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记
作者: 何世平何世平,安徽南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山东文学》等。
1
俗语说,男人三十而立。
可夏禹三十六岁之前,还像浮萍一样年年漂在城市里,无根无襻。
夏禹三十六岁那年,是公元2001年。
从大年初一开始,夏禹心里就隐隐地为儿子夏小雨到县城上学的事儿担忧。正月初十,家门口的小学已经报名开学了,听说县城的学校,也是这一天开学。夏禹就到马路上搭班车去县城,县城里有一个同学在菜市场卖菜,年前夏禹在县城邂逅他,夏禹说也想把儿子转到县城来上学,同学把他那不太肥壮的胸脯拍得山响,说侄儿上学的事,包在他身上。夏禹那天到县城买了烟酒,还有水果,信心满满地拎到同学在菜市场的店里,却见他老婆一个人在店里,才知道,同学昨天出远门了,要好几天才能回家。见他一脸无奈,同学老婆让他先去县城一小问问看,行就行,不行就等她男人回来。没有办法,夏禹只好去了学校,见到老师,他才说要把儿子转到学校来读书,人家就云山雾罩地把他挡在了门外。碰了一鼻子灰,夏禹骂骂咧咧地回到家里,唉声叹气。他这个时候就想打退堂鼓,就想还把儿子塞到父母那里,自己还和周翠莲去北京卖盒饭算了。
父亲和母亲在初八就已经到铜都市去做废品买卖去了。儿子夏小雨本来跟他们一起,在那边读书,父母在动身去铜都时,只是过来象征性地求证了一下,便义无反顾地去那边做买卖了。其实,夏禹心里清楚,父母亲是不想带这个孙子,儿子有一次冲撞了父亲,那一次父亲对着几个人发牢骚,说儿子儿媳到外面做买卖,把孙子丢给他们带,明摆着是在把罪给他们受。听的人不咸不淡地说,孙子以后孝敬你,还不好哇!父亲听了,不屑地回道,儿子都靠不到,还指望靠孙子,笑话!父亲的话音刚落,夏小雨背着书包,站到了他的面前,说,爷爷,你这个说的什么话,我爸爸不就这几年没挣到钱吗,人家看不起他,你也看不起他!
场面有点尴尬,夏小雨噙着眼泪,不依不饶要他的祖父把话说清楚。这样一直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还缠着祖父不放。
几天后,父亲偷着打电话给他,说他管不了夏小雨,这样下去,他长大了,非成痞子不成。夏禹就知道,儿子又顶嘴了,父亲最见不得别人顶嘴。
儿子是十岁那年,到父亲所在的城市去读书的。夏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和周翠莲把他送到学校时,夏小雨就要去班上上课,分手时,周翠莲再三吩咐他,不要回头,夏小雨点头答应了。可是,就在他背着书包走了十多米时,他回过了头。周翠莲本来就舍不得,他这一回头,周翠莲就泪眼婆娑。儿子走了几米,又回过头,迅速地又朝前走。就是这一次回头,周翠莲甚至看见了有白色液体像雨一般在空中飘落,周翠莲断定,那是儿子的眼泪在飞。周翠莲立马泣不成声。直到上了火车,还对夏禹说,儿子其实不想我们走!夏禹说,你能不能不说了?其实,夏禹心里也不是滋味。
正月十四了,学校都已经正式上课,菜市场那同学还没有回来。夏禹的心里火烧火燎,他叫同学老婆打电话,接通后,他问同学,到底哪天回来?同学在电话那边也唉声叹气,他说他原来准备把事情办好,两天就回来,现在粑住了。说了半天,同学再三抱歉。夏禹说,没用,现在都上课了。同学在那边沉吟片刻,让他去找一小的一个副校长。夏禹让他先打一个电话给他,同学说,忘了,你就说是我让你来找他的。夏禹头大,担心人家不买他的账,只好硬着头皮去。
来到县城一小,夏禹找到了那个王副校长。王校长听后,问他怎么到现在才来?夏禹如实地说他那个同学不在家,耽搁了。王校长问他儿子带来了没有?夏禹说没有。王校长说,明天把孩子带来再说吧。
回到家里,夏禹喜滋滋地把一小的事情告诉妻子周翠莲,周翠莲却一脸茫然,她说,又有什么用,儿子去读书,我们去做什么?夏禹听后,仿佛掉进了冷水盆里,是啊,到县城去做什么呢?
