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雁飞过秋天
作者: 李纪纯李纪纯,河南安阳人。本文为其小说处女作。
一
姨奶家的阁楼四层四面,都住满了人。
但余佑不喜欢这里,只觉得拥挤噪杂。楼上电线和晾衣线来回交叉,床单和花花绿绿的衣服遮天蔽日,加之天井又十分昏暗,整座阁楼弄得像一个小碉堡似的。混乱潮湿,狭小逼仄。还有阁楼外,对面露天公厕的粪水都流到路中央了。
姨夫带着余佑进门,初见姨奶时,她正在打牌。众人起身寒暄,姨夫的弟弟隔着凳子跳过来搂住哥哥,招呼他们坐下。只有姨奶不为所动。她盯着麻将牌,右手麻利地揭起,只捻一下,就用力摔了出去。随后又抬起左手,把烟递进嘴巴,轻轻地吸几口,让烟从鼻子里流了出来。那烟很浓,呛得余佑直咳嗽,也把姨奶左脸的一大块老年斑给遮住了。
等牌局终了,姨奶才说一句,你来了。
这是余佑第一次跟随姨夫去岩州见姨奶。姨夫告诉余佑,姨奶还没有原谅他,自打他和大姨为爱情远走之后,就像斩断了血缘关系一样,对他不冷不热,形同陌路。但姨夫说,他不后悔,如果自己不能左右自己的爱情,他才会后悔,而且会后悔一生。
余佑记得,那是一九九八年的秋天,当时他十二岁。他还记得,到岩州的那天,和离开的那天一模一样:路边的梧桐树金黄闪耀,熠熠生光,树上的天空辽阔高远,湛蓝无比。有几朵白云漂浮,像飞到天边的几只白雁。
二
姨夫家挨着滨河,滨河徐缓清浅,没有急流,就是冰凉沁骨。滨河两侧树木繁密,每到夏天就会引来四面八方纳凉的、捕鱼的和摸金蝉的人汇集。一入夜,就会有无数支手电筒发出一道道光线,自下而上,自左而右,从树根部打到树叶上,从这棵树打到另一棵树上。把漆黑的地面和夜空划开一道热闹而明亮的“白洞”,奇幻得就像外星人在未知的星球找到了新世界的入口一样。
姨夫家就是余佑的新世界。
每到盛夏,余佑爱躺在姨夫家的大院子里,高挑椿树下的竹椅上乘凉。到了晚饭的时候,盐卤金蝉、秘制小鱼就会被端上餐桌。这点小菜对于姨夫来说,完全是信手拈来。因为他信奉一句话“抓住爱人的心就要抓住爱人的胃”,所以他为了大姨,专门去学过厨师。
余佑觉得,姨夫和大姨非常般配,一个是多功能的厨子,一个是乡医。
大姨在西屋给人看病。姨夫做短工回来,不用多说,在堂屋就把饭做好了。
大姨忙完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
大姨也常自嘲道,都六十多岁了,竟然还没有学会做饭。
姨夫说,大姨永远都不用做饭。只管看病就行。他会全力做好大姨的后勤保障工作,为大姨伟大的救死扶伤事业服务。
姨夫有一张长脸,皮肤像圆黄梨一样粗糙,上面组合了独具个性的外貌特征:密密渣渣的胡子,耷拉的双眼皮,浑浊的大眼,沟壑纵横的额头,还有黑白交杂的蜷曲短发。余佑心想,如果能够打扮一下,姨夫肯定会像影视剧里的意大利男子一样,高挑英俊。他个子可是有一米七八呢。但姨夫就是不修边幅,夏天只穿几套皱巴巴的灰色衣服。冬天总是裹着一件军大衣,还爱抄着手。烟也不离嘴,一天能抽掉两包。
姨夫说话的口吻从来都是温和的,不急不慌,从未见他发过脾气。他的儿子嘉盈,也就是余佑的表哥,和他的脾气几乎是一模一样,温和得像个女孩。他对待嘉盈也极为宽容,从买小霸王游戏机就能看出来。但有时候又太过纵容,后来连嘉盈突然从高中退学,都没有多加过问。嘉盈常常可是名列前茅啊。
后来,余佑到了安鱼市去上大学,去往姨夫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因为中间也隔着一百多里地。他只在过年走亲戚时,能够见到姨夫。姨夫的头发白的更多了,但余佑觉得姨夫没怎么变,之前就是这个老样子。
姨夫喝酒上脸,一喝多,眼眶周围和颧骨处就会发红,他说,年龄大了,很多地方都不要了,只能打零工,短工都不行,收收蒜,摘摘棉花,运气好了能当个保安,看看工地。他羡慕那些在工地上一天赚好几百的人,房价高,工人的工资也高啊,那真是直线蹿升。以前八十找个小工,现在门也没有。
