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太阳
作者: 诺青一
天漆黑,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朝村庄西面走去,鞋底踩在路中央的雪冰上,嚓嚓地响,可以听出,那人尽量地放轻脚步,可依旧掩盖不了冬夜的寂静。
庄子紧挨着耕地,上百亩的麦田覆盖着雪,虽然没月亮,雪面却发出寒光,借着雪光也能看清人脸。这行走在麦田地头的人是吴哲仁,虽然他头戴雷锋帽,两扇帽耳几近遮住眼眉,然而熟识的人一看,能立刻认出他来,因为他嘴唇上方有一颗玉米大小的黑痣。当然,当下只是凌晨三点,雪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脚步也轻快了些,甚至带着小跑。
吴哲仁这时显然走得无所顾忌了,倘若刚在庄子里,他怕脚步声太大,惊到谁家院落里的狗,可走到这空旷田野里,他知道除了鬼,没有别人会在冬夜三点多行走在外面。
说到这场大雪,吴哲仁心里特别感激老天爷,他甚至背着家里人偷偷在神龛前给天神爷年画像烧了三根香,狠狠磕了三个响头。雪连下了五天,又不出太阳,麦田里足足积了二十公分的雪。就连这会他往那水渠桥下走,心里还忍不住念叨这场雪。
水渠桥废弃好多年了,早年修来引水浇地,后来县里唯一的水库常年缺水,村里花气力修建的水渠等设施就闲置了,连片的几百亩庄稼只能依靠雨水而长。水渠桥距离村庄一刻钟的脚程,吴哲仁已经借着雪光远远瞅见了,那么熟悉。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夜里来到这架水渠桥下。桥面宽三米,桥下被田地跟前的村民塞满了秋收后的玉米杆,爱玩的男娃们从玉米杆堆中间掏出一个洞来,那洞口小,几个孩子坐进去躲寒,游戏,竟成了他们的乐园。雪当然也就下不到桥下,加上玉米杆的堆砌,这里倒暖和了许多。
那婴儿就被放在玉米杆堆掏出的洞里。
他已经走到桥下,往跟前凑了下,伸出左手豁开边上的玉米杆,右手从棉衣口袋里取出手电筒,朝洞里照去,那女婴正睡着,他静静站在原地,盯着她看了好久,寂静的冬夜里,她的呼吸听着均匀,安静。
约莫站了三五分钟,吴哲仁关了手电筒,后退几步到雪路上,他长长地吸了吸鼻子,仰面看着灰尘的天,似乎有所诉,用力眨了几下眼,伸手抹掉鼻子流出的鼻涕,甩在雪地里,往村庄的方向走去。
二
儿子吴康十天前放学回来告诉他,水渠桥下玉米杆堆里被人扔了一个月龄娃。
他正在给猪喂食,当时没有理儿子的话,等他喂完猪,才回到房子问正在写作业的儿子:是女娃还是男娃?
是个女子娃,几个女生还喂蒸馍给那碎娃。儿子随口答道,笔头也没停下。
“哦”了声,他就出去了。
那时还没下雪,天到傍晚,他心里着急,推上自行车出了院子往村西骑去。三五分钟路程上,不少人都问他这么晚骑车去哪,他随口说去买包烟。他这么说别人准信,为了抽烟,他老婆吴荷藕没少和他吵架,有时吵到大街上,村里人就都知道了。他也不怪老婆,她有心脏病,闻见烟味就咳嗽,一咳嗽心口就疼。时间久了,烟瘾犯了他就走出院子,甚至走到村口的田间地头一个人蹲下抽完烟再回去。
没有思量多少,吴哲仁已经跨上自行车,来到水渠桥下。他立好车子,走进桥下,玉米杆堆中间的洞里漏出小棉被一角,棉被上绣着一只花老虎,他再伸手遮了下玉米杆,看见一个脸蛋红通通的婴儿睡在棉被里,闭着眼,稀疏的头发下满是痂。儿子说的没错,棉包袱跟前被塞了馒头,花卷,还有一个空奶瓶。看见奶瓶,他便知道那是女婴的亲人遗弃时带的。村庄附近的水渠和地头经常被外地人遗弃女婴或病婴,有的人家富裕,还会在包裹婴儿的被子里塞不少钱,附上纸条,写上婴儿的出生年月日,并有一些托付之类的话。
看过女婴,天色就暗了下来,吴哲仁跨上自行车往回行,脸上的心事却难以掩饰,没人知道他那一刻的心情。或许也不难猜,他应是想起幼时村里的几次闲言,一个他叫婶子的女人戏弄他说他是捡来的,就是村东头的大皂角树下捡的。他也曾哭哭啼啼跑回家质问爹和妈,妈就告诉他那是婶子在逗他玩,他是亲生的。后来虽然婶子也离世了,可那话被村里几个同龄男娃听到,冷不丁说出来和他吵架。每次他听到那话,就气得跺脚,恨不得要打死那人一样。这样反倒被伙伴抓住了他的弱点,一到吵架闹僵时,就会拿这话刺激他。
