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来是新年

作者: 常胜国

转眼之间,正月就要过去了,象征着春天的东南风一天天多了起来,黄土地的上空总是灰蒙蒙。800里东剌河水还是像去年冬天那样一条白练,然而,冰层下面的春水却随着回暖的地气,正在苏醒过来,人若站在河边静心倾听,就能知会它在冰层下面翻腾着,嘀咕着,仿佛要齐着心奔涌而出,把春的气象带给人们。

这是农户们一年里最消歇的日子,然而东剌河纪家砭村的农户们却因为沿剌铁路开工,老少爷们的日子过得有点乱套,个个昏头昏脑,时常在村道上互相询问:“今儿是正月初几呀?”就连平时最精细的人家,纪保栓家也是日子过得不知今日明日。月尽的这天中午,纪保栓站在院门口,看见里外院鸡飞狗跳墙,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往东去还是该往西去,又听见屋子里两个小孙子哇哇地嚎哭,纪保栓尖着嗓子问老婆:“咋咧?”老婆在院子里撵着鸡狗,随口就说:“饿了。”“饿了你咋不做饭?”老婆还是在鸡狗后面疯追。又听见猪圈里的黑毛猪边拱墙边嚎叫,纪保栓心性大乱,骂了一句:“你先人!”折回到院里,掀开一间房门,里面东西杂乱,纪保栓“乒乒乓乓”一阵乱翻,翻出一盘尼龙绳,一把一尺来长的生铁刀,那刀长时间不用,锈得厉害。纪保栓一手拿绳一手执刀,出了门来到院墙外猪圈旁,搬开挡板,把黑毛猪放出来,只管拿绳捆扎猪蹄子,嘴里还独自嘟囔着:“年前没杀,现在杀。”黑毛猪憨实,躺在地上尽情哼哼,还以为主人要让它舒服,哪知主人已捏住它的长嘴,握刀便往它的喉咙芯上扎,不想那刀锈钝,扎不透彻,猪受了疼痛便死命挣扎,挣脱了绳子,一骨碌撞开主人,往瞎路上奔了。纪保栓握着刀在后面追,两条腿哪能追得上四条腿。

后晌,在村道上奔走的人们互相传告着:村支书被叫到县委开会了,咱村里的事被县委定性为“纪家砭事件”。纪保栓不大明白“事件”的意思,有人就告诉他:“事件就是出大事情了。”

东剌河蜿蜒在广袤厚重的黄土地沟壑之间。长久以来,河在流动,人却很少流动,所以东剌河一带始终保留着一些原始的东西,农户们有自己独特的方言,独特到有人把方言修订成一部词典。人们开口说话都是先从腹部发力,气流冲出鼻腔,发出嗡嗡的声音。几句话的交流,就能界定他们是来自东剌河一带的人。他们把爸爸叫“大”,把朋友叫“拜识”,把不舒服叫“难活”,把劳动叫“受苦”,把计划叫“摸捋”,把混乱叫“烂包”,把假惺惺叫“骚情”,把方案与计谋叫“按贼心”,把准备和计算一概叫作“算计”……

沿剌铁路开工以后,纪保栓的孙子们也开始“算计”了。纪保栓有走路思考的习惯,腊月天,他背着手在沿剌铁路纪家砭段的路基上走着,身上最显眼的东西是一件不带罩衣的军用棉衣和一顶的确良军帽。这衣服据说是由铁道部捐赠给东剌河一带的人们,是为了与当地群众联络感情,使铁路工程能够顺利进行。纪保栓任过多年生产队长,在村里计划生育任务最紧张的时刻,他挺不住了。“我抓生产还行,抓娘们生孩子我不在行,就是把肚皮抓烂也抓不出个所以然,反而给自己抓出许多的仇怨。这事咱扛不起。”虽说当生产队长每月还能领几百元的补贴,但他这样一算计,就卸了任。村班子本来就不健全,现在就剩下书记、会计和庙会会长这几个人了。

沿剌铁路将纪家砭村的800亩水田地一劈两半,分成东川地与西川地,村民们管它叫“一川两地”。土地的面目改变了,需要重新划分,重新划分土地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但眼下村里疙疙瘩瘩的事情太多,村委会的几个人始终打不起精神来做这件事。在纪保栓看来,为公平起见,各家将会有一半地在东川,一半地在西川。纪家砭村在东剌河的西岸,是铁路让他们与一半田地分了家。

“800亩水田地可是全村人的命根子。”纪保栓在路基上走着,看着,思考着。灌溉渠在河西,现在铁路工程预留的水渠和涵洞这么少,靠河的东川地以后如何灌溉?不是说要实现农业生产现代化吗?而铁路工程在川地上预留的生产道路连拖拉机都过不去,说什么现代化?连村民下地耕种、收割运输都成了大问题。