其实,早在年前,他们就已经悄悄准备了,为此,他和妻子还专门找到了在外县做油漆买卖的亲戚那里,亲戚虽然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们做买卖的一些窍门儿。可是,回到家,他们又不敢做了,因为那首先就需要一大笔钱,这对夏禹来说,简直是水中望月。不知多少个日夜,夏禹主张去卖早点,要不,去卖快餐,都被妻一一否决。妻子一板一眼地告诉夏禹,想卖小吃,我们就还去北京卖盒饭,在县城卖小吃,门都没有。
带着儿子去县城一小,王校长却苦着脸告诉他,现在几个班级都满了,没有哪个班肯接收了。夏禹好像冻僵了一般,半晌才醒过神来,他央求王校长,说看在他同学的份上,帮帮忙,同学回来,一定鱼情厚感。王校长打量了站在他面前的父子俩,摇了摇头,然后,打了一个电话。过后,让他先去报名。夏禹领来书本,王校长把他领到后面教室的六(五)班,一个中年女老师在黑板上边写边讲解课文,见到校长,停下,走到门口,校长便把夏小雨介绍给她。她没有听见般打断校长,说放班上可以,但是我没答应。夏禹想和女老师打招呼,见她黑着脸,比黑板好不到哪里去,便咽下了要说的话。
从学校出来,他又马不停蹄,步行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住宅区,找到了几年前就已经在这里安家的黄老五,把儿子暂时安顿在他家。几年前,他来县城买了房子,他在乡下盖了新房,几年后,不一样了。人家这叫有远见。乡下的房子盖好后,一直空着,现到县城来,还不知到哪里去租房。
回到家里,妻子已经把晚上请客的菜准备得差不多了,妻子一边炒菜,一边让他把昨晚上喊的几个人再催一遍。妻子还告诉他,上午,她去大公菩萨那里抽了一个签,你猜猜!夏禹说,我猜不到。妻子神秘地告诉他,是上上签,签上说,你今年想做什么生意就做,宜早不宜迟。夏禹心里一热,可是,去县城做买卖的本钱,到现在还没着落。
夏禹第一个走进了表弟海宝家,海宝家里有钱,要问海宝做的什么生意发财,也是人人知晓:海宝是做假酒发财的。前两天,夏禹就踟蹰到他家里,说了要去县城开店的事情,并且把借两万块钱和付利息的事情一并说了。海宝说,利息是小事,信誉才是大事,我相信你。
第二天,去县城租房,临动身,妻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夏禹问她哪里不舒服?妻子摇摇头,说,我们去县城,要不要到周翠霞家去一趟?
妻子的这个想法还真难倒了夏禹,他站在那里,大脑像断电一般,也拿不定主意。
周翠霞是周翠莲的堂妹,周翠霞的丈夫花手就是夏禹一个村庄的,他乡下的家和夏禹的家相隔不到百米远,他父母和夏禹父母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不一般的是,花手和周翠霞结婚后就去县城开店卖自行车配件兼修理。那年夏禹和妻子的生活过得很窘迫,身上背了债,在家里种那几亩簿田实在没有日子过了。于是,夏禹就和妻子周翠莲一起准备搭车去铜都市收废品,由于还带着板车,就必须要搭便车,等便车就在周翠霞做买卖的门面边上,等到晌午时,周翠霞没有喊堂姐周翠莲吃饭,甚至连客气话都没有说一声。周翠莲也知觉,为了省钱,她去小店买来一块钱一筒的筒子面到周翠霞家下着吃。他们一连在周翠霞家煮了三个中午的面条,周翠霞和她丈夫花手一句客气话也没有说。到铜都市后,周翠莲忽然对夏禹嘀咕,听人家说,街巴佬半边脸,周翠霞和花手到县城才几天?夏禹看着妻子,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现在周翠莲提出要去堂妹家,夏禹还真没有准备。周翠莲说,去一下吧,他们要是还像以前一样,我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说完就到房里捡出正月里晚辈带来的糕点,用袋子装了。
看着妻子麻利地忙活,年前的一件事又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夏禹的眼前,那天夏禹在县城给村上一个人办事,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到县城时,那人怕身上的钱不够,便委托夏禹到花手店里去借。夏禹不想去,那人说,你们是亲戚,我跟他没有关系。夏禹便走进了花手的店里。说借五百块钱,天把就还。就是这样说道,还是被坐在店里的花手一口回绝了,碰了一鼻子灰的夏禹,直埋怨自己,大不该厚这个脸皮。
那天回来他没有把这事告诉妻子,今天他忍不住说了,妻子迟疑了,问他到底去不去?夏禹说,还是去吧,做过不要错过。