甚至现在他已年过三十,心里还是抵触这样的字眼。只是爹妈也相继离世,村上老一辈的人没几人活着,他也就更不能追究明白了。
不多时他就回到屋里,放好车子,媳妇吴荷藕已经做好了晚饭,隔着门招呼他吃饭。他应了声,进屋里脱了棉衣,用洗脸盆里的冷水搓了下手,擦手的空档朝柜子上的镜子看去,动了动嘴唇,伸手摸了摸黑色的痣,发现上面胡子又长长了,放下毛巾,顺手打开抽屉取出剪子剪掉了胡子,这才出了屋子,去厨房吃饭。
晚饭简单,热好的馒头,玉米稀饭,辣子酱和咸菜各一小碗。吴哲仁对于晚饭没有二话,进去端起来就吃。
“你刚去哪呢?”吴荷藕问他。
“去抽了根烟。”他快速回答,并不看老婆。
“骑自行车去抽烟?是不是又抽完去大商店买烟去了?”老婆像是发现了他的秘密一样,口气果断地说。瞥了他一眼。
“哦,嘿嘿,你知道还问。”他拿出夫妻间那套亲密劲应她。
“就知道抽烟,咳——咳——”说着吴荷藕连咳了两声,放下碗,手捂着胸口。
吴哲仁见状,立刻放下碗,嘴里招呼儿子吴康去屋里拿药,一边急忙凑到老婆跟前,一只胳膊搂着她后背,一只手在她心口位置揉捏。嘴里也着急说:“又犯病了?这周犯第三次了,要不要明天去县里医院看看?”
“看啥看,老样子,吃药就行了,去县里来回又花不少钱。”老婆长呼着气,拿过儿子递过来的药和水,放进嘴里,猛咽了下去,又长长呼了几口气,才坐正身子,端起碗吃了起来。
吴哲仁也松手端起碗,才看见儿子吴康正看着自己,像是有话说,他本想问,见儿子头埋了下去,就没吱声,大口喝起粥来。
夜里,夫妻俩躺在炕头,吴哲仁胳膊搂着老婆,眼角竟然流了泪,被老婆感觉到了,她伸手给他擦掉,安慰他说:“怎还哭了,没事的,老病了,我都习惯了,咳嗽两声没事。”说完,把头枕在他胸口。
“我一定要给你治好这心病,再找药方来给你,明天就再去半个湖的老中医那去。”他说得肯定,吴荷藕像是习惯了,没有接话。
有了刚才一应一节的夫妻互动,吴哲仁倒来了热情,他转过身,面冲着老婆,能闻到她呼出的气,轻声说:“老婆,我们再要个娃吧?”没等她回应,他就压了上去。
窗外又下起了雪,冬日的雪下得贼安静,就像那无声的灾难,发现时已来不及躲藏。只是吴哲仁明知道是灾难,还迎难而上了。
三
吴庄北面有座山,东西延绵近百里,山南一望无际的平原,吴庄的祖先就临山下而居,天长地久,发展到现在有七个自然村落和两千左右村民。吴哲仁和老婆吴荷藕都是吴庄人,不同的村组而已。他俩用文学的说法讲算青梅竹马,两人打小一起上学,到了文革时都上到初一就退学务农,务农也是耕地相邻,时常能在出工路上碰见,免不了说几句年轻人的细言细语,时间久了,发育也到了,荷尔蒙就牵绊住两个年轻人。
起先,吴哲仁的老母亲不同意他娶吴荷藕,她以过来人的经验打听到吴荷藕的三姑有心脏病,故而判断出她以后也可能会有。吴哲仁虽然是孝子,可是放不下心里的吴荷藕,偷偷夜里出去私会,相约彼此不离不弃。事情说起来也简单,吴哲仁绝食到第四天他老妈就哭着答应了,以前婚礼简单,他借了头驴就把一身红棉袄的荷藕娶进家门。
婚后两年儿子吴康出生,老妈取的名字,虽然吴荷藕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也似明镜。不想仅过了两年吴荷藕就突发心痛,拉到县医院一查,果然是先天性心脏病。天塌了,老妈比他还伤心,竟然一病不起,躺在老屋的炕上半个月就去世了。老爹因此责恨他,去住了大哥屋里,除了逢年过节很少交谈。即使发生了这些,吴哲仁对吴荷藕感情如旧,为她的病四处求医,花了不少钱。
唯一让吴哲仁欣慰的是,老婆的心脏病属于遗传性慢性病,平日里注意饮食和保养,再活个一二十年是有可能的。这话是三十里外一个老中医多年前说的。只有他知道,这些年他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老婆哪一次咳嗽后就走了。眼瞅着儿子吴康已快十岁,老中医说的时间已过了一大半,他是个不认命的人,这一年来更加四处打探,两个月前还乘车去了省城,转车到了终南山里,见了一人,重金买了一药方,他把这当成最后的希望。
