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河川
作者: 范怀智羊铃铛
羊栏连着一眼破窑,窑里堆满柴禾,红红的大太阳还没在崖畔上冒出来,羊就在圈栏里叫呢。明显得很嘛,羊在叫元丰起床,羊们“饿呀饿呀”地叫着,还把犄角往栏门上撞,无非等他来开门,等他往水槽里放满清水,它们咕噜噜喝一顿,好美滋滋地去啃青。
满河川的青绿,说去啃青,反倒是哪里有青可啃?青绿的是麦苗,自上了九月,齐茬的麦苗疯天疯地地长过一阵,真把河川里的绿油全给渗了出来。迎了风摇个浅浅的绿浪,这么一个丰盛又甜美的模样,怕要把羊们能香馋死,可元丰咋能把羊赶进麦田里去?就是老福清也不会让羊们去香馋一回。
羊们只好齐排排地上到坡面去,啃一口草黄,吃几捧子干雪,仰起头在叮当响的羊铃声中,眼巴巴地瞅看无边的青绿。绿油油的青香随风抚上坡面,虽则冷嗖嗖的,羊们还要忍禁不住地打几个喷嚏,细格溜溜的涎水滴入干草,干草下的冷雪陷出个小小的坑臼。
羊摇响羊铃,风也摇响着羊铃。头羊的脖颈上拴颗拳头大的铜铃铛,铜铃铛的响声嗡儿嗡儿的,不只如土一样厚重,还如河川和远山那样苍古。老母羊的脖颈拴颗铁铃,被老羊的体温捂亮了铁釉,不论走到哪里,哪都有哐哒哐哒的铁铃在动,铃声沙哑而朴拙。此外,新生的小羊羔子的脖项,拴系着指蛋大的铜串铃,像风干的野菊开放在雪地。
入了冬了。羊们只好散涣在坡地,披一身增厚了的皮毛,极不情愿地揪扯干草时,心里必定惦念青绿,隔会儿它们要抬起头来,向河川里瞅瞭。吃吧吃吧,别老吃着碗里的,瞅个锅里的,大冬天能往嘴里揪口吃食就不错得很了!再说呢,捂过一场雪,草儿从深秋开始冬藏,历经过酵变,有了甘醇的酒味。把头埋下去,揪扯进满肚子的草黄,就几口干雪,瞑闭住眼瞳,慢悠悠地反刍,真似醉酒了一般,整个身子骨要荡漾起来,要陷进比甘醇的草香还深的梦境。再一个,若元丰懒睡进午后,别说往河川的麦田去撒个欢,恐怕连揪口干草的愿望,都成了幻想。一带明汪汪的小湋河水,弯弯绕绕的,不知从哪来又弯绕到哪去?
归 宿
没有啥梦,梦个啥呢,终究还不是个梦!啥也没有想,想啥呢,到头来还不是空想!每每入睡前元丰都这样告诉自己。每到心念纷呈,明知是个空想,仍要一个劲地想时,元丰这会就该说句狠话了:“谁爱想谁想去,反正我不想!”因此他空空静静,跟个空寂的绵羊一样。吃饭、睡觉、拦羊、看书,夜黑了给羊们撒了几搂草料,就着灯光坐到桌前来,写点不写会睡不着的文字。
要说人世有执着,元丰在读书写字这事上有些执拗。读书写字为啥?不为啥!只顾懵头懵脑地写,只让比长城还长的夜,给消磨到一个适宜的长度。
夜里睡得晚了些,元丰起来时,红崭崭的大日头晒到了紧固羊栏的木桩上,喜鹊在院场北侧的青槐树上叫,青槐树下是村上给修盖的保障房。为防止这老院场出意外,帮扶单位出面给盖了两间平房,彩钢瓦苫顶,水电接通。
过了夏,接近多雨的秋日,帮扶单位拉来旧的桌椅和板床,为确保他安稳度过雨季,帮扶人和村干部们还把老窑间的被褥一齐搬进了小平房,说莫轻心,莫大意,防患要紧。
“老窑塌方村里有过,再说你住的老窑年代久了,谁敢保证不落个土块,万一窑顶的塌土落到炕头上呢!”
