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致命：儿童食物过敏

越来越多的儿童对日常食物产生了极端过敏反应。如何才能帮助那些一直生活在恐惧中的家庭？

| 灾难突袭 |

2021年12月1日早晨，五岁的本尼迪克特·布莱斯睁开双眼，对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兴奋不已。他下楼打开了第一个礼物盒，里面有一个塑料弹簧青蛙和一块不含乳制品的白巧克力——他对牛奶、大豆、芝麻、鸡蛋、坚果等多种食物过敏。这是本尼迪克特在斯坦福德镇巴纳克小学的第一个学期，他非常喜欢上学，在得知周末不上课时都伤心得哭了。那天早晨，他带着一小包不含乳制品的麦维他姜饼人去学校，准备在点心时间吃。到学校时，他还开心且健康，但在下午，他就因过敏性休克不幸去世了。

我在离斯坦福德镇不远的一家酒店见到了本尼迪克特的母亲海伦·布莱斯。海伦和丈夫皮特都不过敏，所以当四个月大的本尼迪克特第一次出现剧烈过敏反应时，他们都很震惊。那年圣诞节，本尼迪克特吃了一口婴儿米粉，两天后，他又吃了含有少量乳清粉的婴儿粥，脸蛋立刻变得通红，嘴里吐出“胆汁泡泡”。他们拨打了急救电话，可救护车赶到时，他已经不吐泡泡了。海伦认为，“医护人员觉得我们是大惊小怪的父母。”几周后，他们试着给本尼迪克特喂了点配方奶，他开始大声哭泣并呕吐，直到吐尽每一滴奶。尽管出现了这些极端反应，本尼迪克特的全科医生依然坚持认为这可能是病毒引起的。海伦只能争取把儿子转到过敏诊所，最终在那里得到了诊断。“牛奶和鸡蛋是每个人日常饮食的一部分，”海伦说，“很难把它们看作危险的食物。”

做父母的一大难题是学会在孩子周围充满危险时不把自己逼疯。婴儿有各种需求，却毫无防御能力，因此，对父母而言，确保婴儿能活下去是一件既可怕又美妙的事情。对于食物过敏儿童的父母，这种不安和焦虑放大了许多倍，而且一直持续到婴儿期过后很久。研究表明，食物过敏儿童的父母所承受的压力水平堪比癌症患者。

本尼迪克特的妹妹艾塔也患有过敏症。为了确保艾塔的安全，海伦将奶酪单独存放在一个专用的冰箱里，远离艾塔的食物。每当她为丈夫皮特切奶酪时，都会觉得自己是在处理“有害物质”。她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有多高，但她说：“我感受到了焦虑，然后把它搁置一旁。”她一直希望本尼迪克特和艾塔也能过上正常且自由的生活。

海伦和皮特仍然不知道本尼迪克特的具体死因——在撰写本文时，验尸官尚未展开正式的死因调查。2022年11月进行的预调查中提到了一种可能性：本尼迪克特当天吃的那包麦维他姜饼人可能在工厂中被牛奶交叉污染。另一个未知因素是，饼干中是否含有足以引发过敏性休克的微量牛奶。和其他商业食品一样，姜饼人的标签上写着“可能含有坚果、牛奶、大豆”，这是食品公司为自保而采取的“防御性标签”措施，但对于过敏儿童的家庭来说却非常麻烦。本尼迪克特之前多次吃过这种饼干都没事，而且医生也曾建议他的父母，可以在他的饮食中逐步加入少量牛奶。直到现在，本尼迪克特的父母都不知道儿子为什么死了。海伦说，虽然这种不确定性很可怕，但在某种程度上，“不知道反而感觉好点”。如果最终发现他的死亡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那更难以接受”。

