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理发店

作者: 查炜

查炜,安徽铜陵人。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清明》《鹿鸣》等。

1

那时候,春风路上唯有李同安开了一家理发店,位置在药材站和五金厂之间。周围大致还有盐业公司、糖酒专卖处、农具厂、食品公司、酱品厂等单位,多关涉日常民生,在青鳍镇居民心目中很有分量,地理位置顶呱呱。按理讲门面位置这么优越,垂涎的个体户不在少数,木讷消沉的李同安是很难弄到手的。问题在于这处临街的门面不仅窄小,还是一间“断头房”——它旁边装模作样有一条巷弄不假,往里深入,只通向一个单位的仓库,别无出处。李同安盘下这间门面之前,房管所几乎任其自生自灭,促狭的屋顶都开了天眼,破败不堪。为开这家理发店,李同安花了一笔维修费用。他请工匠剔剔拣拣、修修补补,竟整出两小进屋子,前店后居,也算受用。当然,开店之初生意不见得有多好,一度甚至门可罗雀。这就奇怪了,春风路上仅此一家理发店,并无分号,他李同安是在吃独食啊。嗐,春风路上独一号,不代表全青鳍镇独一号,镇码头边的“青鳍理发店”才是老字号,那时还没什么“发型”的概念,人们剪头剃头都不讲究,都愿意找熟手,谁又认他李同安呢?

李同安不是镇上人,家在青鳍镇下的一个村子里,走路约摸半小时路程。路不算长远,但开店之后他却不怎么回家,基本住在店里,即便生意不好也这样。况且早期李同安也拿不准,究竟什么是生意好生意不好,毕竟他从没开过店。没人来理发的时候,他也不闲着,端一盆水把店面里外擦得光溜锃亮,一尘不染。李同安的理发本事神龙不见尾,倒是邻居们风传他勤快整洁,是个不错的青年,印象一下子好起来了,便有人到他理发店问长问短,李同安谦和地有问有答,进一步博得了大家好感。虽然进店聊话的多,理发的少,远远看上去,这家小小的理发店却不再清冷。相应地,聊着聊着,总会聊成熟人,有人便把理发交给“春风理发店”得了,多大个事儿呢?

李同安开的理发店就是“春风理发店”。

合该春风理发店会旺盛起来。冬天快到的时候,春风理发店旁边小巷直通的那座仓库,被人改建成公共浴室,小巷出口的地方凌空架设一道金属拱梁,上嵌“华沁池”三个大字。拱梁一头要搭在春风理发店房顶,浴池方面找到李同安商量,他二话没说同意了。浴池方面不胜感激,预言春风理发店必火。李同安腼腆地笑笑,权当作吉言听。等华沁池浴室开起来,没想到理发店真忙不过来。原来去浴室洗澡泡澡的人,基本上都要先理发,两不误。李同安开心之余,不免暗自庆幸与人方便,其实就是与己方便。

虽是江南小镇,青鳍镇那个冬天格外冷,下了几场大雪之后,低温持续了好长时间,沿街檐下的冰溜旷日持久,难以融化。天越冷来澡堂子泡澡的就越多,泡澡的多,进春风理发店理发的也多,许多人渐渐变成熟客了,不善言辞的李同安凭借良好的服务,赢得了大家的认可,理发技术仍在其次。这样讲不代表李同安的技术不好,他是正儿八经拜师傅学过理发的。大家发现只要进店里,随手总会摸到几本关于发型的画报书,让人眼前一亮。来泡澡理发的不可能总是老年人或码头工,和李同安年龄相仿的青年人看画报时,对理成什么样的发式慢慢自发有了要求。这是李同安乐见的,当有人对照画报要求怎么理的时候,李同安便会很兴奋,他长久地注视玻璃镜里的人,一手拿着长柄梳,一手拿着推剪,迟迟不动手,像写作文之前打腹稿,非要酝酿出一篇好作品。别人有时不耐烦了,从镜子里斜睨他,嫌怪他装模作样。总在别人沉不住气的时候,李同安找到了灵感似的,左一下右一下,风卷残云般理出了让人满意的发式。顾客们再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以为这发式相当契合自己。殊不知这更是李同安自得的发式,像给自己理过一次发一样,意犹未尽。

那一年,青鳍镇青年中流行起“郭富城头”,便是李同安的杰作。郭富城是香港“四大天王”之一,他长方脸配上中分的满发,看上去潇洒至极。最早“郭富城头”一定先流行在大城市,如果不是李同安有心,青鳍镇应该不会那么快流行起这么时尚的发型。从此,发型一说渐渐在青鳍镇传开来,年轻人再不会只剃一成不变的头发,追求个性成了大家的共性,尽管大都仅限于模仿。李同安不只会理“郭富城头”,他还为许多人理出“刘德华头”“黎明头”“张曼玉头”“王祖贤头”,青鳍镇一下子进入了新时代。

