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标

冷江，本名许正文，安徽池州人。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安徽文学》等。

一

滨城就像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随着日月消长，容颜渐渐老去。特钢集团作为滨城最大的巨无霸企业，则像老妇人身上披着的曾经风韵万千的华美外套，在岁月变迁的累累尘埃中散发着日渐落寞的气息。

在滨城特钢集团下属的创新产业园董事长李秀眼里，特钢集团更像是老妇人外套上的纽扣，随时面临线头脱落的风险。她固然知道自己肩上扛的不是简单的一个两三平方公里的小小工业园区，对于特钢集团乃至滨城市一千万市民来说，却是有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用郭天权的话来说，她可是扛着整个滨城人未来经济命脉的走向！是滨城产业结构调整、经济转型升级和国企改革改组的风向标！

当然，她更知道，自己在特钢的将近三十年光阴，就像一艘饱经风霜的老船，长年累月在沉郁的海水浸泡下已经快消融掉所有远行的冲动，更多的时候，是在默默守着它熟悉的港湾，在夕阳的焦黄的余晖中回忆曾经有过的辉煌。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像二十年前一样去跟一帮年轻人泡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工作，是出于对工作的狂热，抑或仅仅是为了博领导一笑，还是一种职业的惯性？她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特钢创新产业园很快将从自己的手中交到年轻而又野心勃勃的总经理赵立新手中，虽然她内心里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物件的交接，园区就像是一枚日夜贴身佩戴的玉石饰件，多少年来已经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是有温度的物件，不，是有温度的生命！

从自己迈过50岁的门槛那天起，她的这种复杂的微妙的难以言表的情愫就像一根粗粝的鞭子不断抽着自己，内心的煎熬不是一点点消退而是与日俱增。

不出意外，文创中心项目将是自己告别特钢这艘巨舰的最后一个献礼。李秀为这个项目可以说是倾尽了全部心血。然而，好事多磨，去年重新启动的项目规划设计最近又再次面临难产的危机，这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弄不好，这可能会成为自己的滑铁卢！文创中心项目的成败不仅关系到这个最后的华尔兹能否以优雅的身姿完美谢幕，甚至可能影响到自己能否顺利退休！

二

事实上，文创中心项目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启动项目策划和设计单位的招标工作。按照政府项目公开招标程序在全球范围内发布了招标公告，最后有三家单位顺利入围：贝氏国际、天华设计、红树林工创。

贝氏国际是全球三大建筑设计事务所之一，有着近百年的历史，全球数百个知名建筑的设计机构，在中国最著名的作品莫过于滨城博物馆项目，该项目设计之所以出名不在于项目本身的规模和造价，而是项目设计上大胆突破了中国传统建筑设计的风格，第一次借鉴西方哥特式建筑范式，对建筑本体进行了先锋性的探索。该项目自概念设计草案泄密以来在中国设计界就一直没有中断过对设计风格的争议。最后据说是某位中央领导大胆拍板，项目设计拖延了四年才最终确定下来。当然项目竣工后，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视觉效果，被誉为20世纪末中国最具突破性的建筑作品。贝氏国际也因此一举在中国奠定其国际化建筑设计标杆的地位。

天华设计则是滨城传统的国字号老牌设计企业，与市规划院有着一脉相承的历史渊源。滨城绝大部分行政事业单位办公大楼都是天华设计的。

而红树林工创则是最近几年异军突起的一匹民营设计界的黑马。主创团队中有从法国和意大利回国的留学人员，也有滨城大学建筑系最资深的中青年教授，该团队最成功的作品是对特钢主产区搬迁后废弃的1-7号高炉的主题酒店改造。该设计后来被威尼斯艺术节授予最具创意的工业改造设计大奖，并被滨城全运会组委会选定为办公地点。

可以说这三家设计机构任何一家都有自己独特的优势，选择任何一家也都有完全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正因为这样，文创中心项目成为全滨城举市瞩目的一号项目，上至市委市政府、下至平民百姓，大家都在聚焦这一事件，都在看最终设计机构花落谁家。文创中心的设计比选从而成为滨城重大的新闻事件。

