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的玉镯

作者: 李康美

李康美,陕西渭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延河》《莽原》等。

结婚前夜,文兴和几乎没有入睡。第二天就要举行婚礼,穷山僻壤的文水村,酒席就摆在自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已经摆满了大方桌,长条凳,菜案面案帮忙的村民都纷纷赶来做准备。一大帮男男女女忙活完毕后,还要拿文兴和的父亲开心说,文大脑系,你可是文水村最高领导,明天给儿媳准备的啥礼呀?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普遍把领导叫“脑系”,脑部系统——当然都是高高在上的人。文大脑系文永信是大队书记,肯定就是文水村的大脑系。大脑系也必须端架子,文永信就哼哼哈哈地清了清嗓门说,我们家的女人,本来就有传家的宝贝,可是啊,现在那个宝贝还不能看,我也不能给你们说,说出来就不值钱了!说出来就像蒸馍的锅把气冒了!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以仁义立身,剩下的事情,你们明天就知道了。我不但要让你们看清楚,而且还要你们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我文永信一辈子说一不二,也就是一辈子讲诚信,其它事情我就不多扯了,现在只说文兴和的婚事,你们就等着瞧好吧!

村里人都争着抢着给大脑系帮忙,可是又最害怕大脑系讲话。本来他们还想在这儿再喝一会儿茶,甚至有人还想打几圈扑克给大脑系的院子增添些热闹。文永信云里雾里的一番话,大家立即就索然无味了。

村里人离开后,文兴和也想早点睡觉。

文永信又一声喝住说,你明天就那样接媳妇呀?

文兴和说,爸,新衣服不是明天早上才穿吗?

文永信说,把明天你要骑的车子再擦一遍!你以为那就是一辆自行车,接媳妇就要上公路,就要经过好几个村子,平时我不管,可明天那就是你的脸,我的脸,文水村大脑系的脸面子呢!

文兴和把放在院子一角的自行车推出来,再端来一盆水,几乎把每一根辐条都齐齐擦洗了一遍。为了让父亲放心,让父亲高兴,他还提前把准备好的一块红绸带缠绕在车头上,后座上也捆绑上了母亲纳缝好的金黄色座垫。这个座垫是新媳妇坐的,车头上挂红是热烈的迎娶,后座的金黄色同样象征着大吉大利。其实这些都是母亲的心思,母亲说她当初被文永信迎进门时,骑的还是毛驴。就是现在的文水村周围,家有自行车的人家也不多,用毛驴接媳妇的习惯仍然延续着。文兴和能用自行车接媳妇,已经是让许多人眼红的事情了。

收拾好自行车,文兴和又想赶紧睡觉。媳妇家住三岔峪,那里更加是黄土高原的纵深地带,一条小道三十多里长,进去时都是上坡路,只能推着自行车一路步行,这来回的漫长行程可要天不亮就出发呢。对于媳妇石绵绵,文兴和也就是在提亲、看家、订婚时见过几次面。人常说高山出俊样,文兴和觉得石绵绵虽然出生在深山里,可是和“俊样”也联系不上,如果硬要说出还有哪里好,那就是方盘大脸的皮肤还比较白皙,身子骨也结实得梆梆硬,说不定用指头猛地顶一下,都会砰砰砰地弹回来。尤其是她那高耸的大胸,也时常惹得他夜不能眠,想入非非。都是大男大女了,有一次进山砍柴,文兴和就有点憋不住,他悄悄地踅摸到石绵绵的家门口,想把石绵绵约出来玩一玩,斗胆喊了一嗓子,出门察看的却是石绵绵的父亲,石绵绵的父亲也是三岔峪的村支书,说起来这也是门当户对,可是三岔峪的村落就像野山羊拉下的羊粪蛋,本来就不多的几家人又都散落地住在山坡沟岔里。如果说还有相同点,那就是石绵绵的父亲和文兴和的父亲脾气都一样,他看见门外的来客是文兴和,脸上的笑容就更加僵硬了,甚至带有责备的口气说,你怎么独自跑到这儿了?文兴和还是坦然地说,我是给家里砍柴呢。未来的老丈儿这才继续笑着说,渴了你进来喝口水,饿了让你婶子给你做饭,千万不敢大声喊绵绵,没过门的媳妇,让人听见笑话呢!文兴和也害怕这事情传进他父亲的耳朵里,就赶紧一溜烟地跑走说,我不渴,我不饿,我还要赶紧砍柴呢。石绵绵始终没有露面,甚至在屋里都没有吭一声。现在,文兴和想象着明天晚上就要和石绵绵钻进一个被窝里,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个门上已经贴着双喜的新屋走去。

文永信又喝问说,你这是想干啥呀?

文兴和说,我该睡觉了吧。

文永信说,你想在哪里睡觉呀?

