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气球,蓝气球
作者: 胡杨树一
我在深圳第一次见到尤理想时,他正在布吉公园门口唱歌。一个自制的黑色音箱立在地上,发出滋滋啦啦沙哑的歌声。尤理想直直地站着,双手紧握麦克风,微闭着双眼,深情地唱着《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抹夕阳透过高层建筑物的罅隙,斜斜地投射在公园的大门上,配上尤理想的歌声,周围瞬间涂满了黄昏时特有的忧伤。
我妈找到我时,尤理想刚唱完最后一首歌,正弯腰给众人鞠躬。人群里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和笑声,很快,看热闹的人便散开了。
我妈逛了一下午的街,布吉街两旁的店铺她几乎逛了个遍,当她拉着我在人群里穿梭准备去新一佳商场时,我站在路边不动。她说,不想走了?不想走了就去公园门口等我,买好了你的衣服我还要去公园旁边的银行存钱。我妈是管钱的,我爸是赚钱的,从我记事起一直都这样。我妈打开大包小包,抖开衣服给我看,问我喜不喜欢。我不想看,说,只要是拉链的就好。
讲话的时候,我妈抬头看见了尤理想,她说,你舅公在这里唱歌?我说,你都看见了还明知故问。我妈嘀咕道,越来越会呛人了,你这孩子。这时尤理想也看见了我,他走了过来,说,小家伙,你什么时候也来深圳了?我恹恹地说,今天到的。
一个手擎一大扎气球的女人从我们面前经过,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气球在风中飘忽不定,却无法挣脱绳索随意飞向天空。尤理想给我买了两个气球,一个灰色,另一个蓝色。我更小的时候对气球情有独钟,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尤理想便会给我买气球,让我瞬间露出笑脸,以至于后来尤理想养成了一种习惯,一看到气球就会买下几个。
两个气球在我手里停留了几分钟,我松手把它们放飞。看着越飘越远越飞越高的气球,仰头的尤理想露出了笑脸。
尤理想是我妈的亲弟,也就是我的亲舅,别人说他的脑子坏了,是个癫子。但我从不觉得尤理想的脑子有问题,相反认为他比脑子好的人还要清醒。因为他会唱歌,而且唱得好听,是我眼里的歌唱家。
目睹尤理想在布吉公园门口唱歌那一幕时,是2005年初秋的一个黄昏,这点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我来深圳上学的第一天。我有难以启齿的心理疾病,老家的同学时不时捉弄我,弄得我惧怕上学,整天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爷同我爸妈商量,叫他们带我来深圳上学,说换个地方就没人知道我怕那东西了。我爸看我妈,意思要她拿主意。我妈犹豫着。我爷卷了一颗喇叭烟,点燃吸着,用一个老村支书的口吻撂下一句:富了口袋,误了下代。
我妈不想带我来深圳,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絮絮叨叨地说,那东西有什么好怕的?真是见鬼了,一个莫名其妙,一个神神叨叨。
我晓得我妈讲的“一个一个”的意思,莫名其妙的那个人是我,神神叨叨的那个人是尤理想。
连我自己都难于理解,为什么会怕那一粒小小的东西?当我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然是成年人了。
我的同学梅子,有一回问我,吴声,我发现你特别喜欢穿拉链的衣服,为什么?我支支吾吾,左右言之。她捂嘴笑,说还真是“无声”,比蚊子的声音还小。六岁之前我的声音是很大的,还得了个“小喇叭”的外号,后来慢慢就变小了。我的声音是在别人的嘲笑中一天天变小的。
梅子深圳户口,祖籍梅州,她一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搬迁过来的,做的是水产批发生意。后来梅子的父亲涉足房地产,几年下来赚得盆满钵满。
那天我一进梅子的家门,就闻到空气里有淡淡的鱼腥味。我说你家里有鱼腥味,每回来我都闻得到。梅子说,哪有呀,乱讲。我说真有的,我的鼻子灵是出了名的。梅子笑骂了一句,狗鼻子。又说,你这是心理作用。我说可能是吧,不过你爷和你爸妈身上真的有鱼腥味。梅子斜我一眼,说,我身上有鱼腥味吗?我说不晓得,好像有,好像又没有。梅子说,什么好像有好像没有,我身上就是没有,来,你闻闻。说着她便凑了过来。梅子身上确实没有鱼腥味,相反我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难于言说的体香味,这味道令我神往,周身过电般颤栗起来。梅子闭了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弹跳着。当我手忙脚乱准备褪去梅子的衣物时,那东西倏然映入我眼帘,而且一只手还碰到了它。我浑身像浇了一盆冷水,猛地一个激灵,向卫生间跑去,想着快点洗手。那个初冬的午后,梅子大约知道了我那可笑而耻辱的秘密。是的,在别人眼里是可笑的,但在我内心深处是耻辱的,这种耻辱或许将伴随我一生。
若干年后的新婚那天,梅子穿一身拉链开口的衣服。我想,梅子真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女人。夜里梅子蛇一样缠着我,突然说,奇怪了,一个小小的东西,你到底怕它什么?我问,什么我怕什么?梅子说,别装了,纽扣呀,你妈都讲给我听了。我忌讳别人在我面前提起纽扣两个字,但新婚之夜,我不好在梅子面前表示不快,于是转移话题,说,不是我妈,是咱妈。梅子说,一时还改不了口。我成功转移了话题,继续说,你妈你妈,这样听起来多不好,像骂人似的,得及时改口,我妈是你妈,你妈也是我妈。梅子扑哧一笑,说,好好好,我现在就改,是咱妈,行了吧。听咱妈讲,你小时候就怕纽扣,刚开始我还不信,纽扣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我上网查了,果然有这样的人,中国有,外国也有,东方有,西方也有,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讲讲,纽扣有什么好怕的?