不仅是李秀本人对此深感如履薄冰，就连集团总裁郭天权都为此牵连进来，从各条渠道上传来的请求关照的游说让他身心俱疲。

经过反复考虑，郭天权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就是要求李秀广泛邀请国内权威的专家，成立这次入围机构公开评审委员会，同时邀请滨城卫视经济频道对评审会现场实况直播。通过公开公平公正的比选，最终根据专家评估结果选定中标机构。

这一消息发布后迅速成为滨城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话题。这将是滨城首次在电视上公开实况直播的招标项目。各种议论纷至沓来。有正面赞许的，说这是滨城国企改革创新的壮举，但更多的是负面讥讽的，说这是走秀、炒作、形式主义，这是拿国有资产给自己脸上贴金，更直接的说这是某些领导在年老色衰后不想退下来，还想押宝文创项目再干一届等等。

成天听到这些非议，尤其是影射性非常明显的一些攻击，李秀第一个坐不住了，她感觉那些非议句句都像是带血的锋刃，朝着自己的胸口而来，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一把手不好干，女性一把手更不好干。这么多年来，李秀以女性的细腻和敏锐深深感觉到，在滨城，在特钢，每一件微小的决策都可能掀起滔天巨澜，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蝴蝶效应吧！深处微澜，稍不留心有可能会马失前蹄，甚至被卷入漩涡成为无谓的牺牲品！而作为女性一把手，往往很容易陷入粉色陷阱和暧昧传言，作为利器固然可以为高人所用杀伤竞争敌手，但把握不好也会伤及自身。这份伤害很多时候，不是来自于地位和权职，而是来自于女性天生的尊严和安全感。

为此，作为一种试探，她特意找到郭天权，以自己多年的心血管病为由请求退居二线。

郭天权锐利的眼神盯着李秀看了足足一分钟才缓缓说道：“李秀同志，你可是特钢的老人了，特钢创新产业园可是你一手打造的，文创项目我不说，你也清楚它的份量，这个时候你提出退居二线，你认为我会答应吗？”

李秀紧紧咬着下唇道：“我的身体几年来是每况愈下，您作为老领导不能不管！”

郭天权不容置疑地道：“坚持最后一班岗，这是集团对你最后的要求！关键时候能不能勇于担当，这是评价一个党员领导干部最重要的标准！我希望你不要在战争还没开打前就做逃兵！”

李秀的申请没有被批准完全在意料中，但也不是没有一点收获。一周后，郭天权亲自带队视察创新园，接见了创新园公司领导班子并做了重要讲话。整个讲话时间不长，但很微妙，不同的人听起来可能有不同的感受。整个讲话不超过20分钟，其中有三句话是重点：

一是特钢是滨城的特钢，也是中国的特钢，不是某些人更不是某个人的特钢；

二是创新园走过了一次创业的历史时期，目前是二次创业的关键期也是公司发展的历史机遇期，能不能紧紧咬住，关系到创新园未来在特钢版图上的坐标定位；

三是集团对创新园现任班子是满意的，文创中心项目是一块试金石，也是进一步检验你们凝聚力和韧性的标尺！

这几句话，在李秀听来每一句都是在敲打自己，告诫自己，警示自己；而在赵立新看来则更多意味着机遇、鼓励和暗示。

三

为贯彻集团领导视察创新园的重要讲话精神，李秀亲自主持召开了创新园领导班子会议。在会上，李秀传达了郭天权同志讲话的主要内容，并做出了三点重要部署：

一是认真学习、深刻领会郭总讲话的精神，要把全公司统一到二次创业的关键期上来，按照集团要求和公司五年规划，细化指标、分解落实到各分子公司、各部门乃至落实到人；

二是自觉加强公司与特钢集团的战略协同，要求各分子公司、各部门从密切对口联系的角度，进一步深化与集团的联系，自觉接受集团的对口指导，无条件配合集团的各项工作；

三是文创中心项目是今后三到五年公司的核心工作，各分子公司和各部门要以此为基点，统筹安排全年工作，为加强对文创中心项目的组织力量，公司即日起成立文创中心项目领导小组。

在李秀讲话完毕后，赵立新第一个表态：一是坚决贯彻执行集团领导的讲话精神和李总所做的三项部署；二是代表经营班子表态，全体班子成员将团结一心，集全公司之力，确保文创中心项目高效推进，全面完成集团和董事会设定的各项目标。

