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等待

作者: 刘晶辉

刘晶辉,河北邢台人。邢台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佛山文艺》等。

1

此刻,小说家卡夫卡正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

由于疫情原因,他被隔离在家已经两周了。

他感觉自己生理、心理上所承受的孤独和煎熬,都已经达到了极点。尽管,这并不意味着他想立刻出门,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喜欢离群索居的人。但当他出门的权利被暂时、合法地剥夺后,他便觉得痛苦起来。他对于隔离的心甘情愿的配合态度,让这份痛苦变得更加痛苦,因为这注定只能他一个人默默承受。

临窗的这条小街上,每天都有很多人。这些人走了,那些人来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尽管因为疫情的原因,街道上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但只要这条街不是完全封闭的状态,人们还是会来。有的人戴口罩,有的人连口罩也不戴。所有人都在忙着逛街,即便卡夫卡一整天都望着他们,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卡夫卡。老人有老人的事情,女人有女人的事情,男人有男人的事情,孩子有孩子的事情。这让卡夫卡觉得惬意和安宁。反之,哪怕有一只苍蝇从几十公里以外毫无恶意地盯着卡夫卡看,他也会立刻感觉到,从而立刻关上窗户。

这段时间,忧伤而敏感的卡夫卡一直在思考一个重要问题:如何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

这个问题对别人来说,或许不是一个问题,但对卡夫卡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卡夫卡的父亲从来不会理解卡夫卡,哪怕是一丁点的理解,都没有。而卡夫卡从来没有想过试着反抗,因为他在内心里深深地崇拜着他的父亲,这是他痛苦的根源。叙述到这里,卡夫卡面对的问题可以进一步修正为:

要不要去见自己的父亲?该不该去见自己的父亲?

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你们还记得吗?在卡夫卡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说《判决》中,主人公仅仅是因为告诉了父亲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父亲就冷酷地判决他跳河而死。结尾,主人公迅速而果断地执行了父亲的这个命令,就像一个士兵执行将军的命令那样,毫不怀疑,毫不迟疑。

父亲的权威高高在上,不容置疑,不可侵犯。在小说里是这样,现实中也一定是这样。

卡夫卡之所以会产生去见父亲的念头,完全是因为他被隔离了。他害怕隔离的时间太久会出现什么意外,万一父亲突然离去,自己不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吗?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但他觉得这种不幸变为现实的可能还是有的。思念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从脚掌爬到他的心房,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它牢牢地控制住了。他正是在自己以为不会想念父亲的时候开始想念父亲的。

他的父亲也被隔离了。当然,是隔离在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城市。我们知道,疫情期间,这种事总是常常发生的,一点也不奇怪,对不对?对于经常外出做生意的父亲来说,这一切太正常不过了。难道,你指望他老老实实地在家陪着卡夫卡研究该死的文学和小说?

按照相关的防疫政策,这种隔离不会是永久的,一般是十四天左右,没有问题就会恢复自由。就是说,他不必急着要求立刻见到父亲,因为他早晚可以见到。何必着急在这一刻?话虽如此,但敏感的卡夫卡还是感觉到不安。就像他在自己的小说《地洞》中说的那样:

每一粒沙子的去处,我都要弄清楚,不然,我就不放心。

卡夫卡的不安来自何处?来自他对父亲的恐惧和想念,这两者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我相信这个并不难理解,就像爱情那样,越觉得难以掌控,就越想掌控,越想接触。一个人伤害了你,但你却总想着接近他。

2

但接近父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卡夫卡,我们试想这样一个场景(这样一个场景是很可能发生的):

父亲和儿子的隔离都已经结束。两个人见面了,卡夫卡激动地上前,给了父亲一个拥抱。他父亲呢,总是一门心思忙生意,从来不知道儿子忙活的文学是什么玩意。父亲拒绝了卡夫卡的拥抱,并且冷冷地说:走开,弗兰兹!我还有事。这几天隔离,让我耽误了很多生意上的事。