儿科过敏症专家亚当·福克斯说，食物过敏是唯一能在如此短时间内让孩子从完全健康变得无意识的慢性疾病。灾难来袭时，速度就像闪电。如果是过敏性死亡，从摄入过敏食物到心搏骤停的平均时间只有30分钟。尽管如此，英国并没有法律要求学校制定过敏政策。在预调查听证会上，布莱斯家的家庭律师指出，巴纳克小学有一份四页的过敏政策，但在如何处理过敏性休克方面写得并不明确。我联系市议会，询问学校或议会是否在本尼迪克特去世后修改了过敏政策。市议会通过电子邮件回复说：“事件发生后，我们的健康和安全团队对学校政策进行了审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出事那天上午10点30分，学校打来电话说本尼迪克特呕吐了，需要家长来接。当时海伦并没有感到恐慌，她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以为这次并不严重。本尼迪克特经常饭后呕吐，可这次的情况不一样。皮特抵达学校时，本尼迪克特已经因为过敏性休克倒下了。学校在上午10点38分打了急救电话，他在11点5分被救护直升机接走。急救人员给他注射了肾上腺素，但他没有醒来，并且当天下午就在医院去世了。

| 未解之谜 |

发生在本尼迪克特身上的事情仍然极其罕见。海伦希望他的故事不会让其他抚养过敏儿童的父母更加害怕。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的研究人员发现，从1998年到2018年，食物过敏性休克导致的死亡人数实际上有所减少。在因食物过敏性休克入院的患者中，1998年的死亡率是0.7%，而到2018年，这一数据已降至0.2%。但另一方面，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的家庭数量比20年前要多得多。1998年，每10万人中有1.23人因食物过敏性休克住院，而2018年为4.04人。食物过敏性休克住院人数增幅最大的群体是15岁以下儿童。在这个年龄段，引发致命过敏性休克最常见的原因不是花生，而是牛奶。

食物过敏的增加是我们时代的一个巨大谜团。有些食物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健康的，但对过敏人群来说却是有毒的，即使只有一小勺。从芹菜到核桃，鱼到芝麻籽，豌豆到小麦，主要食物过敏原的列表越来越长。而且，过去认为过敏主要发生在儿童时期，但现在更有可能一直持续到晚年。

此外，定义食物过敏并没有那么容易。医学人类学家特蕾莎·麦克费尔在其著作《过敏：被变化时代惹恼的身体》中指出：“过敏是一种奇怪的‘疾病’。你没有生病，但也不算健康。如果你的免疫反应被错误的东西激活，它会在试图保护你的过程中杀死你。”正如麦克费尔所写，过敏本质上就是“免疫系统对本来无害的物质产生过度反应”。对于食物过敏，免疫反应主要由免疫球蛋白E抗体驱动，这是它与食物不耐受或乳糜泻等自身免疫性疾病的区别之一。

食物不耐受令人苦恼，食物过敏却可能引起过敏性休克，这是一种严重且突然的反应，可能导致喘息、舌头肿胀、吞咽困难，极端情况下甚至会导致意识丧失。在撰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以为食物过敏的严重程度可能有所不同，但过敏研究员保罗·特纳纠正我说：“无稽之谈。过敏就是过敏。”每种食物过敏都可能引发过敏性休克，即使目前的症状并不严重。特纳的研究表明，预测谁会出现致命或近乎致命的过敏性休克极其困难。大多数出现严重过敏性休克的人，过去的过敏反应通常较轻。

可能致命的食物过敏在世界各地都在增加，这很可怕。很难知道这一现象的确切原因。麦克费尔说，目前的共识是，没有单一的原因可以解释。她引用美国辛辛那提儿童医院一位过敏医生的话：“如果有单一的原因，我们早就找到了。”看似最合理的一种解释是“上皮屏障假说”，即许多食物过敏是通过“受损的皮肤”而不是摄入的食物引起的。患有湿疹的儿童和食物过敏的儿童之间有很大的重叠，研究表明，使用含有花生油的乳膏涂抹在儿童湿疹部位，可能引发花生过敏。但是，没有证据表明牛奶过敏（通常比花生过敏更早发作）是通过皮肤引发的。

