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有恨

作者: 金仁志

刘旻本姓刘,他却改姓过朱,且只改姓了一天。这事发生在中考前夕,继父朱小根入赘刘祠后。

朱小根是临乡农机厂的会计,妻子死后,已谈了婆家的大女儿按香溪风俗,在“七内”即亡人过世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内远嫁了,住在老岳家的左眉上有颗痣的小女儿朱敏仍上着学,自己仍上着班。不久,得悉刘祠的郑月华丧了夫,经人撮合后带着朱敏入赘过来。此后,他每个礼拜来刘祠住两晚,礼拜一清晨他仍雷打不动地去厂里上班,住在厂里。让朱小根有点头疼的是,郑月华家只有两间卧室,刘旻占了一间。朱敏十四岁,刘旻十六岁,都已进了青春期,无奈的朱小根只得在另一间卧室给朱敏搭了个铺,每每回来都带着朱敏与郑月华住在一起。

朱小根去了厂里的一个晚上,郑月华忽对备考的刘旻说:“你现在有了爸爸,该在学校把姓改过来了。这事我和你爸说了,他说他哪天回来办户口时把你的姓改过来。”

刘旻对母亲改嫁的事本就不悦,可他清楚自己是儿子,娘要嫁人和天要下雨一样是没办法的事。他见朱敏叫了自己母亲“妈妈”,才不得不叫朱小根一声“爸”。想到了出嫁不久的姐姐,刘旻扭着头不大情愿地问:“那姐姐改不改姓?”

“她是出嫁的姑娘,户口迁走了,还改什么?”郑月华不以为然道。

“哦,那我就改嘛。”不想为难母亲的他当机立断。

问清了继父的姓,在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发给自己的试卷上他便擅自将姓名改成了朱旻。岂料翌日的数学课上,捧来一摞子试卷的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刘旻,你昨天的试卷怎么没交?”

“老师,我交了呀!”站起来的刘旻一脸的惊诧。

“交了?交了我怎么没见到?”讲台上的班主任也一脸惊诧。

“老师,我真的交了。”迟疑了一会的刘旻还是开口道。

班主任边说着“那你先坐下”边让班长将试卷发还给同学们。当班长手里的试卷发得只剩一张,刘旻也没见到自己的试卷。班长拿着手中那张写着“朱旻”的试卷张望了一会,还是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见那张试卷上的姓名是朱旻,心想:我们班没有这个学生啊,莫非这就是刘旻的试卷?他满脸狐疑地问道:“这个朱旻是谁?”

满教室的同学有的摇头说不晓得,有的正襟危坐着默默无言。坐在位子上的刘旻心想:改姓是自己擅自作主的,没跟班主任通气,按理这就是自己的错,不如痛痛快快地承认了吧,也好弥补一点过错。这么想着,他便战战兢兢地再次站起来说:“老师,那就是我的试卷。”

班主任心里不解,问:“你不是叫刘旻吗?现在怎么改叫朱旻了?”

刘旻清楚班主任晓得自己死了爸爸,但不知道现在又有了爸爸,要是实话实说全班同学就都知晓了,若不实话实说又过不了这一关。本就自卑的他嗫嚅道:“是我妈叫我改的。”

并不知情的班主任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为什么呀?”

“我现在有了爸爸。”刘旻咬着嘴唇说。

“哦,我晓得了。不过,从今开始还是改成刘旻为好。你的毕业证我已经发给你了,名也已经报上去了,这个没办法改了。你叫你爸哪天来学校一趟。”

刘旻听了这话,得了圣旨样便将朱旻改回了刘旻,并把这事告诉了母亲。郑月华闻言看了刘旻的毕业证,嘴上唠叨着:“这该怎么办好呢?”

礼拜六晚上,郑月华将这事告诉了回来的朱小根,且对他说:“刘旻班主任让你去一趟学校。”

“我去学校干吗?”

“肯定是刘旻改姓的事吧。”

“我放假,学校也放假,去了不也是枉然?”

“你个猪脑子,你不是要办户口吗?办户口那天先去趟学校不就行了?”

