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 我仰望星空
作者: 郭保林郭保林,山东冠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青青的橄榄树》《阅读大西北》《昨天的地平线》《千古墨客》《线装的西域》《水墨里的声音》,长篇报告文学《大河息壤》《高原雪魂孔繁森》等。收入《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
一
青天一碧,风清月朗。
这是敦煌的夏夜,小城已经酣睡,万物已经入梦,天地一片静寂。我坐在宾馆一处观景台上,仰望星空,敦煌的夜空是那么寥廓、深邃,那么无穷无极,我的思绪像一堆燃烧的火焰。人类为了探索宇宙,发明了望远镜,射电望远镜,后来中国又制造了方圆五百米的“天眼”,面对深阔无极的宇宙,又能探索到什么呢?留给人类的仍然是困惑,是神秘,那么人类的智慧只剩下想象了……
于是宗教产生了。
许多宗教都有一套关于创世的神话。古埃及神话说,女神露得被其父大气之神逼迫离开其夫,也就是她的兄长大地之神,于是依依不舍的露得手脚紧抓大地,身体变成苍穹。
宗教是非物质的,是人类精神的延续,是想象中的产物。
黑格尔的话:“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
今夜星光灿烂,北斗七星,耿耿在天。仰望星空,我想起《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北斗七星,又称天罡星,凶星,主战乱。唐军大将哥舒翰昼不歇兵,夜不卸甲,不辞劳苦地戍边防守。“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那是一番怎样军风威严的景象!勺柄朝南,正是八月既望。北斗星是由大熊座的七颗明亮的恒星组成,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前四颗称为斗魁,后三颗称作斗杓。在《道藏经》里,七星的名字全换了:天狼星、巨门星、禄存星、文曲星、廉贞星、武曲星、破军星。
惠特曼说:“每当我遇到极为悲痛和苦恼的事,总是等到夜晚走到户外星空下,以求得无声的满足。”而星空是浩瀚的,苍茫的沉寂。仰望星空,你会产生生命的原初感、清新感,精神的自由,思想的寥廓,骤然间你感到生命的回归,灵魂的纯净与升华。
人是需要仰望的,仰望天空才知道宇宙的自由、广阔、无极、圆满。面对宇宙,谁能不油然而生出一种敬畏感,神秘感。原来,宇宙就是一尊巨大无比的神,人在它面前忽略不计。这尊神既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谁也看不到它的身影,它的面容。
也许我与敦煌有缘,从兰州,经武威,过甘州,涉酒泉,越嘉峪关,又经瓜州,一路来到敦煌,来到三桅山下。一路风尘仆仆,一路激情洋溢,我要在敦煌寻找什么?或是敦煌会给予我什么?我想都未想,这其中是一个巨大的谜。但我知道宗教精神实际上是一种英雄主义,精神的皈依不仅仅是信念的坚定,信仰的崇高,而是像耶稣一样面对苦难,淡定、从容,哪怕钉在十字架上也表现出殉道者的节操。是这片精神的高地在吸引着我。
祁连山过去了,焉支山过去了,嘉峪关过去了。我依稀看到霍去病的铁骑刚刚奔驰而去,班超的战马踏踏西驰,远处是山野还有一缕不散的烟尘;我依稀看见玄奘大师,孤独的身影跋涉在戈壁大漠,一袭破旧的袈裟被风撩起,干渴的喉咙,皴裂的嘴唇,疲惫的神色,身上的汗水被吮吸殆尽了……为了一个信仰,摩顶旋踵,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天地茫茫,路途茫茫,眼前只有茫茫沙野。我想,能够穿越河西走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人,一定是满身披载着阳光的人。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阳光明媚而含蓄,天空高远,晚开的小花从容而又淡泊。一条小河纽动着细瘦的躯体,有气无力蠕动着。一个老僧来到三桅山下,他手拄锡杖,一脸倦色。他下意识地抬起目光,蓦然看见山上“忽见金光,状有千佛”,心头掠过一阵惊喜。他情绪顿生兴奋地惊叫:“我看到佛光了,阿弥陀佛!”那是鸿蒙之光,是虚幻之光,是智慧之光,来自太阳之光,佛祖不再显得虚无缥缈。古希腊的太阳神是赫利俄斯,是光明之神。佛教里也有大量的和太阳有关的传说和神话。西方的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基督教徒在教堂中祈祷来自穹顶的光线,那是上帝之光。上帝存在于信徒心中,他们以自己天才的智慧和工匠精湛的技艺建造了一座座教堂,动辄以几十年几百年的财力,几代人的精力投入这项工程中。这是灵魂的庇护所,又是精神的高地。乐尊和尚没有想这么多,他决心在这里开凿洞窟,那是公元366年。于是乐尊和尚“肩负着秘密的宗教仪轨”,雇人开始一项跨世纪的伟大工程的营建。