于是,他们夫妻二人犹犹豫豫地走进了一半是亲戚一半是村上人的周翠霞和花手的店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夫妻见到他们拎着礼物,说明来意时,表现出了出乎寻常的热情。并且吩咐他们的女儿薇薇和还在地上满地爬的儿子孙玉峰喊他们姨妈姨大(父),花手马上表态,来县城做生意,一定帮忙。周翠霞马上去菜市场买来大鱼大肉,尔后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她堂姐周翠莲去打听租房的事情。这边花手问夏禹想开什么店?夏禹说了他想开油漆店的想法。花手马上否决了,说你不要开那个店,听我的话,门面我给你租,本钱我借给你。花手一再声明,他看重夏禹有这个能力,一般人他不会这样待他。这时,周翠霞带着周翠莲回到了店里,住房租好了,就在前面的巷子里面。
吃过饭,夏禹去看时,租住的房子还真不错,一个小间做堂屋,摆一张桌子能吃饭,一个房间能开两张床,厨房在外面的走廊里,走廊外面是一个天井形状的空白水泥地。就是上厕所远一点,大约离租房百把米的样子,有一间外表斑驳的公共厕所,这个要拿现在来说,是有些不便,可在2001年,根本就算不上事情。
回来的路上,夏禹还在眼馋那些货品,周翠莲却想着另外一件事,她问丈夫,你不觉得他们今天对我们的态度转了不知多大的弯吗?夏禹点头,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没想到花手还自告奋勇,自己说借本钱给他。妻子却叫他不要指望,她说,你没见到花手说话的时候,她的堂妹拿眼睛睃了他一眼吗?夏禹说,我也瞧见了。周翠莲补充,所以说,该借的钱,还是要借,不要贪小便宜。
也是在那天晚上,妻子告诫夏禹,要做花手和周翠霞那样的人,假如以后条件好了,不许在人前骄傲,家有黄金,外有等秤。夏禹揶揄,说我现在开店的本钱一文都没有,哪有心思想那些歪事!
一想到钱,他就仿佛掉进了冰窟窿,冰冷扎骨。
2
搬家那天,除了一个又大又高的大衣橱没有带走,家里的家具基本上都搬上了农用车。
把东西从农用车上卸下,周翠莲就让夏禹打电话给黄老五,告诉他,儿子夏小雨中午就不去他家吃饭了,今天已经把家当搬过来了。
夏小雨放学回家告诉夏禹,说老师不改他的作业。夏禹不信,夏小雨就拿出作业本,夏禹一看是没有红批,他见作业本都在儿子面前,问他怎么不交作业?夏小雨说,开始组长还收他的作业本,后来,老师打了招呼,组长就不收他的作业本了。夏禹呆了半晌,告诉儿子,下午去再交。
儿子走后,周翠莲告诉夏禹,说你表妹小香今天订婚,听说男方要给一万块钱见面礼,我们这就去借。夏禹积极性不高,怕碰钉子。周翠莲埋怨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怕?
小香是小姑的女儿,前天小姑无意间说男方见到表妹小香后欢喜非常,承诺给一万块钱见面礼,随便她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姑走后,周翠莲就打起了主意。
夏禹拿着一万块钱时,算了一下时间,从她在男方手里接过钱,到夏禹手里,没有三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表妹就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和她的小姐妹蓝月说道好了,叫他们现在就过来拿钱。蓝月其实就住在表妹家的坡下,与表妹是邻居,和夏禹是一个自然村的。熟门熟路,夏禹和周翠莲还是先弯到了表妹家,先谢表妹。表妹把他们带到蓝月家,一溜砖墙瓦房,其实,也就蓝月一个人在家。见到蓝月,周翠莲自然而然又说客气话,蓝月说,我挺佩服夏禹哥和你平时的为人。蓝月的话,说得夏禹脸上火辣辣的,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人记着自己的为人!
本来以为马上就拿到钱,没想到蓝月却说,钱还在他的小叔跟前。周翠莲听了,脸都变了色,夏禹心里也“咯噔”了一下,他还是示意她,去吧。
蓝月的小叔开始见到夏禹两口子时还笑嘻嘻的一脸的客气,当听蓝月说,是来拿钱时,他的脸马上就拉长了,当着他们的面,他质问他的侄女,怎么放心把钱借给外人?蓝月说,我已经答应了,再说,我放心夏禹哥和翠莲大姐。小叔问,你根据什么,凭什么相信他们?蓝月犹豫了片刻,说,夏禹哥和翠莲大姐平时为人好。小叔也犹豫了片刻,回道,村里的杨老八好,你怎么不把钱借给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