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眼一瞪

徐亚明，浙江海宁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文学港》《西湖》等。

一

我下载了一款抖音APP，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段中国美女与非洲猛男打斗的场面。彪悍的非洲猛男说：“小美女，遇到坏人怎么办呀？”美女说：“放心吧，我会保护自己的。”猛男说：“你练过格斗技术吗？”美女说：“没有呀。”猛男说：“要不我来教你两下子。”猛男正要戏弄美女，只见美女飞起一脚，踏得猛男翻了好几个筋斗。

加我在内，这条抖音的点击量已突破100万。

抖音账号：女保镖丰玉洁。

丰玉洁是为自己公司做推广，这是一家名叫汉卫的保安服务公司。我百度这家公司，汉卫专做随身护卫，他们给自己起了一个通俗易懂的称谓——“保镖”。只要雇主肯出钱，公司可以为任何人当保镖，提供二十四小时随身护卫服务。

在我印象中，保镖历史悠久，早在远古的周朝就有保镖。随着时代变迁，保镖由皇宫逐步走入民间。清王朝被推翻后，中国镖局失去生存环境和条件，1921年深秋，随着中国最大镖局——会友镖局的关门，保镖一行在中国大地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我有点好奇。工商注册必须符合法律法规，难道保镖复出成为新的行业？

保镖历来被男人一统天下，女保镖可谓凤毛麟角。史料中，高惠通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绝少数女性代表。作为战败者的妻女，高惠通凭借出色容貌，深得秦王李世民垂青，被选为“刀人”，为太尉李世民做贴身侍卫。玄武门之变时，高惠通临危不惧，凭借一身武功，用箭射翻李元吉，用刀砍断其手臂，救了李世民一命，自己却不幸身负重伤，最后死于秦王府，是年三十岁。假如高惠通不懂武艺，该亮剑时剑不出鞘，叛乱中李世民呜呼哀哉，日后做不成皇帝，哪有贞观之治呀？

我继续百度，发现这家公司注册地恰好与我在同一个城市。我再次点开“女保镖丰玉洁”，她的账号已经发过三百多条短视频作品，每条短视频开播总有一个面部特写：双眼一瞪。我按暂停键，凝视她的眼睛，原来是一双杏眼。杏眼一瞪，柔弱秀美的姑娘陡地升起一股威武气概，令坏家伙胆战心惊。

古代女保镖无缘相识，一睹现代女保镖芳容，令我好奇心沸腾。通过省保安协会，汉卫公司首席执行官同意我跟丰玉洁接洽。

一个细雨绵绵的深秋，我按公司定位，由“保镖”领我上楼。跨出电梯，公司大门设计成金库式样——两扇双开锯齿造型大门，门禁系统需人脸加指纹识别。幸亏有保安协会助我一臂之力，否则连这道门我都难以逾越。

CEO姓王，我按中国人习惯，称他“王总”。王总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四肢灵敏，两眼放光，符合我心目中“保镖”的形象。王总既有“冷”的一面，又有“热”的一面，很亲心、很随和。虽说我俩初次谋面，却像老朋友一般，他的那份善意和热情令我自愧不如。王总让坐倒茶，“早就想请您过来，帮汉卫公司指点指点。”我说：“指点谈不上，我是专为丰玉洁来的。”王总说：“不急不急，她在训练体能，等她练完再聊吧。”我问：“练习场地在哪里？”王总说：“隔壁。”我想亲眼目睹女保镖的训练情景，“可以观看吗？”王总说：“体能训练不保密，可以看。”

每个办公室都有门禁系统，王总带我进入体能训练室，从训练器械看，跟普通健身房差不多。有位女子围着一个橡皮人练拳击，旁边是一位视频中见过的非洲猛男，见她一拳接一拳，出手迅速。非洲猛男厉声纠正道：“不能像打擂台赛那样练拳击。”女子说：“明白！谢教官！”女子按教官辅导要领，继续练拳，刘海和后背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两人进屋，非洲猛男抱拳向我问好：“您好！我叫龙甥，龙的外甥。”说一口流利汉语，原来在中国留过学。外国人长期在中国，都爱取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取龙甥之名，总觉得怪怪的。王总替他解释，龙是华夏民族的图腾，外国友人同样喜欢，男人普遍想在名字中与龙沾亲带故。龙甥是个中国通，理念非常独特，他认为单名叫“龙”肯定不行，称“龙哥”“龙弟”与龙同一辈份，同样不行，“龙子”“龙孙”为龙的嫡传后代，还是不行，便取龙甥之名，外戚便外戚，好歹与龙沾点边。龙甥道：“郑和下西洋曾经到过非洲，龙子龙孙有的不愿意回中国，留在当地，物色非洲姑娘娶妻生子。我是女方娘家人的后代，叫龙甥没错吧？”龙甥幽默地大笑。