三
盛夏仍在,但金蝉几乎没有了。麻雀和乌鸦倒是不少。
自打岩州给余佑留下极深的“脏乱差”的印象后,他十年都没有来过。
但岩州好歹是省会城市,毕业后他还是来了。他的单位在岩州郊区的郊区,空间宽广,不会有他恐惧的阁楼那样的逼仄出现。何况,单位办公楼后面,还有一个大院子。里面栽满了石榴树、桃树、杏树和梨树。最里面还养了几只鹅。
闲余时间,余佑常站在果树间看果子长大没有。
遗憾的是果子健康成长的几率有点低。麻雀和乌鸦把绝大部分的果子都给啄烂了。它们专挑红的地方啄。再加上单位奉行无公害种植,不除草,不打杀虫剂,那果子能长成几颗,就算是果中龙凤了。领导说,有几颗尝尝鲜就行了。这果树就是为了到春天的时候看它们开花。
余佑常站在果树间,看晚霞远去。每每如此,就感觉是在提前养老。余佑不喜欢房地产这个行业,但耐不住还是在房地产公司做事,只有这个行业能付得起高工资。看看周围林立的塔吊,就能看出这个行业的红火。
岩州的城中村早都拆了。
房子都盖到了郊区的郊区了。
余佑想,姨奶家的阁楼肯定能赔偿不少钱。那可是市中心的位置,寸土寸金啊。四层啊,要是她们再加盖十几层呢?姨夫家应该能分到一大笔钱。他六十多岁了。能安安心心地养老了。
但姨夫没有等到养老的那天。
姨夫死在了工地上狭小的保安室里。
人们早上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冷了。医生说是半夜死的。
这是嘉盈打电话告诉他的,在一个大雾笼罩的早晨。余佑莽莽撞撞地在大雾里狂奔,雾粒打在脸上,像刀子割在心上一样,痛如切肤。他急于寻找一个出口,找一个人来浇醒他,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是在做梦。
四
姨夫死的工地是一个医院的扩建项目,在市中心。
余佑到工地的时候,大姨和嘉盈正穿着孝衣坐在大门口的地上。冰棺横在他们面前,一块毯子盖在上面,两个花圈靠墙斜倚着。余佑喊了大姨和嘉盈的名字后,再也没说什么,穿上孝衣,和他们坐在一起。
此时天已经黑了。马路上灯火闪耀,川流不息。
余佑瞪着眼睛痴痴地看着前方,未曾注意过的细节朦朦胧胧却又清晰无比。路灯是淡黄色的。地上的梧桐叶是暗黄色的。它们随风滚起,停下又滚起,翻来覆去。饭店的霓虹招牌是五颜六色的,闪闪烁烁,杂乱无章。堵成排的汽车发出来的灯光是苍白色的,明亮而又刺眼。趴在车玻璃上看着他们的人的眼睛是深黑色的,透澈而又深不见底。
余佑也看过别人维权,穿着孝衣,守着棺材,打着白底黑字的条幅。
现在他是被看的对象。
他心里黑漆漆的,能听到无数回响。余佑想起和姨夫最后一次在姥姥的葬礼上见面。他们围在火炉前。他仍是裹着一件军大衣,竖起的毛领子把他的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头发杂乱。他把手放在火焰上。火焰透过指缝,把他的脸照得通红。
姨夫当时说,嘉盈都多大了,啥时候能领个女朋友回家。没学历,不早点谈恋爱,年龄大了,打老光棍吗?还有你,你也不领个。你们也别太挑,下雨知道回家就行了,人就这么回事。不过,说来我这辈人酸甜苦辣都尝过。苦是当然苦,不过人要求不高啊,还能追求点真实感情,我和你大姨不就是吗?现在的生活好得不是一点半点。就拿出趟远门来说,搁原来,大冷天骑个自行车要走上两三天哪,脚不听使唤,手都给冻烂了。现在啊,几十分钟就到了。但是,物质丰富了,你们的精神也丰富了,丰富得不知道哪一件是珍贵的,脾气都那么大,谁让着谁哪?我们当初捧在手上,当个宝。你们哪,是说散就散,说扔就扔,纯为儿戏。就这还没说房子,车子,票子什么的……
余佑觉得姨夫说得对,但人不都是亲自撞了南墙后才肯回头吗?有的还不回头。就像让他戒烟,明知吸烟有害,不仍是戒不掉吗?