纪保栓在铁路路基上走了一天。又一天走着的时候,许多纪家砭的村民都跟了上来。村民们把栽在路基旁边、写着“修好铁路,造福人民”的牌子拆了,扔了。

村民们问纪保栓怎么办,纪保栓还在思索着,有人大声提议:“上访。”一些村民就翻腾起许多需要“上访”来解决的事情,诸如铁路走向不合理,赔款不到位等等。一说到上访,他们就揎拳捋袖,只恨不能马上动身。

纪保栓见群情激奋,只好亮出自己的想法:“就是上访也不是说走就走的事情,总得摸捋一下,总要等一村老小把年过完吧。咱现在有气,也要憋在肚子里。”

于是,人们有了初步意见:一切行动都听纪保栓指挥。

“上访可不是件小事情。”村支书听说人们每日聚在保栓家商量上访的事,自己是应该主动去过问一下的,可是他走到保栓家门口又改了主意。别人正怀疑他在铁路施工的许多环节上有说不清的问题,谁还听他的呢?“算了,咱就装着甚也不知道。”

纪保栓是当过村干部的人,他把上访的时间推到了年后,也是想给自己和村民们留足余地,看看节前年后的人事有什么新动向?能给哪些事情带来新的转机?另外,事情的成败都讲究个节骨眼,过了年,全国上下开“两会”,那才是上访的节骨眼。

谁知刚过完年,情况急转直下。铁路部门把村里的征地款拨到县里,县里拨到乡里,乡里有个粮站,说多年以前纪家砭村欠了农业税未缴,遇到这个机会不容易,就“秤钩子下肉”,把征地款当农业税一次性扣除了。

这下子,上访的事就由不得纪保栓多想了。赔款不到位、水渠和涵洞预留太少、生产道路预留太窄,这已经让纪家砭一村子的人“难活”了,而征地款扣缴了农业税这件事如同火上浇油,让纪家砭一村子的人更“难活”了。这天中午,200多名务工回村的年轻人扯起了一面旗子,在村中间的场院上放了铁炮,然后冲进工地,把正在施工的工人轰出施工现场,并且还扣留了施工机械……

开弓没有回头箭。很快有一千多村民在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诉状上签了名,二十多个村民带着诉状去了省城,随后又去了京城。正好在“两会”期间。这个日子与其说是事先选好的,不如说是临时撞上的。

事情过后,纪保栓想起那一天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虽说年节过得有点烂包,但是在元宵节这天,纪马牛还是惦记着在自家大门上挂个红灯笼,这不光是因为元宵节是传统节日,更因为他们家年前刚刚翻新了墙院和大门,里外看着就像新修的一样。在翻新院墙时,顺便又添了两间平房,其中一间成了洗澡间。在装修洗澡间的事情上,他和他大纪保栓思想不统一。你要知道,从前东剌河一带,谁家的女人在家里洗澡那可是件丢人的事情,洗澡时得看准家里没人,把门压严实了,不能弄出一点响声,横竖就是一个慌张。纪保栓一想到以后自己的老婆和儿媳妇会湿淋淋地从房子里走出来,心里就难活。可他没能拗得过儿子,马牛儿愣是把一间房子做成了洗澡间。马牛儿给他媳妇有过承诺,以后要让她在家里洗澡。媳妇高兴,马牛儿便得意。现在,遇上过大年,怎么说也得显摆一下,喜庆一下。

中午时分,纪马牛布好了电线,手里提着灯笼,在门楼下的马凳上坐着,大口地吸着香烟,放眼观看周围人家,数着有几户人家这几年翻新了墙院和大门,嘿,还不老少哩!日子是真的好起来了,昔日的塌墙破院,都一个接一个地褪旧换新,这就是人们时常念叨的新气象哟!

就差挂个红灯过元宵节了。因为沿剌铁路征占地把人的心闹得沉甸甸的,大年三十也不曾见有多少人家挂红灯,今天总该弥补一下。再说了,咱和谁赌气呢?赌气也不差个红灯唷!咱年年挂红灯,不就是图个吉利,图个时来运转?

马牛儿坐在马凳上这样想着,门楼下照例来了一帮议事的村民,其中的“牛”字辈有许多叫“牛”的人。也不知是哪个“牛”仰起头对马牛儿说:“马牛儿,我算计着,你们家敢是得了铁路上的许多好处,今儿挂起了红灯,够风光哩!”

马牛儿的鼻子眉毛抽抽着,手里提着的灯笼耷拉下来。

另一个“牛”说:“书记今儿从乡上回来说,咱的征地款都让乡上给扣了,你有甚心思挂红灯?”

