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作者: 范志军

范志军,辽宁绥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

1

韩武带老伴去南方玩,没跟团,是信马由缰的神仙游。老伴感叹,这才叫旅游!

老韩问,以往呢?

老伴说,以往跟团走,是上车就睡觉,下车就拍照,尿尿还得夹半泡。

老韩问,为啥?

老伴说,为啥,怕工夫长了车开跑了呗。

老韩就嘎嘎地笑,说今后咱再出门就这个玩法,反正工夫是自己的。

老韩敢说工夫是自己的这话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以前他可是一个大忙人。先前当区长,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别说出来旅游,连节假日都得搭进去。后来年龄大了,到区人大当主任,人大事虽也不少,但务虚的较多,照政府比较清闲了不少。可就在这当口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回来生小孩,无形中就绊住了老韩的腿。

老韩和亲家两家都是三十来年没闻过婴孩的尿骚味了。特别是韩武家,因忙于工作,这些年家里连带毛的小动物都没养过。这冷不丁地添人进口,一下子将老韩几十年养成的生活节律全打乱了!

韩武就扯亲家公后衣襟说,先别急着过当爷爷的瘾,咱先商量商量这孩子今后咋带?

亲家公正抱着大孙女,在小嫩脸上又是亲又是拱,闻听此言,脸上堆着笑,忙不迭地将孩子往老韩的怀里塞。

小外孙女扎撒着小手在韩武的怀里直扑棱,两只比黑豆粒还黑的小眼珠定定地瞅着姥爷。老韩禁不住也在那粉嫩的小脸蛋上嘬了一口。

韩武当年58岁,亲家两口子跟老韩同庚,唯独韩武的老伴最小,刚刚过55周岁。但三人中只有她退了休。

当下正流行一套嗑,妈妈生,姥姥养,奶奶一旁来欣赏。韩武对此挺不忿的,就不想让这情景在他这儿出现。

亲家两口子都不说话,只是满脸讪讪地笑。

还是老韩女儿替公婆解了围。女儿说,现在跟你们生我那时候不同,那时孩子满100天就能往托儿所送,虽然遭点罪,毕竟有个去处。现如今满世界也找不到带婴孩的托儿所了,孩子3岁之前只能放在家里养。我们两家只有我妈退了休,孩子就先放在姥姥家,待孩子的爷爷奶奶两年后退休了,就带着孩子去北京。

女儿瞅一眼韩武,这两年就辛苦我爸我妈了,虽然得请保姆,但二老肯定也清闲不着。

亲家两口子说,就是,就是。这雇保姆的钱,我们掏。亲家先受点辛苦,等我俩退了休,你俩也就解放了。

韩武虽心有不甘,但现实就在这儿摆着呢,总不能眼下就让亲家母辞掉工作带孩子吧。但还是梗着脖子提出一个无理要求,说这孩子谁带跟谁家姓。

女儿刚想反驳,亲家两口子却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嘴里诺诺应承,还说姓韩好,将来像姥爷似的能当区长。

女儿却不乐意,一个女孩子家,从什么政?长大更不能像她姥爷似的当区长。

女儿一句话,让韩姥爷立马就没了脾气。老韩抱着外孙女举多高,嘴里还自嘲着,不像姥爷似的当区长,咱长大了当市长当省长!

没出两月,再见到亲家时,韩武就连呼上当,并说这知识分子太狡猾。原来这小毛孩子虽有名有姓,但却无人去叫。都是叫小名,喊昵称。唯独有时老韩郑重其事地直呼名姓,但小破孩却置若罔闻。反倒是换了小臭豆、小毛豆啥的,她却咧开小嘴,呵呵地瞅着你笑。因而,老韩煞费苦心争来的姓氏权无丝毫实际意义。后来韩武一观察,可不,小区内但凡没上学堂的小孩无论男女听到大人直呼大名实姓的微乎其微,都是叫乳名、昵称,有时真分不清是喊人还是喊小动物。

两年后,亲家两口承诺前言,退休后便带着孙女去了北京;不久,到点卸任的区人大主任韩武也带着老伴开始了南方之旅神仙游。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峰峦叠翠下的小山村是那样静谧、空灵,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释怀和放松。老韩感慨,古往今来都追求这种家园的意境,我看这里就是人们向往的世外桃源。老伴说,我也觉得好,干脆就在这儿窝几天,待够了再走。

