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美说相声

作者: 李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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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冠鹏与冯贺在说相声

相声第一次到美国演出是在1984年,由相声大师侯宝林带队巡演,演出登上了全球公认的最高级别演出舞台之一——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体育馆。2011年,相声在美国东部第一次以社团形式生长起来。麻省理工学院的几名中国博士生发起并成立了波士顿浮云相声社,取自“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浮云社成立至今,已经独立举办演出40余场。熟悉的事情用自己熟悉的语言讲出来,缅因大学博士后冯贺认为,相声非常能帮助一个孤寂的人,尤其是漂泊海外的人,找到家乡的感觉,“它让我知道虽然远离故乡,但是我没有走远”。

冯贺本科毕业后出国求学。他是社团里少数有师承的演员,去美国之前,北京大大小小的相声舞台,他基本演了个遍。因此,在浮云社冯贺扮演着“艺术总监”的角色。

冯贺跟王冠鹏在2020年年初相识于网络。在海外求学的这些年,冯贺接触到的、他认为“懂相声”的人不超过10个,去过“小园子”、了解专业术语和相声历史的人几乎没有。2022年,得知王冠鹏要到北美继续学业,冯贺非常高兴。二人一拍即合,随后王冠鹏正式加入浮云社。

王冠鹏的天津口音很重,但他是12岁以后才迁居到海河边的。转学到天津后,同学们带着他看足球、听相声,其中就包括如今已不存在的和平区大金台相声茶馆。在天津的老观众心中,这是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地方。台上是各路名家,台下支着个煤炉,有时还跑过去几只耗子,一张票只要5块钱。

“它在关键时刻甚至能救你一命。”王冠鹏说。在生命中,一段段相声陪伴他度过了许许多多孤独的时刻。任何时候,打开录音,他都能瞬间回到那个“点着篝火的角落”,一个像家的地方。

海外游子和相声缘分不浅。除了浮云社,王冠鹏和冯贺常去的是加拿大多伦多相声喜乐汇,那里有一位主要演员叫马威。马威在1999年出国,以化学家身份技术移民加拿大,落地后做过保洁,卖过汽车,当过报税员,开车拉过货。

2004年,马威进入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化学系读硕士。2005年年底快毕业时,他在多伦多的一场新年晚会上表演了一段《八扇屏》。在这段传统节目里,他结合了不少那些年国内的网络热梗。比如,范伟在春晚小品里的语言,电影《天下无贼》里的那句经典台词:“21世纪什么最贵?人才!”也是在这场演出上,马威认识了几位住在多伦多的相声爱好者。2006年,他们成立了群乐茶社,这也是多伦多相声喜乐汇的前身。

不同于王冠鹏和冯贺在国内相声圈子里的浸淫,马威的基本功不太扎实,但他喜好创编。在行话里,相声作品被称作“活”,这不仅是一个名词,也是对这门艺术最精准的概括。演员需要根据现场观众的反应随时调整段子的内容,在海外的演员们也会创作不少贴近当地生活的包袱。

在北美,相声无法成为挣钱的营生。浮云社和喜乐汇,票价基本是10~20美元,浮云社演出用的音响、桌子,都是社员自己凑钱买的,平时存放在一间仓库的顶层。每次演出前,社员们得一早去搬梯子扛下来,塞到车里。到了剧场也是一通忙碌,有人负责发放场刊,有人在后台给演员们订餐。还有3箱子演出服,都得提前拿出来熨好。

相对于剧场,海外的相声园子更像一个真正的茶馆。台上台下不少是亲朋好友,知己故交。聚在一块,不只为了看演出,也为了听几句家乡话,聊一聊海外生活的境遇与近况。演员和观众之间也没有什么分明的界限。王冠鹏说,有一次在多伦多演出,一位做律师的老移民专程从外地赶来,给好几个朋友买了票,还给一个后台的演员带了几大袋天津包子和煎饼馃子。他说,演员们在海外演出不容易,能做的不多,但一定尽力支持。

王冠鹏把相声和相声社团比作一个温室,一个“别处”。这些说相声的人,有的在为生计发愁,有的在苦修学业,社团里的劳动都是无偿的,相声也不是任何人生活的全部。但它会是生活中柴米油盐、散碎银两以外最重要、最真挚的事。这也切中了相声,或者说喜剧的本质——它的笑料来源于生活,很多甚至是生活中让人烦恼的部分。而听众,也能在其中暂时忘却生活的琐碎与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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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社演员在后台候场

王冠鹏用纯粹、真诚总结海外相声圈的氛围,这是他理想中相声应该有的样子。

对中国曲艺感兴趣的当地人并不少。冯贺的学校有个中文角,他有时候去那里社交时,会拿上一副快板。打上点,说上一段绕口令,“老外们都疯了”,追着冯贺问他说的都是什么意思,还跟着他开始背“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八百标兵奔北坡”。有一次浮云社演出,剧场刚结束一场交响乐,一群外国观众就围在门口过道里,看浮云社演出的开场快板。

通过这些事,冯贺意识到,中国传统曲艺的魅力,是能被其他文化背景的人们所接受和喜爱的。他和王冠鹏都有个想法,那就是让浮云社的活动不只限于海外相声爱好者,而是 要和当地文化更紧密地融合,进而让相声成为讲好中国故事的文化载体。

在国内收集相声史料时,王冠鹏碰到一位90多岁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一字一句把那些百年前的相声作品背了出来。老人对王冠鹏说:“你要是再不问我,我就要把这些东西带进坟墓里去了。”这让王冠鹏感到非常心疼。穿上大褂,他总会想起那些老人。

在海外的相声演员珍爱着他们的剧场,像珍爱自己耕种的田地。很多演员要么不住在同一个城市,要么工作或学业繁忙,有时候排练还要靠线上会议进行。可在浮云社的舞台上,每场演出都有新作品,观众更是捧场。“无论你演成什么样,都有人鼓掌。”王冠鹏说。

2024年中秋会演,一位快板演员从加拿大蒙特利尔开车8个小时赶到美国波士顿,只为打一段十几分钟的开场快板。“你总需要一些存在于生活而又略高于生活的东西。”王冠鹏说。对他们来说,这是相声能带给他们的,关于梦,关于寻根,关于认同。

在马威所在的多伦多相声喜乐汇成立时,关于剧场背景音乐的问题,几个人发生过一场争论。马威希望用那首《我曾经听见一个春天》。这些名家名段,代表了几代人心中那个属于相声的春天。

冯贺觉得这首歌太悲伤,听了总想哭。歌曲中提到的演员正在一个个老去、离开。曾经给王冠鹏绘声绘色地重现百年前相声场面的、他的师爷杨宝璋,在2023年冬天离世。但幸运的是,那些记忆,他没有全带进坟墓里去。

最后,他们用了那首每天都会在天津相声广播电台播放的《说学逗唱》:“说一说世间百态芸芸众生/学一学天地万物冷暖人情/逗一逗嬉笑怒骂赵钱孙李/唱一唱人间正道淳朴民风……”

一个个夜晚,王冠鹏会在海外的某个城市一次次穿越那些属于相声的年代。他还记得自己2022年9月出国前,正准备着在浮云社的第一场演出,师爷杨宝璋神采奕奕地对他说:“我年轻10岁的话,也想去外面看看。”

(洛奇狮摘自微信公众号“北青深一度”,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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