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真味

作者: 陈劲松

陈劲松,安徽砀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散文》《青年文学》《花城》《作品》等。著有诗集《纸上涟漪》,散文集《提灯少年》。

遇见马兰头

到杭州参加一个培训,朋友安排去绍兴转转,鲁迅先生的故乡,心里一直是向往的。

朋友首先安排到鲁迅故居看看。典型的江南民居的模样,并不高大阔敞,却小巧,精细,像江南的人。穿过幽暗的房廊,在一间间的房子中细细看来,这里是鲁迅先生出生的地方,这里是鲁迅先生的祖母给他讲故事的地方,那里是长妈妈的屋子。每到一处,眼前就会闪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房中、庭院中或闪身跑过,或认认真真地抄书,或摇头晃脑放开喉咙用绍兴方言读着文章。先生笔下的百草园,是他童年的乐园,他在这里捉虫子,挖何首乌,摘覆盆子,下雪后捉鸟,留下了他童年那么多的欢乐。他曾以为很大的园子现在看来显得狭小,局促,我不能一一认出先生写到的高高的皂荚树,后窍喷出烟雾的斑蝥,窜上云霄的轻捷的叫天子,只是跟着导游完成仪程一般,匆匆而过。栏杆光滑的石井还在,专门到井边看了看。先生小的时候常从石井栏上跳下,怕是少不得挨骂,他后来被送进私塾,猜测自己也有从石井栏上跳下的原因,很有意思。鲁迅纪念馆中,先生刻了“早”字的书桌还在,隔着窗户,在导游的指引下寻着那张桌子,有点远,“早”字看得并不清晰。

对于三味书屋,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写到的他们几个孩子一起读书的场景: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现在再读这段,不由会心一笑,眼前便出现了当时的情景,尤其寿镜吾先生读书时将头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的样子,很是鲜活,耳中似乎也听到了嘈杂的读书声。

出了鲁迅先生故居,朋友又安排去坐乌篷船,船身狭小,在并不宽畅的河道中行了一段路,便上了岸,只是体验一下罢了。

午饭订在咸亨酒店,酒店门前立着孔乙己的像,不知是准备进店小酌,还是酒酣而归。当街是一个曲尺柜台,我没有见到柜内是否预备着温酒的热水。进入酒店坐下,朋友点了店里的特色菜,孔乙己喜欢的茴香豆与黄酒必然是少不了的。还有一盘切得细碎,掺着同样细碎的香干的青菜,看似寻常,吃了一口之后,顿时觉得很是惊艳,辛凉,幽香,那香味竟在口腔中爆开一般,久久不去,回味很是悠长。味觉记忆中,我从未吃过此菜,这么鲜香无比的菜竟然才吃到,真是有点遗憾,再夹上一筷送进口中,又觉得欣慰,终于还是遇见它了。

问朋友之后,才知道这菜叫“马兰头拌香干”,寻常的名字。始觉恍然,原来它就是大名鼎鼎的马兰头啊。汪曾祺先生在写故乡的美食时曾经专门写过,今日终于得见,得以“一亲芳泽”。那顿饭,因为有了“马兰头拌香干”,顿时觉得胃口大开,频频将筷子伸向那道菜,还好没有外人,不必太过在意形象。

从浙江回到青海后,每每回味起这道菜来,不觉就已口舌生津,真是惹人馋得很,本地的饭馆里从没见过马兰头,不能解馋,以慰口舌了。有朋友去浙江出差,也不忘嘱咐他们一声,一定要尝尝马兰头哦。但朋友大都不在意,我就觉得很是惋惜,为他们错过了一道人间美味而遗憾不已。

曾经从购物网站上寻找,很多店铺倒是都在卖马兰头,但询问之后,店家会告知路途太过遥远,收到时估计基本就坏掉了,即使有一点还能食用,也会少了刚采摘下来时的肥嫩鲜美,便只好作罢。只盼着有机会去内地,再好好吃上几顿,解解馋了。

马兰头在全国大部分地方都有生长,田间、地头、水边,似乎都寻常可见。在我的故乡皖北,田野间野菜也多得很,荠菜、苋菜、马齿苋、灰灰菜、泥胡菜、婆婆丁等等,但似乎从没见过马兰头——或者是乡人不识马兰头?问母亲,她也没有印象,这也是一种遗憾了。

芦 蒿

诗人苏轼曾在《惠崇春江晚景二首》中写道“蒌蒿满地芦芽短”,这里的“蒌蒿”指的就是“芦蒿”。芦蒿的鲜香早已闻名,也在汪曾祺先生和其他作家的文字中一再遇见,但直到前年,才亲口品尝到。