卡夫卡在内心里用最饱满最热情的口吻对他的父亲说:我爱你,父亲。但是他嘴上说不出来,他父亲也不会允许他说。

被拒绝后,他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自己的父亲,以免被父亲继续嫌弃,以免惹他生更大的气。在那天的深夜,他无法入睡。当他蜷缩在床的一角,披上被子,抱紧自己,回味着白天发生的那一幕的时候,他仍然,眼含热泪,浑身发抖,像一只卑微的、饥饿的夜鼠。但他对命运是感恩的,因为毕竟他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只看一眼,对卡夫卡来说就已经足够。

但他连被拒绝的机会都没有。越是没有机会,他就越想他的父亲。

防疫人员对他很好,为他送来了各种吃的,甚至还有贴心的咖啡。他不由得想到,父亲呢?父亲那边的防疫人员会对父亲很好吗?他相信会,但他没有亲眼看到,他不敢确定。父亲平时喜欢喝两口小酒,他们会满足父亲的需求吗?他不敢想。

他的内心,涌起一丝对父亲的怜悯之心。是的,父亲对卡夫卡并不好,但他一样是他的父亲,不管怎么说,父亲岁数大了,他应该享受一个老人应该享受的生活。喝点酒,抽点烟,如果他觉得快乐,那就抽点,喝点吧。当然,他也曾劝说父亲戒烟,但他知道,那是残忍的,他不想剥夺父亲最后的快乐。父亲他不会上网,不会玩智能手机,他想抽烟,就让他抽吧——

天哪!

我究竟是在说卡夫卡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该死的跑题!在短篇小说寸土寸金的地方,不应该,真的不应该。我检讨自己,但我想说,刚才,我真的想我父亲了,就是这样。

继续卡夫卡的故事,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

卡夫卡吃完了饭。

他再次忧心忡忡地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街道和行人。眼前的一切和夕阳结合起来,真是一副完美的画,让卡夫卡无法不注意到它的美。他的身体无法外出,那就让眼睛自由地徜徉吧。其实,即便是眼睛,也不能说多么自由,因为它所能看到的,也只有窗外的这一点风景而已。不过,现在防疫形势特殊,这样已经很奢侈了。

街道,行人。卡夫卡喃喃自语,街道和行人是如何美妙地组合在一起的呢?如果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那么这个时候,街道是孤独的。如果把行人放在其它地方,放在一个屋子里,放在海滩上或者其它任何地方,他就不再是“街道上的行人”。街道和行人似乎不可分割,自己和父亲呢?也不可分割。

对,不可分割。

窗外的景色可以缓解他的心情,但是他不知道究竟是他在望着窗外,还是窗外的人在望着他?你觉得外面的行人是你的风景,但你错了,他们其实不完全是。他们作为整体是,但他们中的每一个独立的个体,都不是。因为,你不会特别关注某一个人。他们不会时刻都让你觉得放松和舒适。当他们所有人都抬起头,注视着窗边的你的时候,当他们像你的父亲那样,对你投来好奇、怀疑、打量的眼神的时候,你立刻会变得坐立不安。

这几天,卡夫卡的思绪很乱。他不停地想很多事情,和他父亲有关的,无关的,但不管他想什么事情,最后的落脚点,都是他的父亲。他绝对配合疫情期间的管理政策,他觉得隔离是有用的,是必要的,但他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3

在被隔离的最初的几天里,卡夫卡并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他觉得不至于有那么严重。几天而已,就可以出来了。但随着被隔离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想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这两天,他通过刷手机上的软件,刷到这样的一条新闻:

一名男子的父亲在男子被隔离期间去世了,由于被隔离,他未能参加父亲的葬礼。于是,当父亲的灵车经过酒店的时候,男子对着灵车跪下,号啕大哭。

这是一条感人的新闻。这样的新闻,曝出来的是一条,但并不意味着只发生了一件。就像你小时候,考完试回家,你考得很差,推门而入,你父亲随口问你这次考得怎么样。你故作轻松地说,还可以,题比上次难了点。但其实你考得很差。

他们都是最可爱的人,他们为了疫情牺牲了很多,值得我们为他们点赞——

你一定看穿了笔者的阴谋:卡夫卡就是笔者自己!

