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烂漫
作者: 程相崧程相崧,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作家》《山花》等。
1
程金贵早早起了床,洗刷完,点上燃气灶,烧上水,准备下点儿面条。蓝色的火苗儿舔着锅底,烤得锅里的水发出“吱吱”的响声。他小心翼翼地切了点儿葱花、姜末,又切了一个西红柿。他觉得刀“铛铛”地声音有点儿响,小孙女儿还睡着,他怕吵醒她。他在炒锅里淋了点儿油,将葱花姜末迅速往里一放,香味儿瞬间便在空气中翻滚起来。这边儿爆好锅,那边儿水也开了。他把面条儿下进锅里,倒下葱姜西红柿炒出的汤汁儿,便打了两个鸡蛋,在那儿等着。他平时做饭,都是打一个鸡蛋,到时捞到孙女儿碗里,也够她一天的营养了。
今天,因为自己有重要事情,要耗费体力,还要耗费脑力,他就给自己打了一个,补一补,也算提前犒劳一下。面条儿是他之前擀的,冻在冰箱里,为的是吃时方便。小孙女儿上小学一年级,时间紧,有时候现擀来不及。小孙女儿就爱吃他擀的面条,从商店里买的挂面她不吃,他也不想让她吃。据说,那些挂面用的面粉都把营养提取出去了,做的时候还放了胶,放了防腐剂。他盯着汤锅,等面条在水里翻了几滚儿,觉得熟得差不多了,便把鸡蛋打了下去。他熄了火,把面条给小孙女儿捞出来一些,盛在她的小碗儿里,没有加汤。汤加早了,等孩子起来时,就不好吃了。
他给小孙女儿盛了一碗,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端到餐厅里,晾着,便到卧室去叫醒孩子。
他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一卫,86平米,住他祖孙俩也绰绰有余了。他刚刚搬进来时,对客厅啦,卧室啦,餐厅啦这样的说法本能地有些抵触。从前,在农村住着时,就是一个小院儿。一个过道门儿,门楼或高或低,或大或小,走进去之后,就是几间正房,几间偏房。正房叫啥哩?叫堂屋,堂屋的中间一间,正对着房门的,一般也就叫做中堂了。中堂里一般挂幅字画,摆张条几,讲究些的,还会有张八仙桌、几把椅子。逢年过节,家里来了亲戚朋友,都要让进中堂里坐,泡上茶,抽上烟,把一年的酸甜苦辣说道说道。这中堂的作用,大约也就相当于城里人的客厅了。
那厢房哩?在农村,如果东厢房做了厨房,那么西厢房则一般住着年轻人,或者充当着仓库。城里人也有厨房和仓库,不同的是厨房虽然讲究,却总要小些,而仓库就不叫仓库,变成了储藏室。粮库、水库,还是“库”大气不是?这名字一变,就带了许多的小家子气。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从前,秋天庄稼收获了,人们喊着:农具入库,歇一个冬天,等着过年,真是美滋滋的日子啊。庄稼人农具多,小的铁锨、木锨、抓钩、锄头,大的板车、水泵、犁子、耧车,那时候都能入到库里。现在怎么办?往储藏室里塞不下,只好扔了,只好当破烂儿卖掉。
这些都还好说,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是餐厅这个说法。金贵老汉记得,在农村的时候,尤其是像他这样的爷们儿家,都是端了饭碗到院子门口去吃,到村口的歪脖子树下去吃,那算啥?算集体食堂吗?