在厂里请了假的朱小根来到香溪初级中学,找到了刘旻的班主任。刘旻班主任见他是刘旻的继父,将考生姓名已报到县教育局,毕业证已发了的情况告诉他,且再三强调,关键是毕业证,那是教育局按考生人数发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用完了就不好补办了。朱小根闻言心想:要是强行把刘旻的姓改了,户口本和毕业证上的姓名便不一致。他若考上了高中,还有高中毕业证可以改过来,可要是考不上,这初中毕业证就关系到他的一生。他本就是继父,要是在这事上犯了糊涂,那很可能便是父子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于是,选择了妥协的他对班主任说:“那就算了,还让他叫刘旻。”

中考一结束,郑月华便问刘旻考得怎么样。刘旻也没隐瞒,说没发挥正常,考得很不理想。郑月华虽是个农妇,心里却清楚:儿子平时成绩虽不错,可毕竟考场从来如战场,存在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年年都有人欢喜有人愁。于是继续问他要是考得不理想要不要复读,这事刘旻早就想过,只是不清楚继父肯不肯让自己复读。要是继父不肯、母亲肯,让母亲找亲戚借钱给自己复读,那母亲就丢了脸面。不想让母亲为难的他便违心地说不想复读,只想帮你干干农活。其实,郑月华心里早就有本账,若儿子分数和分数线相差无几就让他复读,要是差多了,那就没复读的必要。不料,这边刘旻的分数和分数线还没下来,那边朱小根便和郑月华干起了嘴仗。原来是郑月华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朱小根,朱小根却说:“我每个月只有那么点死工资,你这土坯房又只有这么几间,朱敏这么大了还跟我俩睡在一间卧室,哪是个法子?”

郑月华也不甘示弱,说:“你家有几间房?要有几间我母子俩就住你那里,省得你嫌弃我这土坯房。”

这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朱小根原先也是入赘的,住的房子是他岳父岳母的。他见郑月华揭他的痛处,把手一挥道:“正因我没房才要重建啊。你也别讲许多,我还是那话,他考上了,我给他学费,要是没考上也怪不到我。”

“那我嫁给你图个什么?”

“建了房子又不单是我父女俩住,你母子俩不也还住这吗?”

“房子固然重要,刘旻的前途更重要。我也还是那话,要是他的分数和分数线差的不多就让他复读,要是差多了那就算了。”郑月华寸步不让。

郑月华家本就只有两间卧室加间厅堂和厨房,他俩说这话时嗓门都不小,这些话也就无一遗漏地传到了刘旻的耳朵里。本想站出来说“分数和分数线还没下来你俩吵个什么”,可想到自己毕竟是继子,还是强忍了下来。晚饭后的他没有去母亲卧室看正热播的《西游记》,而是回到自己卧室躺在了床上,也没打开借来的《红楼梦》,只是胡思乱想着。想起中考后朱小根只问过自己一次考得怎么样,并没问过若考得不好想不想复读的话,他在心里感伤、感叹着:要是生父在,绝对会问自己若没考上想不想复读的。正这么感伤、感叹着,朱敏进来了。她一进来便说:“哥,《西游记》到了,快去看。”

刘旻心里有事便回道:“我早晓得那个情节了,还看什么?今晚我要看《红楼梦》,你去看吧。”

“是爸叫我来叫你的,快去吧。”

正在气头上的刘旻没好气地说:“不是和你说了吗?今晚我要看《红楼梦》。”

“《红楼梦》有什么好看的?我同学说那书根本看不进去,哪有《西游记》好看?”

刘旻不吱声,没再理她。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朱敏见他不理自己,嘟囔了一句转身走了。

中考结束后的刘旻每天跟着母亲不是学锄草、挖地、浇菜、车水,便是学拔稗子。有天早饭后,郑月华对刘旻说:“上午你别去拔稗子,好多天了,该去学校看看了。”

刘旻知道刘祠今年就自己一个考生,成绩单下没下来问不到旁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去学校看看。于是脱下清早穿的溅了点泥巴的衣裳,换了干净的衣裤和鞋,蹦蹦跳跳地直奔香溪初级中学。到了学校,找到班主任,说明了来意。班主任问了几句后回说:“再过三天你来看吧。”

三天后,刘旻再次来到香溪初级中学,找到班主任。不料,班主任劈头就问:“刘旻,这次你是怎么考的?”

“怎么啦?”刘旻脑袋“嗡”地一声,心往下一沉,不解地问。

“你自己拿去看看。”班主任边说边拿出刘旻的成绩单递了过来。

刘旻拿过成绩单,一看就傻眼了。此前,他预估的最低分怎么着也有400分,成绩单上却是372.5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尤其是语文,120分的卷子只考了82分。他估猜应是作文写偏了题,否则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分数?曾经作文被老师当范文在全班读的他低声问:“老师,今年录取的分数线是多少?”