余佑当时就当常规的训斥听了,左耳听,右耳出。他对“老人言”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免疫力。听了开头,就知道后面说什么。
那天姨夫又抽了半盒烟。
嘉盈一晚上都在不停地抽烟,脚旁边落满了烟灰和烟屁股。
你啥时候学会抽烟的,我咋没印象?余佑问。
两年前吧,做销售时候,得会抽啊,给别人递个烟接个烟什么的。
他现在吸烟厉害,跟他爸一样。好的没学,坏的一样没落下。大姨说。
嘉盈深深地抽一口,又朝地上深深地吐一口。烟哪,能缓解焦虑。当你抓耳挠腮,觉得脑子里有虫爬的时候,烟会把他们驱赶走。
啥谬论,你们去吃点东西,去吧,我在这守着。大姨跟嘉盈说。
吃不下,余佑,你和我妈去吧。
他们脱去了孝衣,余佑搀着大姨去对面的饭店喝粥。余佑站在前面付款,大姨把几十的零钱放到收银员面前,一张二十的,一张十块的,还有三张皱巴巴的一块的。小佑啊,你来给我们母子俩鼓劲,怎么能让你付钱?
大姨脸上的皮肤极为松弛,又有些浮肿,眼睛里布满血丝,空洞无神,但仍想挤出一点微笑给余佑。
余佑有点愣住了,大姨为什么这么说啊,这么说就是拿自己当外人了。我怎么会是我大姨的外人,又怎么是姨夫的外人呢?
你不是外人。但是不能让你付。什么近人外人的?你姨夫的亲弟弟,你说近不近?但他连陌生人都不如。
亲弟弟?他人呢?他能帮上忙吗?
他帮忙?他就出现过一次,是以他们公司项目副经理的名义出现的,他要我们不要闹,公司会拿出两万八的丧葬费作为人道主义赔偿。大姨说话有点哽咽,长嘘着一口气,左手捂着左眼,不断揉着。那是他亲哥啊。他自家的事,他怎么能这样说?
他们都只喝了半碗粥。临走时,圆乎乎的老板在柜台上包了一盒卤肉要送给大姨。大姨推开。老板说,这不要钱,送您的,您啥也别说,我都知道,我都看着呢。老弟我看着心里都难受,这是一点心意,您得挺住,您得宽心,以后的日子还长,这些狗日的东西,您倒下就是便宜他们了。
深夜,余佑和嘉盈把冰棺推到门里面。他们就躺在会议室的长桌上睡下了。到第二天早上,再推出来。
余佑到姨夫死掉的保安室去看了,房子是由红砖垒成的,直接在走廊下垒的,阳光照不到。屋里面只有两米多宽,两米多深,放着一米多宽的小床外,勉强能下脚。墙上有一扇跟胳膊一样长的方形窗户。窗户就是一整块玻璃,玻璃四周钉了几个钉子,用以固定。玻璃上面布满脏土,屋里面极为昏暗,就是白天也要开着灯。余佑走进去,关上门,拉下灯绳,低瓦数的白炽灯泡发出暗红色的光,屋子里仍然晦暗,像冲洗照片的暗室。余佑看看地上,想起嘉盈对自己说的话,姨夫被发现时,就是躺在窗边的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捂着脖子。
余佑呼吸局促,从屋子里逃出来了。
余佑想,那些在家里床上去世的老人,好像也是幸福的。因为能够落叶归根。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不能归根,就像姨夫一样,如飘零的落叶随风而起,飞到哪里停到哪里都由不得自己。
大舅的儿子龙哥暂时把自己的店关了,找关系,找律师,各种咨询,各种跑动。走工伤保险能赔付多少?上法院能判多少?多久可以宣判?能不能向建筑单位施压?早点解决。
龙哥统共上了九年学,最后硬是找到了一个在市政府任职的同学。同学告诉他,以个人情感来说,咱绝对气愤。不把他们公司那些管事的判个刑,绝不能罢休。但是,咱们又只是势单力薄的个人。咱们可以去告他们,摆事实,讲证据,他们能够一直给你拖着,耗着,拖个三年,耗个五年。咱们是绝对等不起的。说些难听的,他们一年因为意外事故死伤好多人的,他们有足够多的技巧足够多的预算去请法务来应对。他们呀,就像野狗一样,会死咬着这个闸口不放。如果放开了这个闸口,那赔付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还是私了吧,在赔偿金方面,往高了去谈。他也不便通过市里的关系去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