他瞎琢磨着,来到那个朝阳的单间,那个名叫卧室的屋子,小孙女儿还没有醒来。云儿,云儿,他故意粗声大嗓地唤着,鞋子重重地踏着地板,想要尽其所能地吵醒她。小云果然翻了一个身儿,但没有起,也没有吭声,而是又伸展着胳膊,仿佛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睡去了。他心里明白,其实云儿并没有睡着,她只是懒得起,有些赖床。他便爬到床上,用嘴巴往她耳朵眼儿里哈气儿。他猜的没错儿,孩子果然没有睡着,痒得“咯咯”笑了起来。他往她腚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说赶紧了,该起床了,爷爷送走了你,还有正经事儿呢。
他跟孙女儿住的这个小区,算是一个回迁小区,住的大部分都是农村人。小区在城边儿上,孩子上学倒也方便,骑着电动三轮,不到十分钟就能到。小云在那边自己穿衣服的时候,他就端起来自己的那碗面条儿,三下两下便扒拉完了。小孙女儿已经会穿衣服,就是有时候鞋带儿还系不太好。小云洗了脸,刷了牙,在饭桌前吃饭的时候,金贵老汉就收拾好了孩子的书包和水杯这些该带着的东西。他收拾好小孙女的东西,就走到衣柜上镶嵌的那面大镜子前,照了照。那衣柜是女人嫁给他的时候带来的嫁妆,女人年轻的时候,每次出门,都要到这镜子前照一照。他盯着镜子里那个人,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我是老板,我会不会招聘个老家伙给我干活儿呢?他这样想着,先是自己摇了摇头。他盯着那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那脸跟上面的一头黑发似乎有些不相称。那一头黑发,是他前几天拿定了主意去应聘这个职位的时候去外面理发店染的,花了三十块钱。刚才,小孙女儿还没起床的时候,他还特别仔细地刮了胡子,没有了胡子之后,他觉得自己的下巴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今天,程金贵计划好了,要出趟远门。那个地方原本不远,就在他原来的小村。现在,小村的地被征收了,他们被安置到了县城,离那地方就远了。那地方的土地被征收之后,虽然离城还那么远,却也就不能算作农村了,只能算作郊区,或者按照文件上的说法,叫做化工园区。那化工园区干些啥,当地人不知道,只看到院墙拉起来了,高高的像监狱,院墙里修了些高烟囱,架了些铁管子。他今天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园区里的一个厂。
据说,那个园区以后会发展得很大,那个地方,以后也会变得很繁华。大到什么程度,繁华到什么程度,他想不出。因为,现在园区里企业还不多,建成的几个也还只是个雏形,有的只是个空架子,有的刚刚投入生产,所以,从县城到那里,就还没有开通专门的公交线路。跟从前一样,二十里的路程,打出租车,得几十块钱;骑电动三轮,就得大半个小时。
2
程金贵把小孙女儿送到学校之后,便开着三轮车,往农村老家的方向,或者说向那个厂子的方向开去。他坐在车上,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因为他竟然感觉自己呼吸有些困难,心脏也跳得厉害。他这辈子,并不是没见过世面。年轻时在唐山当了五年的兵,复员之后又在县运输队帮忙开车,后来回到村里,还干过一届支书。这辈子,除了没参加过高考,啥没干过?今天,去一个厂子应聘一个小小的门卫,竟然紧张成这个样吗?那张招聘门卫的启事,他是在接送小孙女的时候,在一个电线杆上看到的。一开始,他没注意,后来看到地址,心里就是一热。因为,那地址栏里分明注着:原程庄。程庄就是他原来的庄儿啊!就是他领着一家老小过活的庄啊!就是他当过支书的庄啊!虽然地图上没有了,却还是没有被人忘记。
他的眼眶竟然莫名地一热。
从前,他是单知道他原来的那个庄用钢皮围上了,里面长满了荒草,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人在那里建了个厂。他又将那招聘启事看了一遍,那上面说,招聘保安两名,主要工作是出入登记、日常安全、防火防盗等,待遇面议。他想了想那厂子离县城的距离,觉得虽然不近,有了电三轮,却也可以。来回几十分钟,一早一晚的,接送孩子并不耽误。如果晚上需要在厂子里值班,把孩子接到那里去住也可以。唯一的,他中午没法回来,孩子只能在学校里吃。这其实跟从前差不多。从前,他每天也都不闲着,在外面打些零工,扛扛蒜袋子,剥剥蒜皮儿,中午也没法儿给小云做饭。
有一件事儿,他一直有些忐忑,那就是自己的年龄。人家招聘启事上并没有年龄限制,可他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有些太老了。六十八岁,奔七十的人了,还能不能做好一个保安呢?他觉得,如果放到前些年,他刚刚六十挂零的时候,一定行的。那时候,身体虽然跟现在差别不大,他却还绷着一股子劲儿。他六十四岁那年,儿子争气,弄了个塑料大棚,种了葡萄、草莓、蓝莓这些水果,一年也弄个一二十万,不差钱儿。他心里也就渐渐松懈下来。那感觉,仿佛自己已经退居二线,以后的生活就是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了。谁能想到,地被征了之后,儿子竟然染上了好赌的毛病。输尽了赔偿款不说,连从前的积蓄,也输了个一干二净。那些日子,村里人有了钱,又没事儿做,整天聚在一起赌博。儿子输了钱,不甘心,就偷偷借了高利贷。因为这,儿子欠了多少外债,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很快,那些追高利贷的人就整天上门要债了。他想要报警,还没来得及,儿子就用一瓶农药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儿子死后,儿媳就走了,撇下个女娃儿,当时才四岁哩。他在儿子死了、儿媳跑了之后,紧了紧手脸,心里想,这辈子余下的时光,恐怕要好好重新规划一下了。现在,儿子跟儿媳的大结婚照还在房间里挂着,他每回看见都要在心里问一句,现在啥世道哩?没情没意吗?
