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

作者: 刘聆

刘聆,湖南衡阳人。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厦门文学》《青春》等。

有些事情,意外得让人猝不及防,但细想,又难免。

比如师父牛肖勤的死。

这是我见过的最寒碜的葬礼。深陷在冗长晦涩黄昏里的大厅,稀稀落落的宾客机械地与家属握手,表情单调空洞。程序简略得就像一串省略号,我和杨帆专心致志地跟在人群后面,直接去了火葬场。漆黑幽深的焚尸间犹如师父无以言说的一生,师父血肉模糊地躺在钢板床上,彻底安静了下来。工作人员表情冷漠得像嵌着一块厚实的玻璃,没有声音,阴冷的风爬上衣襟,绕过衣领,让人不寒而栗。终于有人哭了出来。杨帆说,是师父的儿子。那个戴着大金链子,手臂刺青的年轻人用力抹了一把脸,发出不均匀的啜泣声,悲伤从他那具桀骜的身体里陆续迸发,当师父送进火炉,他像狮子一样发出暴烈的吼声。

我走了出去,依然感觉悲伤让人窒息。这个像火一样刚烈的人最终化成了一团火,狼狈又决绝。我点燃一根烟,盯着烟头,心想,师父一路好走。手机这时候响了,是胜男发来的微信,在哪呢?在干什么?我写了两个字,删掉,重写,又删掉。杨帆从人群里走了过来,我收起手机,递根烟给他,缓缓劲。太惨了,哪是人,就是一团血肉,他抽了口烟,皱紧眉头说。这里面肯定有名堂,那辆车怎么不偏不倚就撞到他了,就像是瞄准了似的,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又说,连他那个混账儿子都哭了,你说这事有多惨,有多冤!手机响起来,又是胜男的短信,怎么没有回复我?紧接着是电话。我接了电话,说,师父走了,我来送送他。还有谁?我和杨帆,你见过。完事早点回,胜男有些不耐烦,以后信息及时回复我!我说,记住了!

我和杨帆边抽烟边聊,师父一直在县国土局工作,写得一手好材料,我们俩刚参加工作,就是他带着我们写材料。后来我考到市委办继续写材料,杨帆下海做生意,都跟师父渐渐联系少了,只听说他再没写材料,领导也没提拔他,到死还是科员。有人说,他无钱无势无背景,提拔怎么也轮不到他;有人说,他性情孤僻,自命清高,不爱交际,不善为人处世,自己将自己边缘化;有人说,他个性刚强,在公众场合辱骂领导,不服从组织安排,领导看他就像瞅到老鼠。就这些?没这么简单。我说,听说领导开始是在他的材料里挑三拣四,经常在公开场合骂他,说他连在楼道搞卫生的阿姨还不如,又安排他这么个文质彬彬的人去信访室接访,去跟拆迁户谈,他只会动笔杆子,哪知道这些?最后成了单位最无能最卑微的人。杨帆说,他是得罪了领导。我摇摇头,现在把命都搭进去了。正聊着,师父的儿子过来了。这事儿没完!他指着我们,狠狠地说。仿佛我们是杀害他爸的凶手。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手一会插在裤兜里一会挥舞着,扭曲的刺青触目惊心,阴冷的空气燃烧起来,像块刚刚淬过火的生铁。你说,他冲杨帆说,一定是有人害的我爸!看警察怎么说吧,杨帆说。那群蠢猪,他摇摇头,嘴角露出不屑和残忍。你是谁?他冲我抬下巴。我说,程韦谨,我们刚上班都是跟的师父学写材料。我是牛广胜,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冲我笑,我听我爸提起过你,我爸葬礼你能来,情分哥们记住了,他竖起大拇指,朝自己指,仿佛他是老大,等会哥几个一块吃饭。说完他就出去了。我问杨帆,听说他儿子小学没读完就打工去了?杨帆踩熄烟蒂,说,打屁工,一直在外面混,刚开始做点小生意,把师父攒的家底都败光了,后来偷电缆偷井盖,判了好几年,出来以后又伙同几个狱友开了家美容院。他跟师父关系很差,这回倒良心发现。我看着杨帆,你小子不愧是做生意的,啥都知道,江湖百晓生啊。