现在他的愿望,是在1983年的春节前能让老婆吃上新药,药到病除,一家人过上舒坦日子。
雪像疯了一般,又飘了一整天,到了黄昏也没变小的意思。吴哲仁喊儿子帮忙,把院子里的雪铲到架子车上,拉出去倒在村口的水渠边。拉雪的空档,他问儿子那女娃咋样。儿子回说女娃好着了,今天有人给拿了旧毛衣盖身上了,还给打理了屎尿。
“你怎么知道谁给打理了屎尿?”他觉得儿子不该知道得这么具体。
“放学回来时我们去看了,玉米杆外面扔了不少擦过的卫生纸。”儿子像辩解一般,生怕自己爸不信。
“哦,谁这么心好的……”他一边自语,一边用力拿铁锨把结在车板上的雪往下刮,那声音刺耳难受。
“爸,你说那碎女娃会不会被人抱走养?”儿子站在架子车前,看着他问。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谁知道啦——”他用力铲下最后一掀,嘴里发出“嗯”的用力声,走到前车,拉车往回走。
“那会不会被冻死?天这么冷的,一直下着雪。”吴康跟在身旁,小声嘀咕道。
“应该不会,不是有人给加了棉衣?”说完话,父子俩一路无语,直到家院。吃过晚饭,关灯睡下,许久,他被老婆拽醒,迷糊着听老婆说:“桥下面又被人扔了女娃,要不要抱回来咱养?”
他听了这话,醒了大半,忙说:“胡说啥了,八成是有病的娃,都被扔了那么多天,冻也冻日塌了,要娃也是咱自己生个,乱想啥,快睡觉。”
说完,他就翻身假装睡下。心里却被老婆的想法吓到,他猜想老婆是怕再生育身体会受不了,或者是她知道自己的病这些年不见好转,不敢再要孩子,索性收养一个。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那个药方,尽快要给老婆把药方里的药弄全,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甚至想过,这次如果还不行,他就放弃了,大不了以后和儿子过,也不会再娶。
就这样,吴哲仁躺热炕上,脑门上沁了一层汗,胡乱思索了不少,直到听见老婆呼呼的呼噜声,这才轻声下炕,穿了衣鞋推门而出,摸上窗台的手电筒,轻轻开了门闩出了院子,又轻掩上,并不上锁。转身消失在夜色里,依旧是脚下踩碎的冰渣声,和一个黑影。
走近水渠桥,他并没有靠近,而是打兜里掏出烟抽了根,抽完才凑近玉米杆堆间的洞。洞口大了些,大概是最近来看的人多,扒大了。打开手电筒,是件开线了的紫色毛衣,盖在裹女婴的棉被外,他伸手拨开毛衣,她脸冻得紫青,像是睡着,仔细一听,确实是睡着。他又站那盯了一会,转身离开。
往回约莫走了百米,他又折返,回到女婴跟前,伸手把刚掀掉的毛衣又盖好在棉被上,又拢了拢那玉米杆,把洞口缩小了些。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自己见过的弃婴,多半都死了,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总之被丢弃的女婴很少被人抱养,加上有计划生育,除非不能生育的夫妻,村民们都不愿意养来历不明的婴儿。当然,更可怕的是被动物伤害的,现在狼少了,他小时山下常有狼出没,有大一些的孩子被狼叼走的,找到时除了衣服,骨头都没剩多少,更别提没有保护的弃婴了。
这么一想,他倒觉得现在这女婴是安全很多了,只是这冬日的天气,雪连下不停,连大人都受不住,还是那孩子命硬。想着想着,就走到了院门口,轻轻推关门,重新回到屋里,脱衣躺下。吴荷藕的鼾声正响,他刚进屋里,什么都看不见,头凑到她头前,伸手抱住她,没多久便睡着了。
四
吴哲仁的外公被狼抓瞎过一只眼,他知道这事时还年幼,自此对于这个没见过的生物充满了恐惧。可是最近,他却时常想起狼,甚至想着在这冬日的旷野上会有一头狼出现,就在夜里他一个人出行在雪路时,那狠物就躲在夜色里,或者它不必躲,灰白毛色的狼即使蹲在雪地里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