他带着孩子出门的时候,紧张得额头上就有些冒汗。小孙女跟他一起下楼,似乎发觉了爷爷今天有些怪怪的。她盯着爷爷看了几眼,问:“爷爷,你今天有情况?”
“没有。”
“爷爷,中午还接我不哩?”
“你自己在学校吃。”
程金贵骑在三轮车上,心里盘算着,现在小孙女六岁,他六十八岁,自己还能供她几年。过些年,等到她十六岁上高中,他就七十八岁了。她二十六岁大学毕业,能养活自己的时候,他就是个年近九十岁的耄耋老人了。他想到这里的时候,莫名地就有些伤感,心里说,自己能活到那个岁数吗?他这样骑了一段儿,心里又给自己打气说:你行,你一定行的。你没看见村里的程巨渊那个老家伙,八十多岁了还骑自行车去地里割草哩?你看看你,现在这三轮车不是骑得飞快吗?不是跟个小伙子也没有多大区别吗?你剩下这几十年,一定要好好活;只要好好活,早着哩!
他一出城,心里就有些恍惚,认不得了,实在是认不得了。道路很宽,车辆也不多,他分不清是省道还是国道。他只能凭借一两个参照物——一个残存的破旧水塔,一棵拧着身子往空中长的古树——来辨别这里是李庄,那里是王庄,那边是赵庄。这样走了一段,他感觉程庄近了,奇迹般的,凭着感觉,没有凭借任何参照,他来到了从前的程庄,来到那个刚刚建成的厂子前。那厂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些。
他到了厂子里,应聘的不多,除了他之外,已经有四个人在那里等着了。他下了车子,知道自己来得还不晚。他下车跟那几个人打了个招呼,问了问,大部分都是附近庄上的。两个年轻些的,四十来岁,因为家里负担重,没有出远门打工;另外两个,比他还要老些。这种情况,让他心里有了底。
他们站着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人领着到了一个办公大楼前,上了楼,到了二楼的走廊上。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会议室。领着他们的那人先让一个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等。轮到他进去的时候,发现那里面已经有几个领导模样的人端坐着了。他往那里一站,那些人的目光便刀子一样砍过来,仿佛把他砍掉了一半儿。
他耸了耸身子。
“姓名。”
“程金贵。”
“多大了?”
“六十六岁。”
“你身份证是六十八。”
“那是虚岁。”
“吸烟不哩?”
“不吸。”
那些人拿着他的材料,翻看着,小声地讨论着。
“你想一个月多少钱?”
“一千八,不……一千五也行。”
他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急切地想要应聘上这个工作。他原想说,一千四也行的,想了想还得给他的小孙女儿交学费,加上其它花销,每月一千五已经够拮据的了。
那些人没有马上就答复,又问了些啥,就让他走了。
程金贵骑着三轮车往县城回的时候,心里有些悲哀。他想,老了老了,真是做不动啥活儿了。若不然,他怎么会为了挣一千来块钱,一天到晚熬在这里哩?在蒜干厂里给人扛蒜袋,一天就能挣个百十块,一个月下来,至少也有三千块钱的进账。那活儿来钱,可也累啊。一天下来,腿也疼,腰也疼,背也疼,常常疼得整晚上睡不着。
有些外村的人看他这样拼命,就劝他,老哥哥,上头赔了你那么多,顿顿羊肉汤泡馍,吃到死也吃不完,你拼上老命干啥哩?他不能说儿子赌钱的事儿,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着。他这么大岁数,有时候烦了,真不想活了,可他不是一个独人儿,他还有小孙女儿小云哩。小云今年才六岁,这辈子还长着哩,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哩。现在趁着还做得动,多少做些,省着花。
他在回家的路上,不禁又想起儿子来了。那年,上头下了文件要收回村里土地的时候,儿子刚刚弄起来塑料大棚,葡萄、草莓、蓝莓种得正起劲儿。儿子是好样儿的,虽然没考上大学,但回到村里,没给当爹的丢脸。儿子的大棚干了没两年,不仅收回了成本,还小赚了一笔,如果他能活着,等着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家挣哩。
他实在想不到,这样好好一个儿子,后来能迷上赌钱。儿子欠下外债之后,每天晚上那些人都会来要钱,气势汹汹的。后来,儿子就跑了,一个多月没有音信。他再次见到儿子,已经是在一百里外的一个出租屋里。儿子静静地躺在地上,手边扔着一瓶喝光了的农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