看来无法绕过纽扣这个令人烦心的话题了,迟早逃不掉的问题,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面对。我说,讲不清楚,怕就是怕,没什么理由。梅子说,这是病,你爸,不,咱爸咱妈就从来没带你去看过医生吗?我说,看个球,农村人哪有这么多讲究,能吃能睡能干活就没病。梅子表示不理解,说,心理上的疾病往往比身体上的疾病更可怕。翻个身,继续说,对了,咱舅尤理想也没去看过医生吧。我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没再言语,表示新婚之夜不想谈及疾病和医生之类的话题。
二
尤理想是尤家第七个孩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在重男轻女的国度里,尤理想的降临,无疑给这个阴盛阳衰的家庭带来欢欣与希望。尤理想这个名字是我外公给起的,好听也好记,顺顺溜溜的,同时也谐音“有理想”之意。我外公是个“闷葫芦”,一天难讲上几句话,一有空就摆弄他那把漆黑发亮的二胡,坐在院子里,闭上眼,轻盈地把小镇的夜晚拉得悠长而深邃。尤理想继承了他父亲的“艺术”基因,从小就喜欢唱歌,小学、初中以及高中两年的时间里,尤理想都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歌唱家”,只要学校里有文艺活动,尤理想必是主角无疑。但尤理想别的功课并不理想,所以高中读了两年,他就不想上学了,说读书真是辛苦,自动退学回家撸锄把了。
两岁之前我在吴家,两岁之后在尤家。我是1993年出生的,那时候举国都有一股“南下”热,千千万万的人潮水般涌向广东,我爸我妈是其中的两朵浪花,飘到了深圳这座年轻的城市。我小时候讲话迟,咿咿呀呀的尽讲些鸟话,根本没人听得懂,到三岁半才开口讲人话。那时候我是尤理想眼里的“玩具”,他经常抱起我抛向天空,然后放下,又让我不停地转圈圈,世界在我眼里倾斜、旋转、倒塌,我趴在地上晕乎乎的难受,说出了生平第一句别人听得懂的话:舅公,我怕。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尤理想突然消失了,给家里留下一张纸条,说他要去深圳闯荡,将来当个歌唱家。外婆焦急万分,冒着濛濛细雨去了柳树湾车站,试图把儿子叫回来。当她赶到车站时,开往深圳的班车早已走了。看着无精打采回来的外婆,我外公喝了一口茶水,丢下一句:儿大不由你,随他去吧,都这么大的人了,吃不了亏。是的,尤理想吃不了亏,生得牛高马大,只要他不惹事,就没人敢把他怎样。尤理想遗传了外公高大的体格,在人面前一站,不怒自威。七岁那年,我发现自己害怕纽扣,凡有纽扣的衣服都不敢穿,单独的纽扣更让我害怕。这发现惹来一些人的好奇,特别是小伙伴们,常拿纽扣来捉弄我,偷偷往我口袋里塞各种纽扣,我一碰到就吓得大哭,他们却开心大笑,说我是天底下最怪的一个人。外公外婆也说我怪,说纽扣有什么好怕的,是装的吧。只有尤理想相信我,他给我买的衣服都是拉链开口的。小伙伴们拿纽扣捉弄我,尤理想就吼他们,骂他们,甚至恐吓他们。只要尤理想在,就没有一个人敢拿纽扣来吓唬我。尤理想成了我的私人保镖。
尤理想的脑子还好的时候,每年都会从深圳回家过年。打开大包小包的东西,尤理想一件件分发给亲人,嘴里说着这个给爸,这个给妈,这个给大姐……这个给小妹,最后剩下一些玩具,尤理想看着我笑了,说,这些呢,当然给小家伙了。尤理想一直叫我小家伙,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
尤家不知从哪年开始,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的年初六,兄弟姐妹都要在一起聚一餐,没有特殊情况不得缺席。几张餐桌摆在院子里,大人忙碌,小孩打闹,闹哄哄的甚是热闹。外公外婆抿嘴笑,这应该是他俩一年当中最高兴的一天,就连因年迈耷拉的眼皮也绽放开来,显得眼睛和年轻时那样大而亮。尤理想给大伯、叔叔们敬烟敬酒,他自己不抽烟,说要保护嗓子,喝酒也只喝我们家乡用糯米酿制的黄酒,从不喝白酒,再好的白酒他也不沾。一顿午饭吃到日头西斜,姨们叮叮当当忙着收拾碗筷,尤理想把他的外甥、外甥女们统统叫到晒场上唱歌,给他们传授音乐知识。
