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从天而降

作者: 谭会明

谭会明,甘肃成县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雪莲》《人民日报》《鄂尔多斯》等。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整整一冬,都在等待一场雪。

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乡下的父亲,关心天气胜过关心自己。

——题记

很多年了。

我一直生活在秦岭南麓,一个叫野狐湾的小村子。当然,野狐湾的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就像我,有时候会搬出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在夜里把自己活成另外一个人。

那时候,夜色寂静,明月高悬。我坐在一座老房子的庭院里。听,河水从我的内心淌过,轻轻地漫过了野狐湾、逯家渡、同谷县和大秦岭。我们都静悄悄的,不说话,也不走动。只有天上那个玉盘,使劲地撒下月光,落在了高山、森林、草甸、河流和众多的房子上。

那时的天气总随着时令的变换而改变,不提前,不拖延,该下雨时下雨,该落雪时落雪,泾渭分明毫不含糊。因此,我愈发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日日都是好天气。

同时,我也隐隐约约觉得,很多年的夏天洒脱的雨不见了踪迹,冬天杀菌灭毒的寒正被温暖取代。沁凉的雨水,洁白的飞雪已渐渐成为追忆。

岁月如梭。高粱红了,收了。草木枯了,荣了。

太阳的余晖照耀在秦岭南麓。暮色中,同谷县呈现宁静祥和。逯家渡的庭院里,料峭的冬天刚刚过去,正月还没离开。人们追赶春天的脚步声,像鼓点一样落在了野狐湾。

野狐湾山崖下,西汉水缓缓流淌着。崖上的老房子在近年起的新房子中间,显得有些突兀,有些孤独。

老房子静静坐在野狐湾的臂膀里,像一部卷帙浩繁的书卷,凝结着历史的烟云,记载着岁月的沧桑。老房子的每一块斑驳的墙皮、黝黑的椽子、裂开的缝隙,都承载着一次次烈阳的灸晒,风雨霜雪的浸渍腐蚀。

这座土改给我家的老房子,是100岁,还是200岁、300岁,陪伴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见过灿烂的阳光,一定经历过凛冽的霜雪,也一定为很多人遮挡过风雨。

现在它庇佑着我和我的两个孩子。比我们早些被庇护的,是一字不识的父母和他们的孩子。再早些,是身高体壮的爷爷、矮小瘦弱的奶奶,拉扯长大的我的十个叔伯姑姑。更早些,应该就是生活在传说中的神仙了。

岁月在草木葱郁、云卷云舒、清风闲淡中荏苒。老房子在庇护了很多人后,就老了。

回头,老房子中的故事已逝模糊。再回头,顶天立地的父母,也老了。

在野狐湾,经历了春夏秋冬,也许我还将一如既往地继续经历着。我希望自己的人间四季分明。正如冬天了,就要雪落大地。先是风吹山岚、树林、山村、河流,再之后便是满天飞雪。

一夜间,天边的流云、起伏的群山、幽静的碧水、遍地的草木和低矮的庐舍,像川剧变脸,都呈现出洁白无瑕的玉颜。

山坳里,琼枝玉树中间闪现着乌瓦的房子。房子间飘荡着的色泽单调,素质无瑕的炊烟,缭绕在山村。山野间,麦田把青翠和冲动藏匿了起来,只剩下满世界的白。

我的灵魂在这洁白的世界寻找本真的自己。我奔跑在野外,我的灵魂迎着大雪,身后是一行脚印的孤寂。

我肆意地奔跑在大地,打雪仗、滑雪梯、堆雪人、采冰柱。我像熊孩子一样欢呼在野外,就连到山里采猪草、捡拾柴火,也与小伙伴一路雀跃,欢呼,追逐。

我的世界落满了大雪。我也不曾思考大雪从天而降的重要。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天气冷冽,萧瑟。西北风刮过同谷县,吹凉了青石板的街巷。

