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月光

作者: 陈志宏

凌晨四点的月光0

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像那晚一样默默凝视凌晨四点的月亮。

厚厚的夜幕,一轮残月发出惨白的光,微亮的一点,虚弱无力,像大病初愈的样子。远山如墨,近树似黛,世间万物好似沐浴在牛乳中,虚虚浮浮,看不真切。周遭虫鸣不歇,间或一声夜鸟长啼,划破长空,静夜逾静。

陪我一起看月亮的,是远道而来的叔叔。

那年我刚好二十岁。一个早春的夜里,父亲遽然离世,我顿感天塌地陷,命运被一股奇异的力量裹挟,毫无反抗之力,不知不觉堕入暗夜,看不到一丝光亮,摸不到前行的路。灰暗的心,把文字涂抹成颓废的状态,发表在校报上,七弯八拐,被叔叔知道了。他决定南下赣州来看我。

一见到我,叔叔就板起面孔,严厉训斥:“你不要想蠢事,都这么大的人了,要懂事呀!你爸去世了,你更要学会坚强。寻短见是最没出息的,你爸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

我默默低头,努力控制眼泪不要流出来。一眨眼,泪珠还是不听话,落了下来,打湿了鞋面。

叔叔陪我在食堂吃了一顿晚饭,顺便给了我六十块钱。钱这么俗气的东西,却让我看到、感受到亲情的可贵和爱的温暖。饭后,叔叔陪我在校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两个人沉默不语,唯有春风笑。

父亲有四个兄弟,唯有叔叔成功跳出农门,在省城的邮电单位上班。我在村里,他在城里,平时很少接触,叔侄关系并不算亲密。他从南昌过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虽忧郁不散,但惊喜已至。关键时刻,亲情总能显现其威力,展示其魅力。

叔叔的收入并不算高,为了省钱,他托关系搭乘“昌吉赣”线邮车过来。他们沿一○五国道一路收放邮包,原本五六个小时的车程,硬是走了十多个钟头。邮车披星出发,下午才把叔叔送到校门口,接着,他们又往赣州城驶去。

叔叔和开车的师傅约好,第二天凌晨四点,邮车开到校门口,接他回南昌。

那夜,叔叔和我挤在学生宿舍的单人小床上,怕打扰其他同学休息,相卧无言。时光飞逝,临近凌晨四点,我们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急急慌慌赶去校门口,却没看见邮车的踪影。

叔叔看看手表,才四点过五分。他在月光下焦急地徘徊,生怕错过了。那时他没有手机,连寻呼机都没有,无法与邮车师傅联系,只能干等。

我静立月下,抬头凝望月光,环视远山近树,慢慢化解心结,驱散心底无尽的阴暗。千年月照方寸心,如清水洗尘,一点点去除心间的尘埃。

凌晨四点的月光是我人生的初见。此前和之后,我都不曾认真打量过这个时间的月亮。如水的月光,让我感受到亲情的可贵,读懂了人生的不易。

那轮赣南月,以亮光为笔,以大地作纸,重重地写下人生的忠告:“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一个字一个字烙进我的心里,让我警醒。

车久等不来,叔叔收脚,不再踱步,蜷缩在月下小憩。我紧挨着他,席地而坐,不知不觉叔侄俩竟在月光里沉沉睡去。

邮车的喇叭声在校门口响起的时候,时针指向六点,天亮了。

看到邮车鲜红的尾灯在赣南山区林密的道路上渐行渐远,站在清晨的我,伸了一个懒腰,默默地告诉自己:真的,天亮了。

凌晨四点的月光不见了,消失在我二十岁的那一年。

(花前月下摘自江西人民出版社《凌晨四点的月光》一书,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