春风理发店不知不觉成了青鳍镇青年男女的聚集地,大家有事没事都往这儿扎堆,令李同安喜忧参半。作为年轻人,木讷的李同安自然倾向于和同龄人来往,他乐见自己小巧但整洁的理发店,成为青鳍镇讨论时尚的沙龙。许多青年在一起做梦胜过他一个人做梦!但年轻人多起来了,相应的老年人和其他顾客便减少了,这是相辅相成的。一方面在于老一辈看青年,总归是不成熟的一代;另一方面理发是一项私密活儿,充其量只能与理发师一对一,存在一定排他性:我老人家肃穆地理个发,旁边搁一帮人围观,而且是一批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人围观,成何体统?来春风理发店的青年中,确实有一批小痞子,青鳍镇人称之为小油子,名声不太好听。

一个理发店的客源不能只依赖某个群体,这一点李同安是知晓的,可是,总不能为别人理发而清场吧?李同安做不出,任何一个理发店都做不出。码头边的青鳍镇理发店肯定也做不出,难道它会为店里突然来了青年顾客,而把那些不理发却在店里聊天的老人家撵走?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客源越来越单一,李同安无能为力。

随着清明过后华沁池阶段性歇业,春风理发店生意大不如从前,尽管它仍常常高朋满座。当然,年轻的理发师李同安没有把生意好坏放在心上,他觉得比起开店之初,现在的情况已经相当不错了,况且他还结识了镇上很多同龄人,他们对他不错,和他无话不谈,给他启发良多。比如有个姑娘就建议他,得上一台烫发机,市里早已开始电烫了,比卷发夹效果好得多。她这么一说,有人马上站到对立面,说鸡胗般的小镇,买回来还挣不回本钱。大家七嘴八舌地一抬杠,李同安心中有数了,可以先买回一架二手电烫设备,试试看。

二手电烫机买回来的那天,劝他买机器的姑娘第一个要求烫。李同安嗫嚅道:“可是孙萍,我还是不大会弄……”

叫孙萍的女孩胆子大,一抻头已在烫罩里,不容分说。

李同安见状,只好摸索着给孙萍烫,居然烫成功了!孙萍看着镜子里洋气的自己,乐不可支。见她走出春风理发店,招摇地走上春风路青石板大街,李同安觉得他的店恐怕又要旺起来。

外向的孙萍简直是活广告牌,她的卷发造型在古老的青鳍镇流行开来,满大街的“孙萍头”,又带动起春风理发店旺盛的人气。有一天,李同安为最后一位中年妇女烫好发,已是晚上八点多,不过年不过节的,这生意算是好到顶了。他倦容中饱含的喜悦,被为他打下手的孙萍看在眼里,她在他肩背上热烈地擂了一拳,显得比他还兴奋。况且,是她鼓动买的二手电烫机,为他带来了经济效益,是有功之人。李同安的情绪被孙萍感染,史无前例地咧开嘴笑,一把攥住孙萍的手摇了摇,以示谢意。孙萍抽回手,又擂他一拳,像嗔怪,又有点得意忘形。清扫店堂时,李同安坚定地挽留孙萍一起吃晚饭。孙萍边忙活边反问:“你能请我吃什么呢?”这么问把李同安问懵了,请她吃什么呢?孙萍难为了他,开心地大笑。这么晚了,单身汉李同安请孙萍下馆子,怕是饭馆都已经关门了吧。

孙萍戏谑地说:“那……那怎么办?”

李同安在原地搓着手,倒腾着步子,不知所措。

孙萍说:“也别下什么馆子啦,你去买一点饼干吧,我晚上吃不多。”

于是李同安急忙去采买。他买了饼干和经饿的大麻饼,还很有心地买了青鳍镇酱品厂出品的小泡椒和酱黄瓜等,让孙萍眼前一亮。他们在清扫一新的春风理发店里,因陋就简地吃起晚餐,而且吃得很香。店堂明亮的镜子映照着他们,令小巧但整洁的店堂人影攒动,这使他们偶尔的沉默不值一提。孙萍侧目注视着镜子的自己,有一刻略略走神。余外她总是活泼热烈,她根本不担心李同安的木讷,她讲了那么多话,总有几句是替他讲的。