在一个叫“云淡风轻”的农家客栈里还没做满两天神仙,老韩就接到女儿的电话,让他和老伴即刻返京。

女儿为让公婆来北京带孩子,可谓做足了功课。女儿深知公婆也叫爸妈,但与自己的父母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尤其婆媳间那就是亘古以来很难调和的一对矛盾体。为避免在一起搅马勺而产生龃龉,女儿咬咬牙以每月5000元的租金在小区内另租了一室一厅的楼房。这样,公婆就可以独自带着孙女过日子,女儿两口晚上下班来看孩子。逢到双休节假日,小两口把孩子接过去,给公婆一个放松和缓解的机会。

在姥姥家的大房子住惯了的小毛豆乍然来到这个陌生而又逼仄的新坏境,身旁又没有了姥姥姥爷的呵护与陪伴,不免一时适应不来。白天还好,哄着捧着,拿好吃的对付着,可一到晚上,就不好闹了,哭着喊着不睡觉。可算千辛万苦哄着了,也睡不踏实,半夜醒了哭着喊着找姥姥,看星星。可身边不仅没有姥姥,夜空上更看不到星星,那几日北京的污染正重,雾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别说星星,就连外面高楼的灯光也萤火虫似的。

小孩子换地方不适应,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几天下来,孩子的奶奶就心力憔悴,不仅脸上挂了灰,头脑里也有些浑浑噩噩。那一晚睡到半夜,朦胧中就听到孩子哭。来不及开灯,起身就奔孩子。小孙女独自睡小床,与大床有一步之遥,老太太起得急,一脚蹬空,脚没落地手先拄地上了。待老头听到动静不对,开灯观瞧,见老伴伏在地上,呲牙咧嘴地直哎呦。

老两口心疼儿子儿媳,一直捱到天明才打电话告诉他们。两人急忙将孩子奶奶送到医院,经拍片诊断为左腕腕骨骨折。接骨,打上石膏固定,又开了一堆药。

本来是要收治住院的,但婆婆说啥也不干。婆婆说,我是帮你们来的,现在帮不上了还要添乱。赶快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替我,我跟你爸回家去养着,养好了再来换他们。

2

苟庆年姓苟也属狗,别人问他是做啥的,他说,狗还能干啥?看家护院呗!其实老苟还真不是揶揄你,他这辈子干的就是护院看门的活,他是个狱警。

苟庆年还被唤作小苟的时候,满腔豪情参了军,服役期满,脱了军装又穿上了警服。苟庆年满心思的意愿是进公安当刑警,可不遂意被分配去市郊的监狱当了狱警。

虽然心里有点小孬糟,但就像患了一场小感冒,七天头一过,小苟也就乐乐呵呵了。那年头人们都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党的需要就是自己的最高使命。

苟庆年在监狱一干就是35载,这期间,监舍从小平房改造成了大高楼,经他送走的服刑人员一批又一批,苟庆年也从小苟变成了老苟。

老苟这辈子除了工作,最宝贝的就两样,老婆、闺女。

老苟的老伴姓邹,是一名园丁;闺女是学霸,清华毕业就留在了北京。小时候,姑娘没少拿爸爸妈妈的工作揶揄老苟,说两人都是育人的,可妈妈培养的是对社会有用的人才,而爸爸却成批量地向社会输送废才。每听这话,老苟就苦笑,妈妈却正色训导女儿,可别小看你爸爸的工作,如果没有你爸爸他们付出的辛劳,社会怎会安定?况且服刑人员也是可塑之才,改造好了,一样对社会做贡献。

女儿就伸出舌头,对爸爸扮鬼脸。

如今女儿在北京已结婚成了家。老苟每天舒舒心心没啥愁事,闲下来就眯起眼点上一支烟。老苟这辈子没啥嗜好,就唯独爱抽一口。

为这,姑娘人前背后的没少说他,有时候还把他的烟藏起来,放水里洇湿了。老苟对闺女没脾气,遇到这时只能嘿嘿一笑。老伴温婉,体恤老头子,每每为他解围。

妈妈说,你爸这辈子不容易,就连判无期的服刑人员还有个减刑的盼想呢!可你爸却要在监狱待一辈子。你说他闷了烦了累了不就靠抽支烟来解嘛。

老苟就慨叹,还是你妈妈理解我。

姑娘就急,妈,你就惯着他吧。我这其实是为你好,我反正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那二手烟都让你吸去了!

没想到姑娘一语成谶,那年学校组织体检,拍胸片时,邹老师用的工夫比别人都长。末了,大夫建议她去大医院再去做一个肺CT。

老苟跟女儿一合计,带着老伴去了北京。诊断结果让老苟五雷轰顶——肺癌晚期并扩散。

老苟背着老伴抽自己的嘴巴,恨自己没听女儿的话,害她得了要命的病!