一座有灵气、有仙气、有神气的大山,便成了佛家的精神家园。随后法良禅师来了,在旁边开凿第二窟,这是莫高窟最早的洞窟。后来佛家文化便沿着丝绸之路奔涌而来。
北凉的皇帝沮渠蒙逊,尊佛礼佛。他在辖内河西走廊四处修庙建寺,开凿洞窟,敦煌自然是最佳选择之地。在他倡导下造窟运动蓬勃兴起。
那洞窟在荒山野岭,它本身就在修行,檀香淡淡,青烟袅袅,清凉、圣洁的空间,静谧如沉默的佛。
所谓洞窟,就是开凿在山崖河岸的佛教寺庙,这里人迹罕至,环境优雅,宜于静思,修行,加之开凿洞窟比修庙建寺省钱省工省力,且又坚固,所以得到众僧的欢迎。三桅山上响起一片叮叮咚咚铁錾声,岩石上火星迸溅,汗水和石屑纷落,落霞和尘雾共舞,春夏秋冬,年年岁岁,一千年的雕凿,一千年的描绘,一千年的渴望,这里出现一片庞大的洞窟群。僧人们闻悉,跋山涉水,披风沙,顶烈日,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他们用经声哺育信仰,用虔诚铸成信念。诵经声里延长了黄昏,夕阳为山峰镀金。这些沿着丝路散布各地的洞窟,像佛陀的串珠,点缀着这苍茫雄浑的荒凉的土地,为河西走廊增添了绚丽多彩的石窟文化。
汉武帝开疆扩土,西域的门打开了,河西走廊佛风渐盛,敦煌莫高窟的开凿,接着是东、西千佛洞,榆林窟的开凿,随之便是文殊寺石窟、马蹄寺石窟、炳寻寺石窟、麦积山石窟、水帘洞石窟的动工,而敦煌名震遐迩。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阳光下的敦煌空旷苍茫;
月光下的敦煌幽远高古。
二
沁人的月色给大地带来一片空明,远处隐约的沙山、古堡、长城的残堞、烽燧、近处的胡杨、红柳、屋舍、沟壑,像水墨画里的景物,清晰而醒目,浑沌而苍茫。敦煌的夜晚和白昼有些殊异。白天看得见的,夜晚看不见;夜晚看得清的,白天模糊着。我恍惚觉得那城堡、垛堞上有张弓荷戟的健儿,死心如铁地守边把关,历千年风雨而不动。敦煌的夜晚给人一种清朗如昼的感觉。我总觉得那幽暗被一种光驱逐着,那是佛光,是千年前乐尊和尚见到的那束光。乐尊和尚把那光留给了敦煌。
这是照亮人类心头的一缕圣光、生命之光。每当黑暗降临时,这光顿时光芒四射,心头昭昭然,天地昭昭然。使人醒悟、憬悟,如醍醐灌顶,从而谨言慎行,弃恶从善,这光是精神的紧箍咒。
人性是恶的,丑恶的成分很强大,善的力量很弱,一切宗教都极力倡导弃恶从善。上善若水,水往高处流很难,上善也很难,人的本性自私,“克己复礼”,孔子提倡了一辈子,有谁能达到这种精神境界?几千年来,特别近百年来,自然科学、人类征服太空、向宇宙的探索的成果,包括杀人的大规模的尖端武器,足以毁灭地球几十次,可人类的精神境界又提升了几重?人变善了还是变恶了?物质主义、消费主义、霸权主义,已弄得整个地球一片肮脏、混乱,陷入恐怖、死亡的囹圄。人类能主宰别的生命之命运,却很难主宰自己的命运。当一种生命强大到不受任何制约时,等待他的只有毁灭。自己毁灭自己。“只有今天的人类拥有毁灭族类的危险和可能性”。我们的前人做出了很多愚蠢的事,而今我们不仅不反思,反而变本加厉,以超速度、前无古人、无所不用其极地干着更蠢的事,最终只能加速毁灭人类自己。
公元前5世纪是人类文化的曙光初露,并随之普照大地的时期。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出现在希腊那片神话般的土地;释迦牟尼属于热带印度神秘的国度;孔子、老子、庄子诞生在古老的中国,这些圣贤圣哲不谋而合地开始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身的关系。他们提出的理念,至今还是真理。
佛教讲因果报应;“福祸无门,惟人自名;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坚信因果报应,他在《理想国》中说:“人在世间犯有一罪者,死后当受十倍惩罚;在世时公道而勇敢者,死后,每一项亦受十倍的酬报。”法国大思想家伏尔泰也坚信因果报应:“要建立一个良好的社会,应当是需要宗教的。”大物理学家牛顿说:“有限的知识常使我们远离上帝,随着知识的丰富和研究的深入,又常使我们回到上帝身边。”科学巨擘爱因斯坦年轻时反对迷信,对基督教不那么热衷,晚年却彻悟道:“宇宙是神秘的,上帝是存在的。”还有惊人之语:“如果有一个能够应付现代科学需求,又能与科学共依共存的宗教,那必定是佛教。”
