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牛来过

作者: 柳笛

老周终于有钱买了根上吊绳,走了。

晨练回来路上,罗茂林碰见老姜。听了老姜的话,罗茂林小腿肚子哆嗦起来,问,啥时候的事。老姜说上星期。估摸罗茂林还会继续问下去,老姜又说,一句话一个字也没留下,吊死在小王村外的槐树上。

老周是丑角,也是团里的台柱子,老姜的好搭档,比老姜小十来岁。老姜从县戏剧团调到文化局当副职时,准备把挑子撂到老周肩上。那时候县戏剧团已经发不出工资,老周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见了团里的老伙计都是那句话,我想上吊,手里没钱买那根绳。

玩笑话不能乱说,老周一言成谶。

老周老婆原来是化肥厂宣传科科长,化肥厂也是县里第一家倒闭的企业。老周老婆下岗后到集贸市场卖蔬菜,到超市里当理货员,反正没闲过一天。平常情况下,日子紧巴点也能过得去,但老周老娘慢性病卧床好多年,每月得几百块钱的药费。老周老丈人换肾花了几十万,还得药物维持。两口子家里都有病人,都是亲爹亲娘,又不能不管,老周有时候能拿回家几个子儿,有时候一连好些天没进项,孩子还要上学,跟老婆磨嘴生闷气的时候自然不少。

有次罗茂林跟老周喝闲酒,看老周喝酒的样子有点害怕,知道他日子过得不怎么样。

老姜调文化局时,老周下决心离开戏剧团单干,给个团长也不再稀罕。老周领了几个人成立了商演公司,参加各企业年会庆典活动,到县城各大商场搞活动促销。老周有丑角搞怪搞笑的家底子,除自个编排的小节目,还能根据雇主要求编排新节目。一开始,商演公司业务不错,老周带着几个人还能落个辛苦钱。没过两年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先是业务少了,即使偶尔有了业务,老周原来那一套也搞不起来气氛。不是说不叫好,而是连看的人都没有,台下稀稀拉拉两三个人,这活动这演出就没什么意义。不光没人气儿,这几年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多庆典公司,都是年轻人操作,老周学不来那些年轻人的东西。学不来新东西,企业商场的业务都丢了,老周只得把业务一竿子插到乡镇村子里,无非是婚丧嫁娶红白事儿。见了罗茂林,老周说,我这张老脸彻底不要了。

团里这么些老人,怎么都没听说这个消息呢。罗茂林问老姜。

老周不愿当团长,老姜自然找到了罗茂林。罗茂林三推五推推不出去,勉强接了。接了团长,罗茂林跟老姜说,又跟团里的老伙计们说,谁也别指望我能把担子放在肩上,我可没那股子力气,上边派个人来正好,不派人来我等着,哪位有力气随时把担子接走。

罗茂林是相声演员,跟团里的大队人马挨不上边,情急之下搬搬戏箱,干点跟相声无关的杂活,虽说能上台表演,毕竟不是团里的中军大帐。接了团长的位子,更大意义上是帮了老姜的忙。老团长要调走了,找不出新团长来,老姜怎么走马上任?所以,罗茂林跟老姜说话向来有底气。

老姜想苦笑,却笑不出来,一张表情很奇怪的脸,说,我也是前天才知道,人在殡仪馆放着,还没有火化。老周老婆不让我问半句,不但不让我问,还不让我往外说。叫孩子给我磕了个头,说,老领导的好意心领了,老周走得不风光,不愿意让老领导老熟人知道。

可能怕罗茂林再问什么话,老姜又说,昨天我想了一天,想给你打电话,我心里不好受,在家里躺了一天,想了想,今天还得在这儿等你。

罗茂林晨练的地方和路线是固定的,隔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跟老姜碰面。老姜想找罗茂林,在罗茂林晨练路线上一等一个准儿,比打电话还靠谱。

老周去小王村演出是为件白事,死去的老汉八十六岁。按习俗,活到这个岁数办丧事算是喜丧,孝子贤孙们都不伤心难过,虽然还是披麻戴孝,却没有那么多禁忌了,也能多少有点插科打诨。老周就搞了个小剧本,其实也是老周搞白事上的通用剧本,哪家办丧事都是这个本子,无非是走的人多么德高望重,后辈们多么想继续尽孝。既然想搞笑,一味干数落也没多大意思,老周加了点料,说如果老汉还活着,后辈们恨不得再给老汉找八个姨太太。办完了事,老汉几个儿子说他们老娘还活着,给他们老汉找姨太太的戏词不合适,本来他们老娘就伤心得劝不下来,听了戏词受了刺激,非得跟着老汉走,省得老汉找姨太太。老周说事先给你们看过剧本呀,你们也没提出来修改。老汉儿子们根本不听,到底少给一千块钱。吃罢喝罢,老周让其他人先走,只说自己找个熟人,晚上回县城。谁也没想到他吊死在离办丧事那家不远的小河滩里一棵槐树上。