宾客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怎么没见到师母?听说她跟师父早就离婚了,但这会儿说什么也应该参加,我跟杨帆说。那个女人,势利得很,但话说回来,这年头,谁不势利?我要是她,也离。杨帆说,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惊讶地打量着他,像看一张陌生冰冷的面具。你想啊,他抽口烟,继续说,老公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地位没地位,天天在外面受窝囊气,这日子谁受得了,再说,现在不比以前,离婚又不是丑事。我的内心沁出一大片空洞的凉意,照你这么说,男人混得差,就得离婚?杨帆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说,话不要说得露骨,但是这么个理,这年头什么可靠?情怀呀,责任呀,都是扯淡的,只有钞票才是真的,有钱是真的好。那个女人跟师父离婚以后,有人在东莞见过她,听说做了小姐,现在有钱得很!我问,这些他儿子知道吗?杨帆点点头,说,隐约知道些。我想象那些风言风语像沙子填埋了牛广胜,他努力爬出来,身体像枯木一样干裂,影子歪歪扭扭涂满了噩梦,从此他变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我和杨帆停留片刻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些年我忙着写材料忙着交朋友忙着机关里那些人情世故,竟对师父所知甚少,可话又说回来,知道又能怎么样?劝劝师父,或者干脆像杨帆那样?他是县里最早下海的那批公务员之一,听说发了财,说话也没有了在机关时的委婉小心。有那么一刻,我倒佩服起他的勇气和坦荡来。在殡仪馆门口,牛广胜叫住了我们,兄弟要回去?杨帆说,下次再聚,手头还有事。牛广胜看着我们,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无措地站在那里。我突然觉得他就是个孩子,身上的刺青像件夸张的铠甲搭在身上,显出不合时宜的滑稽。我说,今天谢谢了,你也忙,改天吧。那……一定啊……他抱了抱拳,重新唤回了几分江湖义气。

想不想感受一下我的宝马X9奢华版SUV?杨帆一脸暴发户的神情。我说,还是走走吧,心里堵得慌。所有的巧合都是蓄谋已久,杨帆一脸通透,仿佛已熟内情,所有的天灾都是人祸,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没有说话,脑子里想,那个车怎么就撞上师父了?他刚从人行道下来,周围全是人。看开些,像我,赚钱才是王道!你这人跟师父一样,迂腐,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拿着材料得地得地写呀写,杨帆说。他接着说了很多辞职以后下海的事,我脑子里全是师父。还难过呢,杨帆推了推我。我敷衍说,哪能跟你大老板比,要是我,不一定有你的胆识。看不起我?杨帆拖着我去喝酒,我烂醉如泥,回去后已是午夜,打开门,恍惚看到胜男坐在沙发上,像尊远古的雕像,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泡妞去了?我这才发现我们喝酒的时候,胜男来了36个电话,40个短信,还有数不清的微信信息,我解释说跟杨帆喝酒去了。我不信,她说。我只好打电话给杨帆,杨帆在电话里一个劲替我道歉,她的脸色才渐渐像春天的叶子一样舒展开来。跟你说了多少次,我的电话要接!你知不知道我为你揪着心!她拧起我的耳朵,火辣辣地痛。