2018年,返回故乡陪父母过春节。春节过后,又盘桓了些日子,就在这段时间,竟然联系上了高中同学雪夫,可惜他已返回工作地南京,在老家聚一聚的愿望就无法达成了。但为了见一面,我特意订了从南京返回格尔木的车票。

雪夫姓王,大名叫王思栋,高中时在全国就已是小有名气的校园作家了。那时我喜欢写作多年,但一直苦于少有人交流。雪夫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知道他那时已在《星星》《文友》《涉世之初》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作品,尤其在《星星》上还配发了照片,做了重点推介,这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而言很了不起,便对他很是佩服,平日里交流多了起来,他确实帮助了我很多,我也从那时起开始慢慢公开发表作品了。毕业之后,就失去了彼此的消息。所以这次能联系上,是一定要去看看他的。

高铁抵达南京,已是午后,雪夫早就等在站外了。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雪夫变化不大,依然有些瘦。跟他回家,去他说到的“方家营”。 饭后,雪夫用摩托车带我去长江边。三月初的南京,凉意依然阔大。江边风紧,我和雪夫随意走着。从毕业后分开,不觉已经过了二十多年。除了彼此现在的生活,我们更多地聊起当年在学校里的一些场景,谈起当年对诗歌的热爱等等。说起他当年为之着迷的那个姑娘时,雪夫不好意思起来,摆着手,像二十年前一样羞涩。

江面宽阔,望向远处,生出苍茫之意。货轮往来如梭,沉闷的汽笛声如同一声声喟叹,我们望向江面时,有短暂的沉默。江水扑打着堤岸,哗哗作响。风吹过江边的柳林,响起一阵阵颤栗般的呼哨。雪夫帅气的儿子来江边叫我们回去吃晚饭了,这些年里,雪夫在南京摸爬滚打,尝遍了苦辣酸甜,总算慢慢好了起来,成了家,有了个可爱帅气的儿子,这是生活给他最大的回馈了。

回到家里,雪夫的妻子正在张罗晚饭,忙里忙外,很利落。她边忙边告诉雪夫,她今天专门去江心洲买了刚采摘的芦蒿,新鲜得很,现在吃芦蒿,正当其时。饭菜好了,满满一桌,很是丰盛,那么多的菜中间,有一道很是抢眼,笔杆粗细的茎秆切成了寸段,颜色翠绿,仅在外观上,它已胜过了其他菜。雪夫说那道菜就是芦蒿,早春吃芦蒿,最是鲜美,和腊肉合炒,什么调料都不放,已经是一道美味了。雪夫边说边让我赶紧尝尝鲜。芦蒿入口,果真鲜美异常,脆嫩爽口,汁水丰盈。细嚼之下,满口盈香,从口腔弥散开来。汪曾祺先生在文章中写芦蒿的清香:“如同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真是贴切得很。汪先生写到的“新涨的春水的气味”,于我而言,我觉得就是早春的一场雨后,地里齐刷刷长出绿油油的植物,那种清新的田野之气钻入鼻腔,沁人心脾,让人忍不住为之陶醉。那几天南京多雨,春雨连绵,想象着江心洲上芦蒿青葱,齐齐在春风中招摇的样子,惹人垂涎,南京人真是有福了。

竹 荪

如果在食材中进行选美,竹荪一定会名列前茅。

肤白而丰腴的身材,深色的遮阳帽,再加上雪白的连衣裙,真是楚楚动人。竹荪中有长裙竹荪,还有短裙竹荪,这就如同分别穿着长裙与短裙的美女了。

竹荪又名竹笙、竹参,是寄生在枯竹根部的一种隐花菌类。它有深绿色的菌帽,雪白色的圆柱状的菌柄,粉红色的蛋形菌托,在菌柄顶端有一围细致洁白的网状裙从菌盖向下散开,它被人们称为“雪裙仙子”“山珍之花”“真菌之花”“菌中皇后”,真是实至名归。

竹荪营养丰富,香味浓郁,滋味鲜美,自古就列为“草八珍”之一。它的味道之所以那么鲜美,主要是因为富含氨基酸,其中又以长裙竹荪氨基酸含量最高,可达1.76%,这是竹荪味道鲜美的主要原因。竹荪的子实体脆嫩爽口、香甜鲜美,别具风味,用于菜肴时,冠于诸菌,堪称色、香、味三绝,是宴席上著名的山珍。湘菜中的“竹荪芙蓉”是我国国宴的一大名菜,做法似乎并不复杂,借由原材料的本味,就是一道鲜美异常的菜肴了。首先将竹荪泡发干净待用,将鸡胸肉用刀背敲打成细腻的肉泥,然后在肉泥中加入适量蛋清搅拌均匀,再在蒸碗中抹一些清油,把肉泥盛入蒸碗。之后将蒸碗放入蒸锅,中小火慢蒸5分钟。最后将泡发好的竹荪和蒸好的芙蓉以及三五粒枸杞、少量青菜放入事先吊好的鸡汤中继续煮10分钟即可。据说1972年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和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时,吃了这道菜后,都赞不绝口。关于竹荪的佳肴实在不胜枚举,如竹荪响螺汤、竹荪扒风燕、竹荪烩鸡片等等,也都是极有名的美味佳肴,深受老饕们的喜爱。

