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

作者: 丝晴

丝睛,女,本名王秀琴。北京人。本文为其小说处女作。

刘彩云迎风骑着自行车,车轮每转动一圈都被狂风吹得直打晃。她只顾低着头,奋力地蹬着自行车往家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水泥土块、玻璃碴子、碎木头块一起滚到她的自行车轱辘前,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子瞬间跌落下来,砸向正在走过的小女孩。随着一声惨叫,小女孩倒在地上,头上流出的血,洇红了一片柏油路面,把路上的行人都惊呆了,刘彩云也被吓傻了。

这是1990年北京四月的一天,狂沙飞舞,空气中带着浓浓的黄土味,灰蒙蒙的太阳像是要昏昏睡去。纱巾蒙住了姑娘的头,衣领遮住了小伙的脸,他们都缩着脖子,探着身子前行,失魂落魄的刘彩云夹在人流中,脑子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

刘彩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连产假都没休完就急着上班,生怕别人顶了自己的空缺,但怕归怕,该来的谁也挡不住。

打字室里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见刘彩云进来,问她找谁,刘彩云说,不找谁,我是来上班的。正巧刘主任进来,见刘彩云便挤出点笑容招呼道:“哟,彩云,孩子谁给你带着呢?”

刘彩云见到刘主任有些欣喜,和刘主任相处好几年啦,大事小事都是刘主任分配给她做的。她笑着说:“我妈给带着呢。”

刘主任指着小姑娘说:“这是苗苗,你生孩的时候,她接替了你的工作,手脚麻利又聪明,什么事一学就会。”

刘彩云脸上的肌肉笑得有点僵:“主任,那我干什么呀?”

刘主任干笑一下:“你孩子那么小,要不再歇一阵子,等孩子大点再说,孩子现在是第一位的。”

刘彩云心想谁不知道孩子重要啊,可不上班,孩子喝西北风去呀,要是待了岗,工资连养活自己一人都不够,她苦笑着说:“不是有我妈给管孩子吗?”

刘主任有些无奈:“现在厂里正改组呢,科室精简,车间合并,厂房改装成店面,你去劳资科报个到,看看把你安排在那儿合适吧。”

刘彩云腿有些软,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打字室的。刘主任追出来说:“这个位子我真的给你留不住,苗苗是贾厂长的外甥女,我顶不住啊,再说有你在的时侯,我多省心啊,出简报,打批文,交给你就行啦。哪像现在这样,事事都得我自己动手,累死人啦。我现在就是个陀螺,贾厂长让我向西,抽一鞭子,我就得向西。王厂长让我向东,抽一鞭子,我就得向东。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刘彩云来到劳资科,只见里边挤满了人,嘈杂声一片,每个人都要挤到前面领一张表格。

刘彩云问身旁一个女工:“这是在干什么呢?”

女工看看她:“厂里生产线要外迁到郊区,上班的路那么远,路上的时间得三四个小时,家里有上幼儿园的,上学的孩子谁管呢?现在有劳务输出的名额,谁愿意去可以填表。要么就是待岗在家,自谋出路。”

刘彩云看着乱哄哄的人群,填表的,询问的,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显得那样无奈。她想起了那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厂里的铁饭碗说没就没了,哪里寻食,出路何处,飘向何处?忐忑的心都悬在嗓子眼儿,没着没落的,朝八晚五的日子结束了。

想着自己这些年工作在这个岗位上,小心翼翼的,奉命遵旨,不敢有半点疏忽,交给她的事,领导一百个放心。这回领导是放心地把她给放逐了,知道刘彩云人老实,柿子当然是软的好捏,谁愿意去捏那带刺扎手的毛栗子呢。

天涯何处无芳草,在这儿做井底之蛙,不如跳上井台,看看外面的天空。走出去,在下一个路口的拐角处,或许会有个希望在等着她吧。

刘彩云骑着自行车,在早市收尾的时间段去买那些撮堆儿菜,发现街边新开了一家职业介绍所,马路牙子上立着一个牌子,上面的招聘内容:文员、水暖工、业务员、话务员、出纳……刘彩云倒回来,放好自行车走了进去。

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四十多岁的男人像个管事的,见刘彩云进来就招呼她:“是来找工作的吧?”

刘彩云:“我看你们这里有文员、话务员的空缺,有什么要求和条件?”

男人:“你填张表,我们这里要收介绍费的,一百元管三次,直到你满意为止。”

刘彩云:“我交了钱就可以上班了吗?”