天快亮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我以为是杨帆,里面却传来陌生的声音,兄弟,是我,牛广胜。牛广胜?我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有什么事吗?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寒冷而坚硬,像块陈年的甘薯。兄弟,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我爸的案子有新线索了,合江路的培元派出所。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是我?我不相信杨帆,你不一样,牛广胜说。我再次想起师父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答应了下来。挂了电话,我急急忙忙地穿衣服,像有什么在耳边催促,换了鞋,推开门,大片大片的悲哀像微芒的曦光涌过来,一切都变得虚妄而脆弱。等下我!胜男将被子一掀,衣服都来不及换,追着我跑,你等下!你到哪去?我看你这几天不太对头,是不是是在外面有人了?我说,是师父的事,有新的线索了。又不是你爸,你着什么急啊!胜男的声音里流露出不屑,像个漫长而空洞的叹息。我没有说话,她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她将一件夹克披在我的身上,不着急,事情总会解决的。我说,你回去吧。她没有说话。我又说,你回去吧,清早天冷,你再睡一会儿。说完我将夹克脱下来递给他,我不冷,你穿上吧。她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站着,仿佛被钉在空气中。你永远是这样!永远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我不管你了!她像个小女孩撅着嘴嚷,不停跺脚,眼眶绯红,眼角流露出委屈的神色。我没有心思安慰她,却也不好意思再赶她回去,只好说,那就走吧!自从丢了管档案的工作,胜男气鼓鼓找了几天就软趴了,变得像鼻涕虫拖拖拉拉、黏黏糊糊,无论我去哪儿,她都要跟着,就算在家里做家务,也要时不时来个电话“突击检查”,甚至在网上买了追踪仪,放在我的车里,说这样“安全些”。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我给杨帆打电话,想叫他一起过去,他说不去了,要处理公司一些事情。也许这次葬礼,他本不打算来。我觉得自己孤勇起来,尽管胜男一直带着哭腔喊,等下我!我的内心依然生出决绝。我不走啦!不走啦!她将夹克甩在地上,身体激动得抖动,眼泪流了下来,像一小串劣质的珍珠项链,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有没有!路上行人都看向我们,像看场蹩脚的戏,眼神在我和她身上来回穿梭,互相交换,猜测着我们的身份和关系。周围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在她的啜泣中,空气燃烧起来,我看到她幻影般的形象,站在我的身后,一片寂静。一起走吧,我拉起她的手,叹息着说。

我们远远看见牛广胜站在派出所门口。他穿件翻领的深灰色长袖T恤衫,遮住了手臂上的刺青,脖子上的金链子也不见了,裤子是半旧的牛仔裤,一双跑鞋,透着清爽帅气,仿佛晨跑至此的大学生。我这样跟他介绍胜男:我的未婚妻,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看他眼神,不像好人。胜男偷偷发信息给我。我没理她。一个瘦高个警察接待了我们,牛广胜说,我是牛肖勤的儿子,另一个警察走了过来,四十五岁左右,满脸痤疮,壮硕的肩膀像一面墙,胸膛里发出洪钟般的声音,你好,我姓张,重案组的。我们跟着张警官朝里面走,里面比外面更乱,到处都是资料、照片、手铐,没有吃完的方便面,破旧的鞋子,发馊的衣服,却生出一种紧张的氛围,变得威严肃穆。张警官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示意我们坐到他前面,我们坚持站着,呈扇形包围着他,拘谨得像被提审的犯人。不要紧张,张警官说,我先将了解的情况向你们通报一下。他从一摞厚厚的材料中准确无误地抽出了中间一本,递给牛广胜,说,你爸那个位置刚好在车辆的盲区,监控显示,你爸突然从人行道跳到路中间……,我爸突然跳到路中间?牛广胜嚷道,你们是怎么查的案子!张警官继续说,撞你父亲的车找到了,我们的监控跟了几十公里,最终在城东二十里的饮牛坡发现的,肇事司机不知所踪。

张警官递给牛广胜一张照片,是路边监控视频拍的,司机戴着墨镜,棒球帽,看不清样子。牛广胜说,车是哪的?张警官一脸凝重地说,胜合房地产公司,我们正在做进一步调查。肯定是他单位领导下的黑手,牛广胜有些恚怒地说,胜合是帮凶,他们合起伙骗我爸出来,然后撞死了他,我爸揪住了他们的小辫子!张警官慢慢站起来,厌恶或者疲倦让他的身体像缺乏生命力的庞大海绵,话不要乱说,尤其涉及领导,这里是派出所!是讲证据的地方!我说,我也觉得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车祸,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张警官说,我们正在调查。牛广胜突然怒吼一声跳起来,还能有谁?就是他单位的领导,狗日的,一群腐败分子!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我说,我们相信警察。胜男偷偷扯我背后的衣服,示意我回去。我没有理她。你们快去调查我爸单位的领导!牛广胜像个任性的孩子,在逼仄的过道上转圈,愤怒地咒骂,他涨红发黑的脖子上绽出弯弯曲曲的青筋,有如原始绘画中的涡卷花纹。张警官转身走了出去。出去出去,这里正办案呢,几个警察走过来,将我们推搡出去。