我和王总异口同声道：“没错，没错。”

笑过之后，王总做了一个暂停手势，跟丰玉洁说：“抓紧洗洗，你的任务是接受徐老师的采访。”

女子杏眼一瞪，“明白！”转身去了卫生间。

“到您这儿，跟到了部队一样呀！”耳濡目染，我感觉颇深。

王总说：“万无一失，一失万无。保镖既要单兵作战，又要团队合作，只有实行军事化管理，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我极为赞赏。

二

丰玉洁换了一身装束，兼有职业女性与温柔淑女的气质。她像保镖一样为我带路，左手拉门右手指着椅子让我入座，透过玻璃门，墙上是一幅半米见方的书法——“剑”，笔力刚毅遒劲，笔锋犹如出鞘。

会客室面积不大，既可以开会，也可以喝茶聊天。她取出一套精致茶具，娴熟地为我沏起茶来。我问她：“你会茶道？”她说：“我跟过一位VIP，她十分喜欢茶艺。在她的影响下，我参加培训并考出了茶艺师高级证书。”雇用保镖是一桩时髦的事情，VIP们普遍能文能武、多才多艺，假如保镖与雇主素质不般配，缺乏起码的共同语言，尤其在公众场合保镖出洋相，丢的可是VIP的脸呀！

我心想，哪碗饭都不好吃，真是难为保镖了。

丰玉洁与我隔桌而坐。现实中的她比抖音视频更好看，秀发飘飘，婷婷玉立。中国人循规蹈矩，讲究方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面有面相，老祖宗用“三庭五眼”观赏人的相貌美与不美。所谓“三庭”指发际线到眉线为上庭，眉线到鼻底为中庭，鼻底到下巴为下庭，三庭之间须距离相等;“五眼”起单只眼睛的长度为标准，同侧眼角到发际线距离为一眼，眼睛与眼睛之间距离为一眼，五眼之间须距离平均。“三庭五眼”把人的脸部长宽比例作详细规定，符合或接近这一比例标准的，为美，反之则不美。用现代科学解释，就是遵循黄金分割的规律性吧。

看抖音视频，丰玉洁下巴比较尖，我以为是锥子脸。锥子脸由范氏女明星引领，风靡全中国，令无数女孩子竞折腰。近距离仔细一看，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与锥子脸仍有细微区别。锥子脸故意削腮，长而且尖，形状似“锥”，刻薄且不够自然;瓜子脸柔和圆润，尖中微圆，圆中露尖，得体自然，是自然而然长出来的“尖”下巴。我喜欢瓜子脸，它更符合中国人欣赏美人的传统理念。

杏眼配瓜子脸，怪不得被叫做“美女”啦。

抖音上，龙甥往往以失败者告终，事实上却是汉卫保镖的首席教官。我为身单力薄的丰玉洁叫屈，“教官好像很严厉。”

丰玉洁不以为然，“我们的任务是保护VIP，紧急情况须眼快拳快，一招御敌，蛮干硬拼肯定不行。”

在中国，保镖不允许配枪及携带任何伤人器械，不允许任何特殊化，唯一可以使用的法律武器只有一样：正当防卫。

一旦正当防卫——开打了，保镖的命运便注定失败。一名合格的保镖，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手敏捷，武艺高强，物理隔离和紧急撤离才是保镖的必修课。龙甥曾经当过喀麦隆总统的私人保镖，由于国内经济不景气，有过留学背景的龙甥远涉重洋，投奔中国谋取生路，被耳聪目明的王总聘为首席教官。

“徐老师，以前我跟您一样，也是电视台的一名记者。”丰玉洁边做茶艺边开口跟我打招呼。

隔行如隔山，女记者，女保镖，风马牛不相及呀！更让我另眼相看。

丰玉洁知道自己有一张好看的脸蛋，一副婀娜的身段，职业理想是做一名艺人或主持人。偏偏高考发挥不够理想，上了传媒学院，却被调剂到摄影系读书。当年，张艺谋学摄影，最后却以导演和演员身份享誉全球。转专业就转专业吧，丰玉洁无所谓。在求职路上，丰玉洁历经百般挑剔，一挫再挫，生不如死。后来，通过父母动用关系，终于被一家电视台录取。妙龄少女，却像男人一样扛着十几斤重的摄像机，出差如家常便饭，现场跟拍累得筋疲力尽，剪片制片弄得头昏脑胀，播出时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想想委屈得要死。丰玉洁不愿意被人遗忘，一辈子默默无闻，当记者哪个不想出名出风头？她想过跳槽，但不得而终。