男人:“交了钱我给你地址,帮你联系好了,你就去面试,不行我再给你找下家。”

看着这个男人信誓旦旦的脸,说话的底气那么足,刘彩云又没别的办法,生存的煎熬,容不得刘彩云有一丝的矜持。她心一横把钱交了,交了钱或许还有别的出路,不交钱也没有谁送份工作给她,自己这样一个小老百姓,不过是路边的小花小草自生自灭。

刘彩云按照那个男人写给她的地址,骑着自行车去寻找一个叫丝丽雅的歌厅,挨家看着门牌号,终于在红绿灯路口拐弯处看见了歌厅的名字。白色的高大门脸,拱形的门和窗,门前还有两个欧式美女雕像。

刘彩云推门进去,昏暗的灯光下坐着一个裸肩穿黑色纱裙的女人,眉梢画进发鬓,粘着的假睫毛向外翻着,红唇粉脸的很妖艳,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张口说话不是纯正的普通话音,说话是个烟酒嗓,想必是个在男人堆里打转,彩蝶飞舞的女人。

女人斜着眼看了刘彩云一眼:“你有什么事?”

刘彩云:“我是来应聘的,找一下洪经理。”

女人:“往里走,第二间屋子。”

刘彩云到了屋前敲敲门没动静,推了一下门,门没锁,躺在沙发里的男人起了身,上下打量着刘彩云,问道:“来应聘的?”

刘彩云:“是,您这儿不是招文员吗?”

洪经理:“招服务员,晚上七点上班,夜里两点下班。你家离这儿有多远?”

刘彩云:“我家离这儿有四站地,我试试吧。工资多少钱?”

洪经理:“工资四百,客人有小费,看你的运气了,好的时候比你的工资还多呢。”

刘彩云:“我什么时候能上班?”

洪经理:“今天晚上就可以来。”

刘彩云有些兴奋,不管是文员还是服务员,先有事干着再说,四百块钱加上自己的下岗工资,跟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工资差不多,勉强够活命的啦。正好白天可以带孩子,晚上来上班,两不耽误,这是打着探照灯都难找到的好事,哪里都饿不死瞎家雀啊!

晚上的风有些凉意,刘彩云进了歌厅的门,就被白天看到的粉脸红唇女人叫到一旁,给了她一件黑衣白领的上衣和一个白色的带妃子边的围裙跟她说:“换上吧,以后上班来的时候,化个妆,别整个死人脸。这是服务行业,来的客人就是你的衣食父母,指望他们给你掏钱呢,见钱都不会笑吗?”

刘彩云接过衣服,她跟在粉脸红唇女人后面开始摆台,别人都叫粉脸红唇的女人花姐,刘彩云也就随着叫了。

刘彩云端着托盘,上面搁满了圆圆的蜡台有大有小,放在紫红色的玻璃灯碗里,茶几大的搁大蜡台,茶几小的搁小蜡台。陆续有客人进场了,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高矮胖瘦就看个轮廓。只有花姐跟客人招呼着:“张老板您坐这来吧,这可是我专门给您留的位子。”

张老板俨然是这儿的常客,给花姐递了根烟,花姐给张老板点上,两个人都很惬意地吐出烟雾。张老板搂着花姐的腰,低头说着什么,花姐笑脸盈盈地仰着头,扭动着干瘦无肉的腰肢陪张老板落了座。烛光映着张老板的一个秃头,肥脸,和花姐刀把一样的窄条脸。看着两人很不搭,可能他俩都是逢场做戏的高手,跟这儿环境倒是蛮配的。

刘彩云又去茶坊给客人泡茶,人还没进去就听见洪老板的声音:“你今天衣服穿得挺漂亮,妆化得不怎么样。昨晚上陪胡老板出去啦?交五十元,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你们几个跟平平学着点,别装高雅,出来是挣钱的吧?人学乖点,有人送钱就得接着,干什么就得像什么,别卖羊肉的吆喝成挂狗头的。”

透过布帘的一条缝,刘彩云看见洪老板的背影。几个浓妆艳抹低胸露背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听他训话。

刘彩云站在布帘一旁,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正犹豫着,花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手一挑门帘:“红红,赵老板来了快去陪一下。”几个小姑娘像得了救似的,随着红红一起跑出来。