后来,尤理想不回家过年了,不仅过年不回来,平时也不回来,任凭我外公外婆在电话里怎么劝,他就是无动于衷,说他的理想还没实现,无颜面回故乡,等哪天成了歌唱家时回去开个人演唱会。终于有一天,我从外婆口里得知,尤理想的脑子坏了,在深圳一夜之间就坏了,谁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第一次犯病时是在酒吧里,唱第一首歌还好好的,第二首唱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破口大骂,抽风似地在台上跳来跳去。开始观众以为他即兴表演什么节目,当他把麦克风摔地上不停踩踏时,有人才看出不对劲,说这个歌手肯定疯了,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胆小的人赶紧出了酒吧。出了这样的事,尤理想也就没去酒吧唱歌了,虽然他第二天跟常人一样,但酒吧老板还是把他开了。
后来尤理想去我爸的装修队做事,一切都好好的,就是惦记着唱歌,有时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不知情的人,根本不知道他脑子有问题。只是“歌瘾”特急时,尤理想就会去人多的地方演唱一番。我爸顺着他,说有了宣泄口对他的病有好处,还给他做了个音箱,配了一辆小型三轮车。
三
尤细妹比尤理想小好几岁,平日里两个人的关系不错,她嫁到外省的事全家人都反对,只有尤理想一个人支持。尤细妹怀孕两个月后才回家告诉我外婆,说她要嫁到外省去,急得外婆好几天睡不着觉,问外省哪里?尤细妹说贵阳。我外婆又问,路途有多远?尤细妹说,一千多公里快两千公里了。我外婆说,我不同意。外公抽着旱烟,斜了小女儿一眼,回头对外婆吼,你不同意有屁用,肚里都装上别人家孩子了。五姨说,那个人满脸都是疤,难看死了。我外婆问,咋回事?尤细妹说,他小时候不小心被火烧过。外婆提高声音说,啥,还是个破相人?尤细妹说,他人很好,对我特别好,妈,你放心,嫁给他我不会受委屈的。五姨说,你这样好看的人,他现在肯定对你好了,以后好不好,鬼晓得。尤细妹的确长得好看,凭她的相貌,完全可以找个条件好一点的,起码相貌好看一点的,可她偏偏爱上了人称“疤脸”的马霖,并且在家人面前说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第一次见到马霖时,尤理想也吓了一跳。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那天,尤细妹给尤理想发短信,哥,你们装修队今天放假吗?尤理想回复,当然放,全深圳的工人今天都放假。尤细妹不发短信了,直接打过来,说,哥,你来一趟我们这里吧,他想见见你。尤理想问,谁想见我?尤细妹说,马霖,我的男朋友。尤理想哦了一声,说,好,我这就过去。和马霖的事,尤细妹征求过哥的意见,尤理想说,只要你们两个是真心的,我没什么意见。对于尤细妹和马霖的事,我妈第一个反对,尤细妹不敢带马霖来我家里,她知道来了也没什么好结果,所以叫尤理想过去。
布吉到龙华也不远,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尤细妹租住在五楼,是一个单房,进门左边摆一张床,进去一点有个很小的卫生间,厨房靠近阳台,阳台边上放一张小饭桌,饭桌上放着七八个袋子,应该是刚买回的菜。听到声音,马霖从阳台进来,喊了一声,哥。天气晴朗,光线明亮,眼前的人吓尤理想一跳,高大魁梧,长方形的脸上布满褐色的疤痕,如古老森林里来的大猩猩。尤理想站着不动,心想,细妹是用哪只眼睛看上他的呢?
马霖搬一张塑料小凳放尤理想脚下,说,哥,你坐。尤理想回过神来,说,叫我尤理想,你和细妹还没结婚呢。马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尤理想说,你不怕我吗?马霖说,你和蔼可亲,不怕。尤理想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有病,神经病,很多人都怕我。马霖说,我不怕,应该你怕我,刚才吓着你了吧。尤理想说,是吓了我一下。马霖说,为这张脸我死过两回,一次割腕,被邻居救了,一次投河,被我们的村主任救了。尤理想说,你真傻,我病了这么多年,从没想到要去寻死。马霖爱怜地看一眼尤细妹,笑笑说,是啊,活着就有美好的一天,现在我过得很好,反而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