一天，拼租一屋的纸媒记者见丰玉洁无聊，便邀她一起采访刚刚被“富润百富”评为“未来之星”的企业家王总。看似无心之举，却改变了丰玉洁的职业道路。

王总中李连杰的“毒”很深。小时候爱看《少林寺》，到处拜师学艺，洪拳、咏春、格斗、散打……练就一身真功夫——在农村，要么儿子多，要么有本事，否则就会受他人的欺侮;成年后爱看《中南海保镖》，电影让王总不满足于仅仅保护自己和家人，而要保护更多人。如何将兴趣爱好与事业之路有机统一？干保镖，成了王总一个挥之不去的梦想。打听以后才知道，国家允许开保安公司，但不允许私人雇保镖。十多年之后，传来“随身护卫”开禁的消息，王总第一时间跑工商局，汉卫从此注册诞生。所谓随身护卫，就是通常意义所指的保镖。

打拼数年，汉卫一发而不可收拾，多次为演艺圈政要和大咖出任临时保镖，被身价亿元级以上的企业家长期聘用，出任司机、司机兼保镖兼助理等职务，在全省乃至全国保镖界声名鹊起，王总个人被“富润百富”评为“未来之星”。企业家的天性是，做大做强公司，打造百年老店。当下，王总希望吸引更多年轻人加入汉卫，尤其是女青年。消费市场上，女保镖尤其稀缺，一人难求。汉卫将保镖分为五个等级，同级别女保镖比男保镖年薪至少增加百分之二十，要是老板器重，小费收入远超工资。

为了吸引人才，王总有一个自己的抖音账号，推送男保镖形象;如何推送女保镖形象，王总自知力不从心，满脸无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于丰玉洁来说，拍个抖音视频小菜一碟，不在话下。名人到哪，保镖跟到哪，粉丝、镜头追随到哪，其排场非常人能够想象。丰玉洁跃跃欲试，“王总，我想加入，行吗？”

王总看都不看她一眼，“你当过兵，习过武吗？即使当过兵的，我们钟情于特种兵;即使习过武的，我们要求从小练。你有这样的经历吗？”

丰玉洁老老实实回答道：“没有。不过，我喜欢瑜伽，还热爱户外运动。”

王总嗤之以鼻，“就凭你这个小身板，怕是大老板反而替你当保镖吧！”

丰玉洁霍地站起来，“保镖头头，不允许您小瞧人！”

王总自知失言，一边陪礼道歉，一边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公司规定，保镖招聘必须参加三十五天集中培训。培训内容共分两个大类十七门课程，光力量训练、拳击散打、无限制格斗、野外生存、特种驾驶等科目，考试合格，只要自愿我们照单全收，要是不合格谁开后门都不行，公司坚决不录用。你想试试吗？”

丰玉洁斩钉截铁道：“试就试！”

三十五天“魔鬼”式训练，丰玉洁腰酸背痛，皮肤青一块紫一块，锁骨凹凸更加明显。毕竟技不如人，考试没通过，丰玉洁咬紧牙关，申请参加下一轮集训。素质好的，训练一次便过关，功底浅的，训练若干次都没用，一般人通常退避三舍，中途打道回府。

像这样毫无基本功可言，一而再再而三地“试试”，不达目的不罢休，一副另类模样，让王总刮目相看，佩服她的刚毅和勇气。龙甥怜香惜玉，格外心痛小美人，单独为丰玉洁开“小灶”，手把手、肩并肩地辅导她。经过三轮一百零五天“魔鬼”式集训，考官手下留了一点点的情面，丰玉洁终于勉强通过，当上汉卫公司初级安全官。

辞职，跳槽，当保镖，桩桩都是大事，个人意志无法代替家庭意见，丰玉洁与父母协商，父母一致反对。学这个专业，不留在电视台做什么？电视台好歹是体制之内，多少人挤破脑袋往里钻，哪有放弃“金饭碗”替人挡子弹的道理呀？

像丰玉洁父母年纪的人，仍然保留看报纸、看电视的好习惯。可是，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他们看报纸和电视吗？几乎没有，他们看手机，掌上有他们想知道的一切！要是读者、观众一再流失，守着这个摊子过日子有意义吗？况且，现在人人是记者，手机便是电视台，发消息、发图片、发视频一部手机完全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