“嗨,说出来你可别懊悔——375分。”

刘旻闻言就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班主任叫他回家和父母商量商量复读的事才反应过来。在回刘祠的路上,耷拉着脑袋的他脑子里老是回荡着继父的那句“他考上了,我给他学费,要是没考上也怪不到我”。临近中午,从田畈回家的郑月华见他回到了家,就问:“成绩单拿到没有?”

“拿到了。”

“考得怎么样?”

“不好。”

“怎么个不好?是没达上分数线?”

“嗯,是的。”

“那差多少?”

“两分半。”

“唉,你这孩子。”郑月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下学期复读吧。”

“我不想复读了。”已想好不为难母亲的他坚定地说。

“说什么哩,就差两分半还不复读?”

“不是差两分半的事,是我厌恶了读书。”刘旻违心地说。

“你不是很爱读书吗?每晚学到很晚,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呀。”

“那不是因为要考吗?”

郑月华见儿子说得滴水不漏,可心里还是挺疑惑地说:“真的?跟妈可不能说假话。”

“真的,没骗你。”

“骗我可就是你的不对啊。”

“没有,是真的。”

郑月华心里清楚:乡村的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前途,只是不清楚朱小根得知了这情况会不会让刘旻复读。要是他真的不肯让他复读,为这事吵吵闹闹,被人晓得了自己脸上也不光彩,毕竟是儿子没考上。所以想等他回家再说。晚上,朱敏见哥哥不来看《西游记》,已得知中考成绩出来了的她跑过来问刘旻:“是不是没考好才不看《西游记》呀?”

本就懊悔着的刘旻没好气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考没考好关你什么事?”

“你是我哥,怎么不关我的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朱敏的话提醒了他。刘旻想到你虽不是我的生父,可你是她的生父呀。我考不上你不给我复读,她要是也没考上,我看你到时给不给她复读。要是她也没考上你给她复读,那就证明你是青白眼,亲此薄彼,往后就有把柄在我手上。老话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也就是两年时间,也快了。想到此,他随口便回道:“过两年,就看你的了。”

礼拜六晚上,郑月华对回到家的朱小根说了刘旻中考的结果,且说:“只差两分半。唉,这孩子平时成绩挺不错的,要是发挥好了,怎么会这样呢?”

“那怎么搞?”朱小根闻言也为刘旻感到深深地惋惜。

“怎么搞?让他复读嘛,还能怎么搞?”

“你问没问他愿不愿意复读?”

“我问了,他说他厌恶了读书,不愿意。不过母子连心,我总觉着这孩子的话有点不实诚,也不知是不是看你没表态。你问问他看看。”

朱小根真就来到了刘旻的卧室,问他考试成绩。刘旻见他来到卧室问自己,心想:刚才经过厨房上厕所听到他俩在说话,母亲不可能没告诉他,而且这也必是母亲让他来的。他确认了他是在明知故问,便按自己想好的想法说:“差了两分半,是我自己没考好。我愿承担自己的过错,回家务农。”

“一点也不想复读?”

刘旻又想起他说过的“他考上了,我给他学费,要是没考上也怪不到我”,就觉得他问的这话是那么地假心假意,那么地让人恶心,便不客气地怼道:“一点也不想。”

“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目前还没打算。”

“有什么打算就和我们说,我能帮到的一定会帮你。目前你就帮帮你妈做点农活,下半年家里要建房,你也可以搭把手。”

刘旻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清楚继父是个工作人,每个月都有工资,明明能帮到自己却不肯伸出援手,说出那么无情无义的话,现在又假惺惺地这么说。至于说家里要建房,那还不是你父女俩来了才挤了吗?何况即便是建房钱不够,反正要借,就在乎我那点学费?不能多借点?越想越怄的他默默无言,心里想着:等你女儿考不上时看你怎么办。于是便不搭理他。朱小根见他不吱声,想他必是在懊悔,就知趣地走开了。

朱小根将刘旻不想复读,目前也没打算的话回复了郑月华。郑月华见儿子如此还是在背后劝说了两回,可也没再多说什么。平时,她带着他锄草、拔草、车水、拔稗子、浇菜,双抢时带着他割稻、打稻、拔秧、插田,国庆砍柴时又带着他往十几里外的山中砍柴、筢柴、挑柴,教他农家的十八般技艺。刘旻干这些农活时,尤其是初学挑柴,走十几里的路,肩上的柴担常将双肩磨掉一层表皮,磨出血痕,心里既恨着自己,当然也恨着继父,盼着朱敏将来中考失利,等着看她的好戏。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