刘彩云拿起茶杯冲洗着准备泡茶,被花姐叫住了:“你那茶壶用开水烫过了吗?用开水烫一下叫温壶,泡出的茶才入味。给客人倒完茶,茶壶嘴别对着人家,哪边没人冲哪边,去给3号台上一壶茶。”

刘彩云端起泡好的一壶茶,看清了3号台标。按照花姐的要求,她先蹲下身儿,再把托盘放在茶几上,小心地倒好了茶,壶嘴找准了没人的方向放稳了。她正欲起身,被坐在沙发里胖男人的手攥了一下她的手腕:“你是新来的?”将十块钱塞进了她的领窝里。

刘彩云说:“是。”慌乱地起身走开了。

只见三四个人的乐队,电子琴、吉他、架子鼓混声一片,一个投影屏幕上有毛宁、杨钰莹的身影在晃动。那个叫红红的,被一个男人搂着在唱:“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围着投影仪中心形成了一个180度的大半圆,前后错落摆了三排烛台桌。客人陆续来了,几乎每桌都有客人。刘彩云忙得不亦乐乎,有要茶水的,有要打火机的,还有要酒和果盘的,穿着高跟鞋的两只脚,像在受刑。

几个挨了训的歌厅妹,都找到了自己的财神爷,有被拥入怀中的,有给财神爷捶腿揉背的,也有打情骂俏的,还有被捏了脸蛋捏胸脯的。

刘彩云在茶水坊刚歇息片刻,花姐又来催了:“快去给六号桌送几瓶啤酒,别让人家等着。”

刘彩云拿起托盘端上啤酒往外走,正和急匆匆走来的洪老板撞了个满怀。啤酒瓶子掉在地上瞬间炸响,啤酒冒着泡泡肆意流淌。

告别曲《回家》终于在昏暗的烛光中响起,萨克斯乐手摇摆着身躯陶醉的吹着。洪老板,花姐站立一旁,所有的客人都在中心舞池迈着方步,没有几个舞姿优美的,女伴被拽得东倒西歪,基本上都是在感受对方的体温。

烛光在萨克斯尾音结束的时候全灭掉了,趁着一片漆黑男女舞伴可以尽情地拥抱亲吻了。

良宵已过,歌厅灯光齐明,所有客人穿衣戴帽各奔东西。有几个歌厅妹勾着王老板、李老板的臂弯,小鸟依人地走了。

刘彩云熬到了客人走光的时候,收拾完茶具已是凌晨三点了,兜里的五十块钱小费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双脚灌了铅似地沉。走出了歌厅的门,看见丈夫林跃进在电线杆昏暗的灯光下等她。

林跃进是一个企业的工会干事,喜欢摄影,时不时地给杂志社投个稿,拍的隔壁邻居家的小妞妞憨态可掬,明眸皓齿的乖巧可人的样子,还留在少儿画报上当过一期封面。现在也是英雄无用武装之地,被精简回家了。他在门口等刘彩云一个多小时了,看着从歌厅里出来的一群人,男的半醉,女的像鬼,勾肩搭背的消魂状,跟行尸走肉真无多大差别。

林跃进:“我看这活儿你别干了,都是些什么人呢。天天跟他们这样一群乌七八糟的人在一起,早晚得把你拖下水。”

刘彩云一肚子的委屈,被林跃进这句话引爆了:“你以为这破活我爱干呢,端茶倒水就算了,我就差给人家卖笑了。”

林跃进声音柔和了许多:“这歌厅是个什么地方,你天天跟那些人打交道,招惹了谁你也受不了,泼皮无赖粘上你,到时候你想甩也甩不掉。”

刘彩云脑子里闪着花姐的刀条脸,洪老板愠怒的眼神,还有塞给她小费的那只肥手。

刘彩云推着自行车在一片平房里走着,终于看到一个二十七八的姑娘朝她走过来,把她领到一间前后套间的屋子里。前面的房子是房东自己搭出来的,大约十米左右的样子,放着一张桌子,一只三人座的沙发,还有几把椅子。桌子上面有一部电话,这就是他们的公司,后面是房东一家老小自用。

刘彩云原来很向往公司的招牌,她一工作就在工厂,现在一说是哪家工厂的工人就特土,一说公司的职员就显得自豪又洋气,老是听到有哪个同事,调到什么公司去了,心里那个羡慕啊。自己见到的公司怎么就是这个样子的,也称之为公司?看来她的一百块钱是打水漂了,那该死的男人根本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给她,他自己的饭辙还不知在哪呢,他是骗了刘彩云的钱先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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