文兴和立即明白,明天晚上的洞房对今天晚上来说,仍然属于他睡觉的禁区,何况床上的被褥枕头都贴上了红双喜,谁把屋子里的任何东西动一动,也就犯了父亲母亲的忌讳。虽然文家只有文兴和一个儿子,但是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多余的住房,两个出嫁的姐姐今天都回到娘家帮忙,晚上睡觉就挤到父母的炕上去了。文兴和忽然就灵醒过来,今天晚上还只能和爷爷奶奶一个炕上睡。看来爷爷奶奶和父母亲都有共同的讲究和合谋,两个老人已经通腿儿占着一个被窝睡觉了,把另一边单独的被窝留给疼爱的孙子。凑合就凑合一夜,委屈就委屈一夜,这样的日子不就是一个晚上嘛!

文水村的婚礼也没有多么复杂,重要的环节就是村民和石绵绵家来的亲戚们,都要看着文家给刚刚进门的新媳妇赠送什么礼物。文兴和跟石绵绵拜堂后,主事的人又高声吆喝说,下边就请文水村的大脑系给新娘子赠送改口费!文永信先把老婆文王氏推过来,文王氏神情肃穆地捧出一个方木盘,盘中醒目地放着一团红绸布,然后文兴和的奶奶又走过来,一层一层地绽开红绸布,最里层才露出村上人司空见惯的一只玉镯子。文王氏亲昵地把玉镯戴在石绵绵的手腕上,石绵绵在主事人的提醒下,就面对文永信和文王氏喊了声,爸,妈!文兴和也当即称石绵绵的父母亲为丈儿爸和丈儿娘了。

文永信最后讲话说,一只玉镯也值不了几个钱,可在我们老文家就是世代相传的宝贝了。我结婚时是我娘把它戴在文王氏的手腕上,我父亲结婚时又是我奶奶戴给了我母亲,现在都弄不清传过多少代文家的媳妇了。我一直相信老天爷,相信老天爷把我们家的命拿捏着,我们家几代人都是男人单传,想起来也是人不兴,家不旺,可这只玉镯也不用费心争抢了。老天爷看着,全村人也都明眼辨是非,有这只玉镯拴着套着,我们家的男人们从来都没有过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女人们更是守着自己的本分,容不得别人背后指过一指头!今天我首先把这些话撂给文兴和,你以后走一步路,都要想着你奶你妈合伙儿给你的媳妇戴上家传的玉镯了。文永信讲话的声音不高,可是每句话都像是抡着镢头挖地,别说是松软的土壤,就是遇到一块石头,都会击打出飞溅的火星。文永信讲完话,主事人还不失时机地追问文兴和跟石绵绵说,听清了吗?

文兴和跟石绵绵都齐声说,听清了!

村里人好不容易盼来一次热闹,仍然不满意地大呼小叫说,新郞官的声音太小!新郞官的声音太小!这样的呐喊也不仅仅是凑热闹,明眼人都能看出文兴和跟石绵绵的不般配,农村人在长相上不太挑剔,他们只是想到文兴和是上过中学的文化人,而石绵绵才念过几天书,就是这一点,也必须让文兴和再喊几声。文兴和突然觉得再说句话,似乎比今天走过的几十里路还要费劲,还要劳累,他顺坡下驴地哼哼哈哈说,我爸把我爷叫大哩,可我从上学起,就已经把大叫爸了。世事嘛,还能一成不变的?村里人就更加揪住不放,说文书记,文大脑系,你听听兴和这话是啥意思!

文兴和知道自己的耍贫嘴,马上就要捅出大窟窿,马上就要引起父亲的恼怒,又赶紧提高声音说,我爸的话我听清了!我听清了!

夏天结婚,可以免除许多羞涩,送走闹新房的人,院子里就变得很安静,文兴和跟石绵绵也该睡觉了。文兴和刷牙洗脸回来,石绵绵还坐在炕沿上。文兴和说,你怎么还不上炕呀?石绵绵说,我妈说,男人不上炕,女人要等着。文兴和就先上了炕,脱了自己的衣服说,以后你也要学会刷牙呢。石绵绵说,咱爸咱妈都不刷,我害怕刷牙挨骂呢。文兴和知道农村人的积习一下子难改变,忍耐着只想赶紧把石绵绵抱过来。石绵绵也上了炕,却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了。文兴和说,现在是啥天气,你还盖被子?石绵绵说,热把人热不死,羞把人能羞死。文兴和一把揭开石绵绵的被子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听你说的什么话?石绵绵说,我爸我妈都说你是文化人,文化人就是文明人,要我向你慢慢学习呢。文兴和现在却不管什么文化不文化,不管什么文明不文明,他和每个冒头青小伙一样,无言地剥光了石绵绵的上衣,又开始解石绵绵的裤腰带,石绵绵的裤腰带还是用线绳子染成红色辫成的,怎么也解不开。文兴和奇怪地问,你怎么把裤带都绑成死疙瘩了?石绵绵说,女人最值钱的就是那儿的东西,要不然农村人骂不正经的女人,就是说她裤带松,裤带松的意思,你文明人还不懂?文兴和一下子觉得很扫兴,甚至觉得继续强求,就和强暴差不多,就和文明南辕北辙了。文兴和也躺下身子说,结婚后就是两口子,如果给自己的男人都不松,那你就不是女人了!石绵绵说,谁着急谁解开,女人一生的第一次,谁解开谁就要负一辈子的责任呢。文兴和还是静静地躺着说,那我也不着急,有能耐你就永远别解开。两个人一直僵持到后半夜,石绵绵跳下炕在便盆里小解,这才自己很费力地把裤腰带解开了。当她坐在炕边,仍然清醒地记着,还要把裤腰带再绑紧时,文兴和就架着她的两条胳臂把她抱了上来,还没有绑紧裤带的裤子也脱落在地上了。刚才炕下边那阵子哗哗嗤嗤的响声已经让文兴和受不了,现在就什么都不顾地骑在了石绵绵身上。石绵绵疼痛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咬紧牙关说,文……文兴和,文……文化人,这可是你自己解……解开的,你……你把我弄……弄成了你的人,你就要负一辈子责任呢。