“牛”们说着,把马牛儿手里耷拉下来的灯笼用打火机点着了,“呼啦”一下,马牛儿手里的纱质灯笼烧成一个火球。“这灯笼够‘红’的嘛!”

“做甚哩嘛!”马牛儿好不气恼,把灯笼扔在地上,灯笼霎时就被烧成一个铁丝圈子了。

纪马牛的长相随了他母亲,母亲的面部肌肉灵活,有事没事,鼻子眉毛不停地往一块抽抽,仿佛全村大大小小让人头疼的事没压到她那当过村干部的丈夫身上,反而都压到她身上来了。其实母亲哪怕是看到人家的一只鸡溜达到自家院里,也好像是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鼻子眉毛挤成一疙瘩:“谁家的?赶紧把它打出去,也不算计一下,死在这院子里算谁的呢。”

马牛儿鼻子眉毛抽抽着、摇头晃脑地“算计着”的时候,自然是学业不济,初中毕业以后上了个职业技术学校,没等到毕业就走上了谋生之路。他的第一个职业是在饭店的厨房当学徒兼帮厨,第二个职业是汽车修理厂的学徒工。接下来的职业就有点乱了,一会在长途客车上当售票员,一会又回到饭店的厨房帮厨,最后在一家发廊里鼓捣美发的时候认识了一位理发的女孩,不久,两个人就开始谈婚论嫁。纪保栓是在得知儿子要娶一个发廊的小姐做媳妇的时候,才恍然觉得世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儿子如果和自己一样待在东剌河纪家砭村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那肯定是媳妇难找,如今儿子在社会上闯荡,媳妇是找到了,可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媳妇?怎么找媳妇没给家里带回一丝喜悦,反而是扎心般的难受呢?他和老婆互相埋怨,日夜煎熬着。

“使不得。”

当纪保栓看见马牛儿把一张女孩的照片放在柜子上,他只扫了一眼,内心便挣扎不起。

“为甚使不得?你咋知道使不得?”马牛儿立马回嘴。

不知是自己太粗鲁还是儿子太粗鲁,这句话听起来那么别扭,传出去会成为笑料。纪保栓脸上的汗都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向儿子解释:“不是这个,要是个老实巴交的受苦人,咱才放心得下。这个女娃……”他又扫了一眼柜子上的照片:“她能跟你一辈子?咱也不是穷到娶不起媳妇的人家。”

“她比受苦人挣钱少、比谁长得难看吗?”马牛儿反驳,“如今的女娃出去打工,有陪人吃喝的,有陪人聊天跳舞的,一样也是受苦人,更何况她是给人理发的。”

“那不是……”纪保栓再一次挣扎着。他的脸堂是展的,遇到什么难解的事情时,嘴唇周围的一圈胡子经常会随着嘴角一起耷拉下来,露出一脸的苦相。

这天晚上,面对保栓的苦相,老婆突然有了主意:“万一儿子以后也找不到好的呢?他要愿意咱就随他去,就是有一点,咱不办……”

老婆的意思是,马牛儿结婚,家里不摆喜宴,不待客人,这就叫“黑婚”。老两口要通过办“黑婚”在世人面前挽回一点面子。黑婚就黑婚,马牛儿也把婚结了。结婚以后媳妇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纪保栓两口子因为始终未给儿子操办婚礼,总觉得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婆媳之间横梗着这件事,媳妇便把两个孩子丢给老两口,自己就很少回纪家砭老家了。

元宵节回家是纪马牛跟媳妇商量好的。东剌河一带有元宵节女客回娘家的习俗,再说了,她想孩子也想疯了。

纪马牛在自家门楼上挂红灯,自然也有喜迎媳妇回家的意思,谁知道挂个红灯也那么难。

纪马牛手里的灯笼被“牛”们烧掉了。他从马凳上跳下来,到场院里去找他的农用车,两个儿子跟在他屁股后面,扯着他的裤子哇哇地哭着。

他招呼着“牛”们说:“你们谁去找一面旗子来。”

旗子找来了,在风中招展着,有人就在场院里放起了铁炮。许多“牛”们开始发动胯下的摩托车,摩托车都是气狠狠的,这气都冲沿剌铁路的工地上去了。

纪马牛把两个孩子抱上了农用车,小家伙们立马就高兴起来。农用车随着摩托车队、跟着前面的旗子疯跑了。

“好说嘛!”

工地上的工人被最先到达的村民强行轰出施工现场以后,工段长还没有看出事态的严重性。工段长就是个包工头,走南闯北,复杂的事情经见得多了。不就是有人想讹两个钱吗?蚊子嘴里抽血,饿狗嘴里下肉,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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