这年头,一千块钱,世上再没老周这个人了。罗茂林插话道。

老周老婆当年在化肥厂也是能晃动膀子的人,人放在那儿不火化,肯定不会让这事儿这么过去。我还想,老周不是特别冲动的人,区区一千块钱让他走极端的可能性也有,但不会这么大,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所以,老周的事儿,咱们都想送他最后一程,可他老婆横在那儿,咱们过不去呀。

罗茂林明白老姜话里的意思:老周跟他老婆家里都有一个常年花钱的老人,日子过得又凄惶,肯定因为钱的事儿没少生气,谁也说不准老周是不是跟老婆生气在先,办丧事那家少给一千块钱等于往火药桶上扔了一个燃烧着的火把。何况老周老婆压着不办丧事儿,更让人看不透。

从县戏剧团出去另起炉灶的也不单单老周,头把唢呐老端也出去了。没带走人,只身一个人出去的。老端的唢呐独奏得过省民乐大赛奖,也是团里的宝贝。本地习俗,只有丧事才用唢呐,所以老端出去只有东奔西走奔丧事。用老端的话说,专业奔丧,天天浑身晦气,说不定哪天就跟哪家的人走了。

有名气在,老端不成立班子,等别的班子来请。当然也有办丧事的知道老端的名气,又想把丧事办得风光些,就找到老端。老端毫不含糊地对来请的人说,你找我,我也得配人手,干这行的都认识,我请谁不请谁呢?不如你找好唢呐班,跟人家唢呐班说也想叫我去,我准时去,不耽误把人送走就行了吧。来请的人只得照办。只要答应人家,老端有请必去。一来二去,老端不但名声渐涨,行情也渐涨。老端却说谁给我涨行情了,忙活一场,我伸手接过来的还是那么多。言外之意,那些唢呐班从他老端身上揩油了。

都以为老端会玩儿,活也不断,日子好过。罗茂林却看出来了,老端只是端着架子,从团里出来了,不能让大家笑话,实际情况怎么样,谁也没跟着老端。在团里时候,老端喜欢跟罗茂林喝两口。老端出来单干的前两年,似乎很忙,跟罗茂林小酌的工夫不多,后来跟罗茂林喝闲酒的工夫多起来。罗茂林想,老端架子端得稳而不大。丧事嘛,死人埋人,过一周年三周年十周年,又不会哪年事多哪年事少,用流行词儿说,是刚需。老端怎么能闲下来呢?

二两酒下肚,老端的苦水就倒出来了。唢呐吹得再好,还是那些老曲目,现在操办丧事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听那些传统曲目。唢呐班不再靠传统曲目招揽业务,上了些泼辣娘们,男人不能说的娘们能说,男人不能脱的女人能脱。老端一口酒整个满杯,墩下酒杯说,越来越看不懂了,老话说死者为大,灵棚下的事儿是多讲究的事儿呀,现在比闹洞房还腥荤。闹洞房不下流,现在唢呐班子弄得比闹洞房下流得多。这还不算,原来唢呐班不管怎么说还都是熟人,现在都是外聘的年轻女子,反正跟唢呐班的人非亲非故,更放得开了。过去唢呐班不要脸,现在脸和屁股都不要了。你说说罗团长,操办丧事的后辈们是让他们先人走啊,还是不让走啊。

见老端喊自己团长,罗茂林赶紧端起酒杯跟老端碰一下,说,寒酸我呢。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听老端一大堆牢骚,罗茂林只得附和。

闲暇时间多起来,罗茂林也学会了玩微信、抖音。说是玩,就是刷刷屏,光看,从来没有发布过内容。老端这么一说,罗茂林就想起自己在抖音上看的视频:一个是乡村大片空地上,舞台上的演员扮正妆走台唱念做打,台下只有两三个老汉和一个骑玩具车的小娃娃。那画面经常在罗茂林脑海中闪过,如果那个骑玩具车的小娃娃走远了,台下又会少个老汉。另一个视频也是乡村空地舞台,下着大雪,舞台上的毡布上溜了冰,看样子是连着好几天的场子,一个跑龙套的轿夫脚下打滑,一屁股蹲在台上,很快爬起来继续跟鼓点走台。虽然扮了妆,罗茂林一眼看出来,那轿夫至少小六十的年龄。视频转向台下,空无一人。除了行业内的人,没人知道台下没一个观众,对台上演员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老兄当得起团长,没寒酸你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你带着一帮子人闹腾得不错,让团里几十号人隔三岔五挣几个钱。谁不知道姜团长调走时候咱们大半年没开过一回工资了。也不是说姜团长,咱们这个行业就这样,再有能力的人也折腾不起来。

是啊。罗茂林说,说一千道一万,不是戏剧不行了,是听戏的人少了。从家家户户有电视开始,咱们戏剧就不行了。现在年轻人连电视也不看了,打开手机,什么东西没有?听戏的人已经老了,年轻人又不听戏,就这么简单。

话说完,罗茂林沉默良久,又说,我哪有本事领着大家折腾,还不是借着给黑牛配戏,厚着脸皮在外面晃悠了几圈?