当时,远赴重庆读书的我,一毕业即失业。多年跳农门吃皇粮的努力化为了泡影。父母在地里拼命刨食的期盼,也如肥皂泡一样,啵的一声,破裂了。

猛的,我的内心充满了沮丧。世界空空,仿佛天都要塌了。人生亦不知前路。

在各种债务的压力下,我到处寻活干。最终,在一好心私营主的收留下,我混迹同谷县,开始消减高垒的债台。

闲暇时,与同学闲坐,谝传,谈论时势。

一日抬头,看见日日仰望,却不曾登临的鸡峰山,心中猛的生出了登高望远的想法。遂约友数名,去攀爬。

我们沿着南山陡峭的道路一路行进,到鸡峰山腰时,天空忽降飞雪。一下子,世界洁白,天地静谧。

过松林竹海。走在积雪上,脚下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阵风吹过来,从松树翠竹上纷纷跌落的雪团,砸在我们身上。瞬间绽开,散落周围。

回头,一排孤寂的脚印深陷在洁白的雪地上,紧随我们行进。我不禁心中一颤,想,“雪,会不会痛呢?”

对此,没有人回答我。我也无法回答自己。满目的皑皑白雪和阵阵松涛,不停地浸染着我的灵魂……经过寺院,有三两个和尚,在诵经,在修补,在扫雪。

在险阻断崖处,千年的石鸡,守望着脚下同谷县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那时,我们说到了各自的学校,谋生的地方,还有大家面临毕业即失业的境况。

我第一次陷入了对人生的沉思和困惑。眼前的白叫我感动和流泪。之后,我便辞了工作,到基层服务三农。

但那年的大雪,在之后的日子里总如期而至。落在西汉水河畔,清洗着山岚、草木、村寨和我体内积攒的尘。

留下干净的、空灵的、清白的肉身,留下如雪的灵魂,飘荡人间。

清明种瓜点豆,谷雨杂粮播种,芒种荞麦下地,霜降翻田蓄墒。

父亲扶着时令,手握牛鞭,传下的祖先的农谚,我一直不敢忘,也不曾忘。而时令更像信守诺言的人,该下雨时下雨,该落雪时落雪,不曾有过偏差。

我也遵循着节气,在秦岭山脉逯家渡野狐湾安居,并耕耘四季。其分明的天气,是我嬉戏、行走、奔跑和做梦的乐园。

现在,蜗居在同谷县的南郊,我仍然像众多的曾经一样。在冬天,静候一场大雪从天而降,飘飘洒洒,肆意落在大地。

我也做好了迎接一场大雪的所有准备。

譬如一入冬,我就检修好水管,储备好足够多的柴火,把棉衣搬到太阳下面,暴晒暖和,杀菌祛霉。就连高山上的麦田,我也已经趁着周末赶回乡下,帮父亲拉着碌碡滚压了一遍,只等麦苗分蘖、壮根,或者一场霜冻的侵袭。

现在,时令已经极限逼近雨水,漫长的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但我等候的雪,还没有来。

鸡峰山上的松林草木,同谷县的青砖乌瓦、青石板街巷迎接的飞雪,还在很远的地方,而春天已早我回到了故乡。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固然令人欣喜。但对这个即将过去的冬天来说,大雪的缺席足以让很多人遗憾和失落。

整整一冬,我都对一场雪的到来充满期盼。它更像是疲惫的旅人对水和食物的渴望。它来的那么自然,那么急切,似乎是我全身的细胞所发出的期盼,也好像是冥冥之中灵魂发出的呼唤。而且愈演愈烈,更加急切。

雪落大地。

这个念头猛地冒出来,就像是突然而至的一队尖兵,迅速夺营拔寨,攻城掠地,瞬息占据我的脑壳。

这种渴望,已经超越了我对其它事物的期盼。譬如对美食,对远方,对一场计划已久的旅途的向往。

假如,你说我的渴望仅仅是对雪的素净、沁凉和美的祈求。

那么,就来一场雨吧。

让洒脱不羁的雨,落在这个早春的额头,让沉寂一冬的大地,开始慢慢苏醒。只要那远处、近处的根茎萌动,悄然露出嫩黄的草芽;只要那一向高大雄壮的山岚,也隐隐约约藏匿到雨雾里……这样,也是好的。

春天了,你的耳朵里,开始回荡起春雨窸窸窣窣,弥漫世界的声响。

仿佛小时候,迎着沁凉的雨水,赤足奔跑在野外的泥泞小路上,脸庞和发梢都挂着雨水的微甜。奔跑、追逐、嬉笑……鞋子掉了,就提在手上,赤足雀跃,踩着泥水一路欢呼。

那时的山梁上长着葱郁的草木,地里长着茂盛的庄稼,边边角角的地方生长沉甸甸的高粱,田坎上是嫁接的水蜜桃。那时的泥土和河水中,也没有锋利的玻璃、铁丝和钢钉,只有不时闪现的砾石,摩擦着我们的赤足。