李秀三点部署中头两条都是务虚，只有最后一条是关键。成立文创中心项目领导小组，意在将来自外界的压力通过集体决策来分解和传递，这是国企政治的重要一环。这一点，李秀是在多年的工作中逐渐领会到的，也是无数次碰壁后悟出来的。

赵立新作为创新园为数不多的博士领导，虽然工作时间没有李秀长，但以其过人的智商，对于其中深意自然也是心知肚明，虽然此前他在该项目上态度比较暧昧，屡次以自己到公司时间不长、不了解项目历史背景等理由，尽可能置身事外，但这个时候要彻底撇清自己，显然已经没有余地了。李秀早已经把郭天权的讲话拱起来，这个时候谁唱反调谁就是破坏班子的凝聚力，谁就是过不了检验这一关！何况郭天权的讲话背后，赵立新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暗示，哪怕是百分之一的机会，他也绝不能轻易放弃。从这个角度而言，倒不如借力打力，借助领导小组这个平台，打破李秀一股独大的格局，渗入文创项目，提前绸缪。

也正是从这一天起，创新园文创中心项目领导小组正式成立。有经验的老员工注意到，小组的组长竟然不是李总一个人，而是李总和赵总两个人！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此前成立的公司改制工作小组，组长是李总，而赵总是执行副组长。可见文创项目区别于此前公司任何项目，具有完全不可比的独特性和重要性。当然在这背后，也许两位领导私下里应该是经过了审慎的研判和认真的沟通才达成这一独特安排。

小组第一天的会议，由赵立新主持，李秀在会上提出必须设立文创项目详细的时间表，对关键节点必须一跟到底，对关键事项必须分解到人，由分管领导负主责。

赵立新随即发言，先是以谦虚的姿态表示，文创中心项目此前都一直是李总在亲自挂帅，这次根据集团最新指示，李总一再要求我也参与进来，我虽然是挂名组长，但我给自己的定位还是在李总领导下做相关执行和协调工作。具体到下一步工作重点，我提议由分管经营计划的孟总牵头拿出草案报小组审定。文创项目时不我待，此前因各种原因已经耽搁了两年时间，今年无论如何必须取得实质性突破。眼下最关键的工作是项目用地性质的变更和规划的调整。他用非常严肃的口气对分管开发的副总朱总强调，前期部必须紧紧盯住这一关键事项。好在今年市里对这个项目高度重视，主管经济的吴市长已经表态，文创中心项目可以列入市里重点项目名单，享受绿灯机制。你们要利用好这个机会，要主动出击！

听到赵立新这一番话，李秀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她敏锐地发现赵立新发言有两点不妥：一是有为文创项目搁浅而自我开脱和推责的嫌疑；二是故意不提设计机构招标比选和电视直播，而这才是目前当务之急。为此，在做总结发言时，她对赵立新的讲话做了一定修正，就像是硬生生把一匹即将要脱缰的野马给拽回指定的区域。李秀是这样说的——

“今天是文创项目小组召开的第一次工作例会，开得很好！今后要常态化，每周五固定下来，形成机制。刚才大家都从各自分管的角度谈了下一步工作计划，赵总对此也做了强调和部署，下来后一定要落实落实再落实。另外，我做一点补充，除了赵总刚才讲到的地性变更和调规划外，我要再强调一下，关于设计单位的比选同样重要，甚至可以说是重中之重！为什么呢？大家要知道，这是集团郭总亲自部署亲自推动的，可以说是集团领导亲自抓的一号工程。我们不能在同一条河上淹死，要有脑子！实际工作中，千万不能抓不住主要矛盾，否则会犯原则性、方向性错误！何况这次评审会面向全球范围公开招标，首次电视公开现场直播，这在滨城历史上绝无仅有。我个人建议还是要把设计单位招标工作当成关键中的关键，务必确保万无一失！目前离电视直播评审会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必须倒排时间表，争分夺秒，全力以赴。”

李秀的话一说完，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着头，现场飘逸着一丝硝烟味。赵立新感受最深，仿佛是脸上挨了一巴掌般火辣辣地疼，虽有不满，但又不好表露，只能在内心里骂了句脏话，草草宣布会议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