那是团队作战,不值得参考。民以食为天。他想好了,还是要靠做菜喝酒来吸粉。安宁从“学习强国”上看过几个李子奇的视频,觉得很吸引人,对什么阿大、阿稳却是第一次听说,也就不好出主意。但他想起来上门的目的,就说:“各行有各行的路数,我是个门外汉,帮不了什么忙,不过,你拍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把村民不讲卫生的陋习的场面也拍进去,这影响不好。”
雨龙问:“不讲卫生的陋习?你指的是?”“比如村民办红白喜事,都只用一个纸杯接桶装山泉水喝。”雨龙一愣:“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些。”雨龙的母亲吃好了,在电磁炉上支起了药罐,坐在一边听两个年轻人说话,像孩子似的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一脸慈爱与欣赏的神色,让安宁想起也在乡下的母亲,看得出她也想开口,但插不上嘴。又坐了一会,她向安宁点点头,进门去了,草药独特的气味在小院飘散。雨龙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安宁,我想起来了,你们宋队长说你是一个记者,记者应该就是写文章的好手。这样吧,以后我说出我的想法,你帮我写一个文案,我就好拍了。”说着又端起酒碗敬他。安宁想这是好事,这样既可以拔住雨龙的马头,利于工作队开展工作,又能让自己积累创作素材,就答应下来:“我试试。”
宋群进来了,雨龙连忙拿来碗筷,请宋群坐下,又给他倒上酒。宋群问雨龙的母亲去哪里了,要是在家,就请老人出来说说话。雨龙的母亲闻声走了出来,笑说我还不到五十岁,还不敢称老人。宋群连忙说对不起。雨龙的母亲问宋群多大年纪,听说快三十岁,就夸宋群年纪轻轻就当上工作队长。又问成家了没有,宋群回答说有一个女儿已经四岁。雨龙的母亲又是点头又是拍手:“不是我自夸,我家雨龙有头脑,要不是我拖累他,他跟村里的小伙子到外面打几年工,有钱盖起新房,就不愁这么大还连个媳妇也没有。”又说:“她这种身体要走是早晚的事,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雨龙能够早一天成亲,生个孩子让她望上一眼就满足了。要是儿子实在讨不到媳妇,有合适的姑娘也可以让他去当上门女婿,她去投奔女儿……”雨龙打断母亲的话:“妈,你们从一生下来就没离开过这儿,还不照样过到现在?对了,你前几天不是还跟我说过我表姑去了几年城里又回家的事,你讲讲,安宁是个记者,说不定能用上。”雨龙母亲说:“鸡毛蒜皮的事,你们想听?”宋群、安宁很有兴趣地望着她,雨龙的母亲便说起她娘家龙细村她表姐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