但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

这些年,我拼尽全身力气,死命逃离父辈赖以生存的土地。我用半生翻越一座山,从野狐湾移居到了同谷县。我从出生的乡下到县城,移动了80华里的路途。

现在,我似乎已习惯了快餐、紊乱的昼夜和宅在家不出门的生活。我已很少回到野狐湾。就连难得一见的飞雪天气,我也很少再到野外,去爬山,去观水,去看万里雪飘的辽阔和无垠的河山。

夜里,抱着手机,我也不再点燃温暖的油灯,读书,听雨,点燃夜的黑。于是,我就渐渐忘却了殷实的土地和四季分明的天气。

乙亥年的冬天,西北风一如既往的吹过了同谷县,但整整一冬的天气都不冷不热,不流露一丝喜怒哀乐。

没有雪。也没有雨。仿佛人,没有了情感。

我在电脑上、手机上,数十次敲下雪落大地的文字。然后,我又数十次在惶恐中按下了删除键。

很长的时间,我都深陷这种反复里,沉浸在怀念雪落大地中。

也许是《诗经·小雅》的雨雪瀌瀌,也许是马致远的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或者是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杜甫赏尽西岭千秋雪。甚至是苏轼的火冷灯稀霜露,王维的雪尽马蹄轻,岑参的北风卷地白草折。我都希望能等到刘长卿,在风雪夜里敲响漏风的柴门。

光景在如水的日子里,悄然而至,又悄然离去。仿佛日夜兼程的河流。

同谷县有两条河流,一条从东绕城叫东河,一条从南绕城叫南河。它们像飞天舒展的两条丝带,忽窄,忽宽,计量着浸润同谷县的雨露。

这个冬天,那两条河流日益消瘦,一冬也没有结冰。

在离小城稍远处的河谷,两边山地的菜蔬依然青葱,就连南山上的松林,没有积雪的压顶,也使着性子生长,支起挺拔的身姿。

小城的街道上,流浪狗东奔西跑,满大街溜达。街边粮油店堆满了外来的面粉。野狐湾的,辛苦一年也不如赶赴远方打工一两月收益的我的兄弟,还没有回来。

时令还没进入腊月。

一个星期天晚上,大概九点钟吧。感冒早睡的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工作近十年的同事,加班途中突发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

我急忙起床赶赴医院。他在病床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昏迷。旁边围着他的同学、朋友、邻居和同事们。看着年少的他躺在病床上,不吭不响,大家都默不出声。气氛悲戚。

忽想起,年初去世的同窗好友,英年早逝,留下两个孩子,一个正上幼儿园,一个刚刚一岁。还有单位大院里去世的不认识的某君,也是年纪轻轻,白血病发现即晚期,留下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孩子。

心里便戚戚不可释。

忽想起,草木生长的乡下,天气也干旱的厉害。菜园子的土地已荒芜很久,山泉水也干枯了。污水肆虐在河谷。

我的内心充满了茫然。

电视里,美丽播音员播报着两极冰川融化的消息,画面闪现着瘦骨嶙峋的北极熊和沾满垃圾的企鹅。他们孤独寂寞的样子,像极了我们。

时令进入腊月,二十九日,单位还没有放假。

一想到好几个年头,年三十才匆匆赶回家,在野狐湾的鞭炮声中,仓促的草草陪父母过年。气氛寂寥。今年,便索性开溜。

出同谷县,过南桥不远,就到了岔路口。一条沿南河向下,通向杜甫草堂和峡谷逼仄的飞龙峡。一条爬南山,经白崖溜、葱郁松林和高耸的鸡峰山,通向逯家渡野狐湾。

我无暇想象千年前,朔风吹凉的同谷县,在天寒日暮中,跟随狙公攀爬大雪封堵的凤凰山,捡拾橡子充饥的杜甫,是否渴望一个风不刺骨、雪不滑人的好天气。我也无暇考证,当年那些葱茏的橡树林,现在都到哪去了。

登上南山,同谷县便越来越小。南山的松林中长满了灌木、冬花、杂草等,穿林的公路少有的没有霜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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