你会说,笔者假装在讲卡夫卡,其实他携带了很多私货,他在讲自己的故事!如果你这样说,那笔者深感惭愧,因为我真的是想为大家讲一讲卡夫卡的故事。

对于在小说里加入其它的叙述线,笔者深感不安。在笔者修改这篇小说的时候,北京的疫情又严重了。刚才,就在刚才,我一点也不骗你。今天是五月四号,我们依然要做核酸。我看到微信弹出来好几条信息。有一条是和我们紧密相关的,那就是我们公司附近的地铁封站了,十里河地铁封站,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像平时那样去上班。你可能会说,你可以在附近的地铁站下车,但问题是,连着好几站,都封闭了。这意味着公司附近的疫情很严重,如果我们“冒死”赶过去,是不是一种危险行为呢?前几天我父亲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只是简单聊了几句,但我的内心却起了波澜。说实话,以前,没有疫情的时候,我经常想着假期出去玩,结果我都回家了。到家里干农活,被催婚,得到了不美好的体验,但我又不能真的不回。但现在,我真的回不去了。过年我也没回去,有些人可能两年没回家了。我开始想家,真正的想家。但我要控制住自己的思念,不然它会让我崩溃。诚然,我们不是卡夫卡,但我们可能在某一方面,和卡夫卡很像,我们的内心,也是孤独的。像我一样的,也许有很多人。这是笔者创作这篇小说的缘由。笔者如此深爱自己的父亲,笔者也是如此深爱卡夫卡,所以当两者产生奇妙的碰撞的时候,笔者的叙述也不得不在卡夫卡和自身之间摇摆。

疫情什么时候结束?没人知道。没有终点的等待是最可怕的,三年?五年?我相信只要告诉我们一个明确的期限,所有人都会愿意等。国家在尽力控制,避免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我们要做的,只有等待。笔者又一次想到卡夫卡,他在等待什么?如果他和笔者一样,被隔离,他的内心会怎么想?我们一起来接近这位文学大师吧。

卡夫卡的内心是极其封闭的,这个我们都知道了,现在我们一起来探讨一个问题:在他封闭的终点,到底是什么?

4

卡夫卡试图通过研究其它的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夜幕降临,街道上的人逐渐变少。很少有人研究过,街道上的人,是怎么变少的,但这几天里,卡夫卡对此进行了深入地研究,并且颇有心得。

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街道上的人,不是一点一点变少的,街道上的人是一下子变少——甚至消失的。这是一种心理感受。

诚然,从事实的角度,街道上的人的确是一点一点变少的。这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如果,你现在站在窗边,一直凝视着街道上的行人,多一个,少一个,你不会注意到的。少了一个人,少了两个人,甚至少了十个人,你根本不会察觉到。因为少的人被从其它地方过来的人补位了。街上的人一直保持一个比较恒定的数量。

但如果你在做其它事,不是一直盯着窗外看,比如,你下午睡了一会,一直到五点才醒来。你揉揉眼睛,去窗边看,你发现,哎呀,少了这么多人!如果你非常贪睡,睡到晚上八点,你再去看窗外,你会更加吃惊,因为没人了。

卡夫卡继续研究,还得出一个比较奇怪的结论:街道上的人其实一直在增加。我说的是总人数。来过这条街的人,只能越来越多。比如说,这条街道是著名景点,全国各地的人都会来,每天都不重复。来过这条街道的人,越来越多,但你在一个凄清的夜晚,看到街上没人,只是一个现象,不是它的本质。明天,它又会人满为患。

对,我差点就要说南锣鼓巷的名字了,北京的南锣鼓巷!但,我要控制,毕竟,咱们在聊卡夫卡。咱们应该聊布拉格。布拉格和北京很远,但是布拉格和北京真的很远吗?也许只是物理上的远?您说呢?笔者一定要克制!有一股特殊的力量在撕扯我,它不让我顺利完成我的叙述。我只想说,如果我们都对疫情有所感知,期待它早点结束,那么我的文章您应该继续阅读下去。

继续卡夫卡。

他想出去。

不管研究什么,他最后都得出一个荒诞的结论。只有父亲是真实的,可以感知的。他甚至感觉父亲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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