孙萍终于打算回家,她从软乎的理发转椅弹起身,伸伸腰,又慵懒地坐回椅子,反复了几次。那一刻李同安拿不定主意是送她还是不送好。孙萍突然满面愠怒地从椅子上坚定起身,朝门口走去。出门之际,她转身又从吃剩的饼干里拣一块,蛮横地咬一口。李同安遵照本地古训,提醒孙萍:“夜路上莫吃香的。”孙萍一听“噗哧”笑了,把那块咬缺口的饼干照李同安身上砸过来,哼着柔软的小调走出春风理发店,扑入迷蒙的夜幕中。李同安紧随其后,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呼吁她尽量沿着街檐走,别人家的窗灯多少能给她指点一些行程。

2

来个男人要烫头,是在一个温润的早晨。不期而至的微雨让青鳍镇当日清晨舒适宜人。斑驳的镇街因为潮润仿佛一下子陈旧了几十年。而李同安却认为雨后的清爽,使小镇猛然年轻了几十岁。他趁行人稀少之际在春风路上小跑了几个来回,才返回店里。等他做好开张的准备,一个男人在另一个青年陪伴下,进入了理发店。李同安见青年是熟人,客气地招呼,也朝那个男人颔首致意。男人偏着脸问青年:“就是他?”青年欢喜地点点头。男人便没多话,直奔转椅而去。可惜他个子矮了点,登上理发椅费了些周折,便踢了踏脚板一脚。李同安注意到他穿了一条赭红色的喇叭裤,但不知他为什么要生理发转椅的气。李同安征询地望向青年,青年朗声介绍:“这是徐哥,要烫一个和喇叭裤般配的发型。”“喇叭裤配卷发?”李同安目测徐哥的头发长度,“烫发可能够呛。”一直倨傲冷酷的徐哥批驳青年:“你晓得个屁,哪是和喇叭裤配?是要和男士大尖领配!”李同安便注意到,他脖颈上衬衫夸张的尖领果然翻露在外。青年听出了徐哥的不快,急忙说:“对的,香港录像片上可流行这样式了。”

香港片里流行不流行,李同安不晓得,他从不去录像厅看录像,可他从来没给男人烫过发呀。关键在于,李同安注意到这个叫徐哥的人脸型窄削,烫成卷发一定不好看。徐哥大约感应到李同安的迟疑,挑着眉眼问:“你怕老子不给钱?”李同安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悦和戾气,他与那么多青鳍镇青年打过交道,也遇到过为数不少的小痞子,但大家处得都不错,没有谁像徐哥这样让人初见就想敬而远之。

“只是,你再考虑考虑吧。你头发不长,脸型偏瘦,怕是烫不出理想的效果。”李同安坚持自己的意见。

“你是看相算命的还是剃头的?烫个头跟长相有什么关系?”叫徐哥的男人乜斜着李同安,冷冷地说。

青年见状急忙对李同安说:“叫你烫你就烫,好坏徐哥都喜欢。”他挤眉弄眼的,希望李同安领会。

李同安不为所动,他觉得作为理发师,与其说对顾客负责,不如说是对自己负责。他杵在原地,非等徐哥回心转意不可。青年体察到了空气中的焦糊味,那是两个不合时宜的人之间的抵牾和角力,摩擦出的危险气息。青年附身过来对叫徐哥的人耳语一番,徐哥略略缓和了神色。等青年直起身时,李同安说:“我可以为你设计一种发型。”青年不失时机地附和:“我相信他的手艺。”

李同安当然不会为徐哥理“郭富城头”,根据徐哥目前头发的长势,先前应是剃过光头的,为掩蔽他瘦脸的缺陷,两鬓和前额上的头发处理时要慎之又慎。一番端详之后,李同安胸有成竹地给徐哥理出了发型。

“像一个明星,像一个明星。像谁来着?”青年嘈嘈切切之后,佯装低头思索。

徐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解嘲地说:“还真没理过这种头型。”他左右偏脸再三打量,又要求李同安为他刮刮胡子。李同安二话不说,弄条热毛巾焐热他的脸,在掸刀布上擦亮那把剃刀,细致地刮起来。躺下来的徐哥无疑抻长身体,相应的一些部位即刻显得扭曲,比如他尖削的下巴颏和凹陷的双颊,甚至包括他狰狞的锁骨和单薄的脖颈……李同安为此小心翼翼,他突然无端地觉得,肉体其实不堪一击。

3

春风路上第二家理发店名头起得响,叫“世纪发廊”。位置也不错,处在青鳍镇正街和春风路交叉口。

孙萍说:“开店的是一个女的。”李同安点点头。

孙萍说:“你的生意会受到影响。”李同安顿了顿,仍只点点头。

坐在皮转椅上的孙萍调整一下身体,又说:“难道你没有什么打算?”李同安诧异地睁大眼睛,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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