县是普通的山区县城,是个穷县小县,没有地理优势,交通说不上便捷,没有矿产资源,更没有像样的企业。硬要找出特点,种植有十几万亩茶叶,当然也不是名贵茶叶。

历届政府发展经济都是茶叶搭台,经济唱戏。经济的戏也没什么好唱的,搞了一条山沟发展旅游,勉强挂了4A的牌子,年接待量也就二三十万人。除了这两样,还有什么好玩的?每年春茶上市时候,也正是景区开始上人时候,县政府牵头组织茶艺节。县城中心规划了茶艺街,全县的茶叶种植户经销商都在茶艺街上开了店。茶艺节盛会就在茶艺街广场上举行。无非请些明星艺人,种茶大户采茶大户登台亮相。每年的茶艺节人山人海,比过年热闹得多,能不能推动创收暂且不说,确实有轰动效应,让整个县城兴奋好些天。

要说茶艺节上请的明星艺人多了去了,但最有名气的是黑牛。其他明星艺人要么是某个年龄段的红人,年轻人知道,上了年龄的不知道,或者上了年龄的知道,年轻人不知道。要么是行当里面的红人,比方说杂技演员,报幕说表演的节目得过什么什么杂技节大奖,观众只看杂技惊险不惊险,谁也不知道那个杂技节大奖属于什么水平。但黑牛不一样,黑牛是全国范围内妇孺皆知的大明星,国家一级演员,十几年间,年年上央视春晚,在春晚上演出的小品年年叫好,毫不夸张地说,是一代小品王。

罗茂林研究过黑牛的演艺生涯,一开始也是说相声的,甚至第一次上春晚表演的还是相声,反应也一般,属于勉强说得过去的水平。严格来说,黑牛是相声演员出身,跟罗茂林是同行。黑牛在茶艺节上表演的小品是《秀才作诗》,通知罗茂林跟黑牛搭档演出《秀才作诗》的是老姜。罗茂林心里没底,自己一直是说相声的,虽说跟小品有点关联,但小品就是小品,跟相声的差别还是很明显。老姜说跟这么个大腕合作,机会多难得啊,你先不要推,推给谁去?这不是你个人的机会,得把它看成是咱团里的机会。

再问细节,老姜也说不上来。给黑牛找配戏人选的任务是县领导下达的。县领导是从茶艺节筹备组得到的消息,筹备组是从黑牛经纪人那里得到的消息。不但老姜,就是县领导,不但没见过黑牛,连黑牛的经纪人都没见过。老姜毕竟是行业出身,直接找到筹备组负责人,追着负责人联系黑牛经纪人,提前几天要来了《秀才作诗》的本子。看完本子,老姜和罗茂林都松了口气。虽然茶艺节演出节目单上说《秀才作诗》是小品,却是双口相声的本子,连肢体动作都很少,而且时间不长,十分钟不到。

黑牛来县城那届茶艺节是最热闹的一届茶艺节。不但请了黑牛,请的歌手也是最当红的,另外还请了在星光大道上红起来的两个外国留学生艺人。好在筹备组对这届茶艺节人气爆满的状况有充足准备,把演出现场搬到了新落成的实验中学大操场上,还卖了演出票,而不是像往届那样就在茶艺街大广场上演出,人人都能随便看。

茶艺节演出的直接效应是“黑牛来了”。这消息如过年的鞭炮,响彻在县城街头巷尾。第一波声浪过后,才传出次声波:黑牛在茶艺节上演的小品《秀才作诗》,光出场费就五十万啊。至于跟黑牛搭档是谁,鲜有耳闻。罗茂林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鲜花一朵,谁会注意鲜花周围有多少片绿叶。一个是全国著名的小品王,一个是不知名的小县城戏剧团里的小演员,混了一辈子混了个国家二级演员,从来没有上过省级甚至地市级的舞台。倒是团里的老伙计们,打来了祝贺电话。罗茂林想不出自己哪儿可喜可贺,人家黑牛几十万出场费拿走了,自己一分钱没见着。想着既然跟黑牛搭档演出了,即便不安排跟黑牛坐在一桌接待酒席上,最起码安排个跟黑牛碰个酒说几句话的机会,罗茂林还偷偷准备了个精致的签名本,让黑牛签个名。可直到酒席结束,也没见黑牛的影子。

老姜也暗自发力,趁着热乎劲儿跟领导申请县戏剧团的排练经费。县领导说,排练什么,那个小品演得很好?你们老本行自己看看,是不是毫无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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