干部和村人走了,他当晚住进了小平房。朝南的大窗户分外敞亮,坐桌前,拐子放到桌侧,铺展书本,灭掉新房的灯,他看到了窗户外头的繁星,看到弯弯的月亮和朝新房张望的羊眼睛。嘶嘶儿的蝉鸣,还有锦鸡在槐树后头的柏林里叫呢!青槐树后头三五亩大的柏林子,是院场主人栽就的,听说主人跟子女们去了北京,往后这院场成了鳏寡老人的居所。
元丰记得,村人所说的柏树院的增福老汉殁了,院里长满了杂草,常有野狗潜进窑门。增福老汉是从别处招赘到了小湋河川,老伴过世,他住进柏树院,直至故去。记得麦收前安葬了他,到了秋雨日他住过的老窑坍塌了,老窑陷进土中。另一眼连襟子的老窑也受了连累,塌了窑檐,半扇子窑壁颓圮,徒余东北角上堆放柴禾的那眼窑垴矗在土崖下,窑顶倒垂着长了枣树。
元丰清除过堆积经年的杂物,这堆了柴禾的窑垴还算攒劲。请了匠人,盘就灶台火炕,总归有了个栖身的场所,有了不再拖累家人的归宿。
母亲特意往紫蓝镇街去缝了被褥。灶眼生起红火,元丰住进柏树院的头天夜里,春寒料峭,尚未镶就玻璃的格子窗外,映着明净的星斗。此夜没月亮,独有弯折如小湋河的北斗星凝驻在晴空,瘦瘦的星斗明灭着。没有睡意,偎窗而卧,静默的北斗星看着他,他静默地瞅着它出神。弟弟结了婚,父亲离开了村落,去了村北的坟园,那里没了狗吠鸡鸣,徒有蟋蟀跟狐子们的踪迹。
思忖过许久,满夜没有瞌睡,他终究在母亲的饮泣中做定决断,他必须把残破的自己从家的躯体上剔除出去。他像别人脸上的一块赘肉,还像别人脚上多余的骈指,更像老羊头顶的犄角,显得沉重又无措。
不得不认命时,他相信前世肯定欠了文债,没有向白纸讲讲故事、说说话的日子,他有种慌急的烦躁和隐忧,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这河川里废弃的人。文字给他信心,给他遇见美好的理由。每天写下如野草般自然生长的文字,元丰便在富足的恬静中安睡。弯月西垂,隐进浅浅的云朵和水雾。
睁亮眼睛时,一如小米粥样的阳光铺满窗棂。喜鹊跳跃在枝梢。出于习惯,他照例要看看入睡前在炕沿下摆放齐整的鞋子。鞋子似曾自己动过,跟入睡前的齐整模样稍有偏移,不知今天会遭逢啥样的人。
头 羊
太阳升上来,白霜还未杀下去,露珠未沁上麦苗。元丰去拦羊。
捅旺炉火,侍弄一顿早饭,往随身的暖壶灌满水,拣拾两块馍馍,一并装进背包。背包装着笔和书。
敞开圈门,尽是手腕粗细的刺槐木镶就的栅门。最先摇响串铃的几只小羔子急慌慌地蹦出,它们欢欣雀跃地跳起蹦子。随后被体温釉亮的铁铃摇响的老母羊,肉身打个松活的突鲁,稳沉沉地踱出圈门,守在门侧,等候那只领头的小公羊。小公羊脖项下的铜铃发出嗡噌的响动,它真像电视里的关二爷那样微瞑着眼瞳,仰高脖项,擎住它尖尖的犄角,从圈窑深处踱出。它真像个尊贵的羊王,径直走出圈栏,众羊簇拥它下了院场。
那么多的小羊羔,元丰只挑中了这只。它的体格比别的小羔子大一些,自落草的那一刻,母羊舔舐它身上的胎腻时,仅凭母羊的舔舐之力,它柔弱的四肢就能颤微微地站立。待到母羊尚未舔出它湿漉漉的皮毛时,它则跌撞地闻嗅母羊的气息,找寻母羊的乳头,并将双唇紧叼在母羊的大奶穗上。有多少小羔子全凭母羊的恩赐,直到鼓堆堆的奶穗触碰到眼前,且不知伸嘴去叨住乳头呢!