从警局出来他执意请我们去附近的一家粉馆吃早餐。粉馆很旧,人却不少,多是摩的司机、建筑工人伏在桌上狼吞虎咽。牛广胜给我要了一碗卤粉,他自己则是汤粉,我问胜男想吃什么,胜男吸吸鼻子,皱起眉头站在门口,我说,随便吃点吧。我不吃,她说。你们等等,牛广胜转身跑了出去,我以为他有急事,等我吃完卤粉,他才回来,手里提着鸡蛋、牛奶、草莓和几块全麦面包,不好意思,他气喘吁吁地说,没想到嫂子吃不惯这个,正好附近有家早餐店,就买了些回来。胜男抿着嘴,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接过来,说,兄弟有心了。我常听我爸提起你,他夹起两根粉,又放下筷子,我爸说你像他,但比他还老实,你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有一段时间,我挺恨你。你这也好,那也好,你的存在我被贬得一文不值。你爸经常提起我?我越发惭愧,自从考到市里面,除了无穷无尽的加班,就是圆滑算计,过得提心吊胆,心身俱疲,哪里还想到过师父?他嗦了几口粉,继续说,小的时候,我爸希望我能跟你一样,管我管得很严,哪都不能去,哪怕是走路刷牙这样的小事没做好,他都会拿棍子抽我,连我妈也挡不住。我反感透了,只想逃走。我十岁那年,我妈知道我爸在会上公开辱骂领导,跟他大吵一架,离开了我爸。后来,我就没学上了,东游西荡,也没啥出息,就这么混着。我也没见过我妈,听说她去了南方,赚了很多钱,但我不想听到她的一丁点儿消息,一点也不想。他说完就大口大口嗦起粉来,像是要将喉咙里的话活生生埋下去。胜男站在我后面,小口小口咬着草莓,轻叹口气,也不容易。服务员过来收拾碗筷,使劲擦那张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桌子,只听见他大口嗦粉的声音和胜男小声的咀嚼声。过了很久,服务员才离开。你妈没有劝你爸?我说,你爸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牛广胜扯了一大坨纸,像涂剃须膏一样擦了擦嘴,说了啊,没用,我爸那个人,一根筋。服务员又过来收拾碗筷,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准备起身离开,他却主动聊了起来,其实我爸挺可怜的。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只听见胜男轻轻的叹息。后来,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在说,像回忆又像忏悔,像控诉又像请求,他觉得他爸一定是被人杀害的。他说他爸是个自由率真的人,整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尤其是卡夫卡的《城堡》,书柜里有好几套卡夫卡全集,他的性情傲慢得很,经常在家骂领导骂同事,有时候在单位当面也骂,而他的死又是如此蹊跷。他爸出事的那天清晨,他刚从酒吧回来,听到他爸在房间里打电话,又像往常一样骂了起来,我迟早进去,没人挡得到!又骂了几句,说了声,我马上过来!他爸就匆忙走了出去,紧接着就发生了车祸。你爸说要进去?我问。他摇摇头,说,警察查了他的通讯,那个电话是通过公共电话亭打的,附近监控在那个时间段拍到一个人,戴着墨镜,棒球帽,依然看不清样子。跟车上是同一个人?我问。他说,一定是的。我想起卡夫卡的《城堡》,直到小说结尾,K始终不能进入城堡。师父依然没有抵达他想去的地方,而是直接抵达了死亡。他又说,但那个人却找不到了,说什么都是空的。他攥紧拳头,眼睛燃烧起来,一帮杂种!我迟早抓住他们!我们许久不再说话,直到胜男吃完最后一枚草莓,轻轻地说,案子会查清楚的。我们在粉馆道别,他说要回家整理他爸的遗物,声音带着悲伤,完全不是我想象里那些社会青年的样子。有什么事打电话,我说。他说好,声音跟他的点头一样轻柔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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