新婚男女的床笫之事有了第一次,以后的交合就成了轻车熟路,慢慢地就没有了羞涩,慢慢地就放肆无边了。每当文兴和跟石绵绵又要交合,他们开始时还会开一些玩笑,甚至搞出肆无忌惮的游戏。石绵绵抚摸着文兴和的下边问,你把这东西叫啥呢?文兴和就以文化人的口气说,男人的命根子么。石绵绵也不敢像农村女人那样粗俗地说出另外的名子,正好就悄悄把那只玉镯套在文兴和下边的东西上说,你以为你爸你妈把这个玉镯交给我是啥意思?说到底也就是为了套住你,也就是套住你的命根子呢。这时候文兴和还没有不寒而栗,还没有对以后的前景想得太多,尽管他是“初六六”届毕业生,在许多年之后一直被社会上称为“初中生的老三届”,当时就文水村来说就是学历最高的人。可是学业未完成就终止了学业,回家务农也已经九年多了。农村的生活,把过去的翩翩少年,已经磨砺成23岁的大小伙,看来以后的日子,就要把农民当到老,就要一辈子住在文水村这个依山靠岭的川道里,儿童时的任何梦想,都会深埋进泥土里,都会成为苦海茫茫的回忆。没有了其他幻想,文兴和就任凭石绵绵逗弄,心想赶紧给文家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事。

第二年,石绵绵就生下了一个儿子。头胎就是儿子,这可让文家欢天喜地,文永信每天都要念叨着,看来还得大摆酒席,如果下一个还是牛牛娃,这可是老天爷都睁了眼,说不定到文兴和这一代,文家可能就要改天换地,把男丁世代单传的晦气,一股脑儿吹到山沟野岭了。文兴和这时候和父亲逗趣还是父子之间的戏说,他逗父亲说,现在全国可都提倡生孩子要节制,你是村支书,自己亲自给满村道的墙上都写满了“晚,稀,少”,如果我和石绵绵不停地生孩子,你恐怕就当不成文水村的大脑系了?文永信说,必须生,一定生,如果能改变咱家的命脉,我哪怕把文水村的大脑系当成文水村的脚趾头!

文永信给他的宝贝孙子起名叫文再生,全村人都心知肚明,看来文水村的大脑系,现在竟然带头要顶风作案,为了家庭的人丁兴旺,已经敲明叫响地和政策对着干了。可是文再生还在哺乳期,文兴和就几乎不沾石绵绵的身子了。

文兴和的醒悟和悔恨来自龙在海的说服和煽动。龙在海是文兴和的同班同学,两个人的村子也相邻着,有一天龙在海就兴冲冲地跑来和文兴和说,马上就要恢复高考的消息你听说了吗?文兴和说,老婆生了娃,把我闹腾得都快变成保姆了,我哪有时间往外边跑呢。龙在海说,我不听你的娃亲娃白,我只问你考不考?文兴和当然也是激情万丈,可是仍然犹疑地说,高考考的是高中生,像咱们初中还没念完的人能有资格?龙在海说,听说没问题,听说这一次恢复高考根本不受任何限制,完全凭的是考试成绩!文兴和这才一拍大腿说,那还等啥呢?这可是走出农村难得的机会!

龙在海离开后,文兴和立即给父亲摊牌。父亲文永信刚刚从公社开会回来,文兴和着急地寻找父亲,父子俩就在村外遇上了。文兴和说,爸,你可回来了。文永信首先指责儿子说,眼看冬天了,现在有了再生娃,冬天就要把炕烧热,你不赶紧再进山砍些柴火,还游手好闲地跑啥呢?文兴和差点泄气地说,邓小平出山,这个世事每天都在变,你怎么总是想着你孙子?文永信说,再生就是我们家的天,你还让我想啥呢?文兴和说,小再生才是乳臭未干的吃奶娃,我也要想我的前途呢!文永信迟疑半天说,你好像听说啥事情了?文兴和说,我已经念了九年书,现在突然来了机会,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文永信这才哼哼笑了一声说,今天公社开会也就是传达你说的事情,走,回,你老子虽然不认识几个字,可是屎香屁臭的道理我比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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