背好背包,拄稳拐子的元丰跟随在众羊后头。听着头羊嗡沉的铃铛声,浩荡的碎蹄子踏踩着水泥路赶往村北。与其说元丰驱遣众羊,不如说众羊引领他赶往村北的大坡面子。坡面子斜斜地挂在塬顶跟河川间,这一回那只精壮的小公羊,成了羊群里真正的头羊。
小公羊出生半年后,老头羊真老了。那阵子老头羊身上粘满了尿泥跟粪蛋子,可依然不失头羊的慈威。到秋叶落尽,它努力着爬过最后一波羔,开始怕冷。正逢小雪节令里的小雪落过,老头羊隐进了窑垴,它的身骨里淤了寒气。太阳升上来,羊们拥搡地挤出栅栏,守在院场一哇声地唤叫它时,它静默着闭实了双眼反刍。它肯定感知到了肉身的沉重,它是那么小心谨慎着,生怕摇响脖项的铃铛,搅扰得众羊心生迷茫。
夜静了,它睁开汪汪的泪眼看月亮,残缺、圆满、又残缺圆满的月亮。满月的夜晚,老头羊在柏树院的一生终归圆满,它卧在吃剩的干草上,下颏枕了前膝,双目瞌闭,面孔上凝固住恒久的微笑。它的使命完结,元丰葬它于院北的柏林,吃着小湋河川的草出生,又终被小湋河川的草埋没。到翌年盛夏,老头羊的坟堆上长满茂盛的青草。
倔强的小公羊已满两岁,它宽阔的体格像银白色的小山在坡面上蹦跶。抵近深秋,闹腾在骨子里的情欲促使它去爬羔了,它蹿跃而起的身子那么矫健,分明是老头羊重生。
到月亮圆满的静寂中,元丰用纸笔回望老头羊的一生。他说,它终于要成了接替老头羊的头羊了,虽则它爬羔的姿态还那么莽撞,可它毕竟是上天给柏树院,给群羊们的恩赐。
灯影铺散出窗外,铺展到羊栏那处。房门开启,一只光溜溜的木拐敲进影子交叠的院场,笃笃的拐子敲进了羊栏。一瞬串铃子的悸动,默然许久的铁铃铛一瞬晃摇。母羊或站或卧着反刍,或一门心思一如禅修般冥想,或如石雕般仰望明月。夜晚的群羊,是一副气静神闲的样子。在等待吗?大约受到了冥冥中的某种启示,小公羊会不会知道此夜它将受命?