佛教所讲的一切因缘,最终都归于空性,由反观心性而获得证悟。道教的方法是遵守中庸之道,坚持符合客观规律的原则,而不是按自己主观臆想去行动。也就是说,人在各种非分贪婪的欲望支配下何去何从,是决定生死,也决定祸福的关键。
敦煌曾是人类命运交会之地,是三条文明线相聚之所:印度文明、希腊中亚细亚文明、中华文明。古老文明之光聚焦至此,必定产生大宗教。乐尊游方僧看到三桅山的佛光,并非虚幻,是一种生命感应。
敦煌的月夜是那样静谧。白天,阳光那么浓烈、强悍,使人难以承受它的灼热,大地蕴含的水分全被榨干了。深夜从戈壁滩吹来的风,带有寒意。天地一片浑蒙幽暗,是创世纪初的沉寂。无边无际的苍穹,一无所有的空旷。
边月高远,平沙辽阔,浩瀚洪荒中的一片绿州,承担了历史的天赋重任。
白天的敦煌属于历史;
夜晚的敦煌属于神话。
三
月光如水,倾泻大地。远处的沙山隐约,近处的烟树朦胧,月光下的树、花、草,层次分明,高冈,凹洼,沟壑,明暗相间。像一幅木刻画一样清晰。这些天,我以河西走廊为轴线,走过被金钱裹携的城市,走过被时代遗弃的乡村,走过荒漠、戈壁、山野、河流、废墟,在烈日下,月色里,我一页页阅读,一章一章翻检,这古老的书卷丰厚深邃,意蕴无穷。大漠孤烟、黄河落日、石窟塔影、荒刹古寺、绿茵草原,是那沙场秋点兵,“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边塞诗吸引我吗?是那“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日照长城”“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的豪情燃烧着我吗?是关山月,甘州曲,“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神秘旅行鼓舞着吗?
白天,我走遍敦煌的大街小巷,阅读了莫高窟对游人所有开放的洞窟,游览了阳关、玉门关、养天马的渥洼池,魔鬼的杰作魔鬼城,以及天下绝境月牙泉。我是在苦苦地寻找心灵的家园和精神的高地。
那千百年以来跋踄这条古路的旅人,他们的足迹被风沙抹去,他们的故事已被岁月剥蚀得瘦骨嶙峋,只留下几句怨怼、忧愤的诗句燃烧在汉唐的诗册上。东汉时期,丝绸之路得到进一步繁荣,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早就知道东方有个丝绸之国,称中国为“赛里斯”,于是出现:“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希腊文化相互渗透、融合。我依稀感到荒漠、戈壁滩上的骆驼刺下,芨芨草丛中还残留着他们疲倦的叹息;绿洲的树荫里、小河边还储藏着他们惊喜的感慨,激动的情绪,飞扬的灵感;我看见李白的利剑,曝着青色撩人的寒光,将放荡不羁的楼兰拦腰斩断,又挥动如椽巨笔,借黄沙一片,写下震古铄今的诗篇;我看见岑参一身戎装,驰马边塞,“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那种壮怀激烈、悲壮气慨,只有大唐诗人才有如此豪气。
月色的长城垛堞,烽燧都已破败、倾圮,有的化作几坯封土堆,孤立于空旷、清寂的荒漠戈壁滩上。寂寞、孤独,只有早来晚去的漠风来问候它们,抚慰它们。
敦煌天生就是佛家圣地。敦煌市里的白马塔向人们昭示着一代大师鸠摩罗什的故事。鸠摩罗什被西凉吕光大军“劫持”到敦煌时,他那匹白马已耗尽生命的最后力气,倒毙在这块土地上。大师给爱马在党河岸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这白马立下赫赫功勋。它背负的不是一介赳赳武夫,是一位高僧大师,是一种文化,是改变世人精神的力量。
鸠摩罗什在敦煌休整的日子,三桅山凿窟的斧钺斫劈声声传来,这是暗示古老的中原大地祈盼佛教的甘霖?是晨钟暮鼓的演释?唤醒梦中人的排练?他感到弘扬佛法的责任更沉重了。
鸠摩罗什在凉州生活十七年,在长安十二年,他把最大的精力献给了佛教经典翻译。他的译文精美准确(后来玄奘的译文和鸠摩罗什只相异几个字),他的名句:“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流布甚广,成了人生警句。鸠摩罗什在长安圆寂,临终前告诉人们,他的肉体可能焚烧成灰,“唯舌不灰”。果然,遗体化为灰烬,舌头依然鲜活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