竹荪入馔,始见载于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南宋陈仁玉《菌谱》,明代潘之恒《广菌谱》等也均有记载。清代《素食说略》“竹松”条记载较详:“或作竹荪,出四川。滚水淬过,酌加盐、料酒,以高汤煨之。清脆腴美,得未曾有。或与嫩豆腐、玉兰片色白之菜同煨尚可,不宜夹杂别物并搭馈也。”

鲜美的食材大都适宜于简单的做法,不遮掩其鲜美的本味,真可谓大道至简了。

莼 菜

最早知道莼菜,也是从汪曾祺先生写故乡野菜的文章中,但汪先生写得简单,不似他写其他野菜那么细致。在故乡皖北生活多年,印象中没见过莼菜,所以没有什么印象。第一次吃莼菜,竟然是在大西北的小城格尔木。有家南方菜馆,有次去吃,见有一道莼菜羹,毫不犹豫地点了。

那天吃的别的菜全然忘了,但莼菜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青瓷汤盆中,汤羹清澈,一片片绿色莼菜半卷着,如水面犹未展开的小小荷叶,看着就很美好的样子。用瓷质的汤勺盛了放进口中,娇嫩,爽滑,竟与自己想象中的味道一般无二,一下就喜欢上了,真是可以引为知己般的一道美食了。朋友说这道莼菜羹是用罐头做的,已失去了莼菜本来的鲜美。虽是罐头中的莼菜,我已然觉得异常清新甘美了。

莼菜是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叶椭圆状矩圆形,长约3.5至6厘米,宽约5至10厘米,下面蓝绿色,两面无毛,从叶脉处皱缩;莼菜花期在6月,生于池塘湖沼。嫩茎叶都可作蔬菜食用。据说黄河以南很多地方都可以见到,在江苏的太湖地区,莼菜还被称为“太湖八仙”之一,杭州西湖的莼菜更是闻名于世。后来去杭州,和朋友相见,那里的朋友都把莼菜作为必点的美味,食来果然与在西北吃到的不一样,更加鲜甜有加,在西北却不能吃到,不能不让人引以为憾。

小酥鱼汤

美食无名,所谓小酥鱼汤,也不过是我给它取的一个朴素的名字罢了。叫它“小酥鱼汤”,是想与寻常所见的鱼汤区别开来。

多年前,老家砀山县城南关,310国道旁,一间破旧的房子,连门头牌匾都没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开了一家小吃店,他只做一种小吃,就是我上面所说的“小酥鱼汤”。普通的酥鱼汤,一般都取材于数斤重的草鱼,切成片,裹面粉入油锅炸制,再做成酥鱼汤。而这家小店的老人却只选本地塘溪河道中一两寸长的小野鱼,在食材的鲜美度上,就已经胜了好几分。一两寸长的小野鱼,甚至不用去鳞,只刨开肚腹,去除内脏,加葱姜料酒腌制,再裹上调制好味道的面糊,入油锅炸至金黄。炸制时,可先在略微泛黄时捞出,少顷,再入锅复炸,可增加酥脆感。刚炸出的小酥鱼,酥脆鲜香,直接吃也会大大愉悦你的味蕾。

做小酥鱼汤时,要另外起锅,加入用鱼骨吊好的白色高汤,放入切好的细细的姜丝,煮沸后将煎炸好的小酥鱼放入锅中大火煮开,出锅前放盐、白胡椒粉调味,再撒上绿色的香菜与小香葱花,盛入青瓷碗中,鲜香扑鼻,不禁令人食指大动。冬天的早晨吃一碗,最是开胃,寻一小板凳坐下,热热地吃下,寒意顿消,齿颊留香,鼻翼、额头冒出汗来,很是满足。

堂哥在外地工作,每次回砀山,都对家里的饭菜不太适应,但总会去吃几顿小酥鱼汤,连连说味道鲜美。我并不常吃,偶尔吃一次,也是沾了堂哥的光。

前几年回故乡,再寻那家小店,却已经不见了,连着问了隔壁的几家店面,都不知那家小店的去向,实在是一种遗憾。

炸肉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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