小公羊真如一尊石雕站在羊栏一角的木桩前。挽根红绸带的铜铃铛拴系上它的脖颈——就是老头羊传递下来的铜铃,嗡沉的铜铃铛在皎洁的月影里,摇出了比弯垂的谷穗子还饱满的声响。就它尚未健硕的身骨子而言,新头羊稍显稚嫩。羊本来是个通灵的畜类,它能通晓和顾贴主人的心思,虽则它年轻,要说亲和力,它比老头羊要略胜一筹。当成年的母羊亲近它,想获取它的温存和宠幸时,它跟绅士一样谦和自尊。总的说来,新头羊除过爬羔显得有些将就外,其它各方面都是那般贵气与雍容,此外它的脖颈又添缀了五彩丝绳的铜铃铛,它当然要那般地出类拔萃了。
铜铃响动处,极少见到小公羊走往众羊前头,它以一副优雅又丰实的体格行进在众羊当中,铜铃响响停停,众羊停停走走。头羊引领了它们,在铜铃铛的引领中它们等待元丰。每隔一阵,羊们会把他遗落在身后。
富强和老福清
通村的水泥路不宽不窄。羊们停伫蹄步时,弯绕的水泥路面真像卧了白云。白云缓缓裂开,它们给前方摁喇叭的摩托车让路。富强回了村。
富强在县城买了房子,媳妇、儿子、老人搬去了县城,隔几天他要去趟县城,第二天一早得赶回小湋河的村委会。前些年他在新疆贩轮胎,母亲病了,他回河川流转了三百多亩田地,重拾起了耕种。
富强没想过要去吃力不讨好的村委会,偏偏村人推举他。一是有资金,二是有魄力,三是正当他的好年纪,也好做留守村民的产业带头人。生怕与羊群冲撞,他双脚拖拉在地,摩托车驶过羊群的缝隙,停在元丰近前。
“嗨!”富强叫声元丰,告诉他,“近两天牛国清要来找你,说要你编本书。晌午不要拦羊去了,在院里等他!”
他俩是发小,元丰的低保和二级残疾证都是富强给申办的。
元丰问他:“我托你买的麸皮,买下了没?”
显然迟到了,大抵村委会有接待跟检查。富强轰轰油门,朝上河里去。村委会在上河,在邻村,在河川前往紫蓝镇的坡根处。
富强像撩抛来一个苹果一样给他撩回话来:“没,没顾上。”
元丰还想问问牛国清是谁,在喧闹的摩托声中那话落空。
细碎的羊蹄踏踩过村道和田坎,它们上了坡地。像阔别已久的老友,它们与另一群绵羊嬉闹到一处,一同争食,有时还会怄气似地犄撞,那是老福清饲喂的羊群。元丰远远看见老福清在老杏树下煨一堆草火,他蹲蹴在红旺了的日头下,听装满了名角的戏匣子——儿子特意买给他的。看到元丰的羊群忽而涌进坡面,老福清高声叫喊元丰。老福清脸庞消瘦,鼻梁上架了副圆坨子的眼镜,茶色的镜片儿弹射起阳光。
“噢,拦羊呀!”
彼此打过招呼,名角的清唱在坡地上播散得像阳光一样明澈。老福清爱吃柴火煨熟的洋芋。一大早肯定没吃早饭,往他陈旧的军用水壶灌满水,往背篼里放进水壶、洋芋、镰刀,再有一盘结实的麻绳。水壶和背篼总要伴着他,这些个成了老福清的标配。
儿子五岁时老伴过世了,儿子二十出头去了北京,竟在北京成了家立了业。年老的福清这下真成了鳏夫。除了耕种,羊成了他的伴偶。到现今,他并非再是那个恪尽职守的拦羊人,他修了彩钢瓦羊棚,羊棚下码摞起成垛的干草,干草垛旁装一台打草机。有了打草设备,他不用每天去拦羊。直到喝足了罐罐茶后,觉得该去拦羊了,他才会拦羊去。
坡面子
洋芋烧熟了,绵绵的洋芋味飘散进坡面。散进槐树林的羊们朝老杏树方向张望,它们瞭看老福清吃洋芋的样子。他戴个圆眼镜,身侧是漆皮斑驳的水壶。他吃几口烫嘴的洋芋,要抿一小口水。
风掠过,袭来一绺清寒。元丰走近那块青光光的大石头,石头的一侧罩满了野刺玫,石头另一侧有个浅浅坑凹。每次上到坡地,他背依大石,面向挪进南天的太阳摊开书本,大冬天他在脚前煨起火,一抹青烟抚漫上晴空。坡地上散涣的铃铛摇响,懂事的头羊不时咩叫,它有意地告知主人,它们未走远。煨住火,并在火堆近旁支楞起两块馍馍,他掏出手机,点开村主任的微信,他得问问:“你说的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