老伴说,别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学校的老师在教室吃黑板的粉笔末子,家里老公抽烟的多了,咋没见人家都得这病?这就是该着,是命。

老伴越这样说,老苟的心越不好受。

女儿跟爸妈说,北京的医疗条件好,就在北京住下吧。可邹老师坚决不同意。说,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我也明白一些,这病到这程度在哪都是一个治法了,与其在这儿遭罪,倒不如回家里的医院养着,在家心里更熨帖,反倒对病好。

老苟拗不过,也觉着老伴说的在理,便带老伴离了北京。

自打老伴得病,苟庆年一根烟都不再抽,每日在医院老伴床前,精心呵护,不离左右。

老伴说,你这样不行。你是个警察,我这病还不是三天五天就能要了命,你不能为了照顾我连班都不要了。还有就是,我听说长期吸烟的人,戒烟不能太猛,太猛对身体不好。我看你还是不要一下子戒得太急了。

老苟眼泪刷地奔涌而出。

老苟听了老伴的话,去单位销假上班;但没全听,在吸烟这事上,坚持一支也不吸。

那一天老苟在单位值夜班,半夜骤然下起了暴雨,雨点爆豆似的打在值班室的玻璃窗上。听着雨打玻璃的“噼啪”声,老苟的思绪倏地就飞到了当年第一次跟老伴见面的场景。

那是小苟刚穿上警服不久,领导看他人实诚又是单身,就张罗给他介绍对象。因当狱警与自个的心理预期反差挺大,小苟正是不咋乐呵的时候,对处对象也就不很上心。但禁不住领导的热心催促,一个休息日就跟邹老师见了面。

说来赶巧,那天是个阴天,小苟出门没带雨具,半路上下起了暴雨。待他落汤鸡似的出现在小邹老师面前时,别提有多狼狈了。小邹老师张大一双好看的黑眼睛,说既然下雨,你又没带伞,就找个屋檐儿避一避呗。小苟说,我想着来的,但那就会迟到了,说好的时间不能言而无信。

邹老师的心就呼地一热,掏出小手绢,让他擦擦满身满脸的雨水和汗水。小苟接过手绢,捏在手心儿,他知道,身上的警服早湿透了,擦也擦不干。再者说,这么小巧精致的手绢,他还真舍不得擦自个满身的臭汗呢。

也不知介绍人是心粗还是咋的,反正对两人的自然情况说得并不细,跟小苟说对方是位教师;跟小邹说,男方是个刚转业不久的警察。

小邹老师是位心思纤细富有理想的姑娘,意中的男人一定要忠厚大气,具有硬汉的气质。眼前的小苟虽然并不伟岸,身上的警服也湿漉漉地溻在身上,但还是心存好感与敬意。见小苟神情腼腆话语不多,自己就寻找话题打破窘态。

小邹老师说,我小时候最羡慕警察了,像福尔摩斯似的破大案要案,保护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小苟闻听,脸上窘迫更显。支吾说,小邹老师,我,我不是刑警。小邹老师说,不是刑警也没啥,交警也不错!站在十字路口,标杆溜直;手一挥,红灯停,绿灯行,指挥车马人流有序前行。小苟头低得更深了,嗫嚅道,我也不是交警。小邹老师就有点蒙圈了,不是刑警也非交警,那你是干啥的?小苟咬咬牙,我是狱警。

小邹老师愣了一下,“咯咯”地笑,笑得小苟心里直翻个。小苟老师说,狱警呀,我知道,我去过重庆的“渣滓洞”集中营,那里过去关过许多共产党人,像江姐、许云峰啥的,那些看管他们的就是狱警吧?小苟闻听哭笑不得,干脆也不做解释,心里却拔凉拔凉的。

小邹老师神情凝重起来。当然,我说的是过去的国民党反动派监狱,现在的监狱关的都是坏人,而你们这些看管坏人的警察跟过去的狱警也不是一码事儿。你们是人民警察,代表党和政府教育改造他们,让其洗心革面从新成为社会有用的人。你们是了不起的一群,没有你们的付出,社会就会缺少安宁与和谐。

小苟的心蓦地一阵狂跳,像喝了碗热姜汤,一股暖流顿时弥漫驱散了心中的寒意。狱警小苟挺胸昂首,双眸情深,举右臂向小邹老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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