| 过敏欺凌 |

没有人天生食物过敏，但它一定程度上有家族遗传原因。麦克费尔指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宠物也遭受着和主人一样的过敏症状。宠物狗皮肤起疹子，不断地抓挠，而不与人类共同生活的动物似乎迄今为止尚未出现过敏。不过，很难确定环境中的哪个因素造成了过敏。在某些方面，我们现在的世界太脏了——哮喘的增加显然与空气污染有关——但在其他方面，它又太干净了。最受认可的一个理论是“卫生假说”：我们成长的环境过于干净，可能致使我们的免疫系统变得敏感。另一个相关理论是，久坐的室内生活让我们无法从阳光中获取足够的维生素D，而维生素D似乎有助于预防过敏。或许最具说服力的解释是现代人肠道微生物群的变化。我们的肠道微生物群受多种因素的影响，从食用超加工食品到剖腹产。

麦克费尔告诉我，我们才刚刚开始了解过敏发作的原理，科学家们可能至少需要十年才能完全解释过敏患者体内细胞层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说：“即使在过敏患者体内，一些细胞仍然能够耐受过敏原。大多数细胞会作出反应，但并非所有细胞都会参与其中。”麦克费尔希望有一天，科学家们能够实时观察人体细胞对花生蛋白的过敏反应。她写书是为了解开她父亲在1996年被蜜蜂蜇后死于过敏性休克的谜团。她的猜测是，他经济压力很大，买不起肾上腺素笔（一种肾上腺素自动注射器），而且生活“失衡”。

无论过敏高发的原因是什么，麦克费尔担心的是“我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棘手的问题”，而且随着过敏儿童的数量继续增加，这个问题只会变得更严重。她说：“十年后，每100个学生中就有10到20个过敏……这是一个我们无法忽视的问题，但除了注射肾上腺素，我们别无他法。”麦克费尔认为，过敏问题揭穿了一个在美国盛行的医疗观念，即疾病或健康是个人事务。她说，照顾食物过敏儿童需要社会集体行动。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许多美国学校让过敏儿童坐在一个单独的“花生桌”旁。这只会加重食物过敏的污名。

“花生桌”已经基本从美国学校里消失了，但许多食物过敏儿童仍然遭受着欺凌。麦克费尔写道：“一个对乳制品过敏的12岁女孩被人把玉米片奶酪蘸酱抹在脸上；一个13岁男孩皮肤上被人扔了一片奶酪后不幸身亡；一名年轻男子多次被人用花生酱三明治从午餐桌旁赶走。”过敏欺凌只是一个更大文化问题的症状，这个问题就是：过敏儿童仍然被当作一个特殊群体来对待。这是很危险的，因为过敏儿童越觉得自己不被接受，就越有可能为了融入而作出冒险行为，例如不携带肾上腺素笔。

| 残酷现实 |

儿子去世后，海伦和皮特提出了一项新立法倡议，总共四个部分。第一，所有学校都应制定过敏政策，包括过敏性休克应急计划。目前在英国，学校只被笼统地要求“支持”任何有医疗状况的学生，但在涉及过敏时，学校“可以自行决定该怎么做”。海伦和皮特还要求，每个食物过敏的孩子都应该有定期更新的个人健康计划；学校应配备肾上腺素笔，以备不时之需；对教职工进行有关过敏和过敏性休克的额外培训。海伦表示，最终目标不仅仅是防止食物过敏的孩子死亡，更要确保孩子们不会在学校这个本应安全的环境中经历非常糟糕的事情。

海伦和皮特并非最先指出英国学校在保护食物过敏儿童方面普遍做得不够的活动人士。2020年1月，儿科过敏症专家福克斯和过敏研究员特纳呼吁采取紧急行动，确保食物过敏儿童的在校安全，但没有引发任何反响。福克斯和特纳提到了穆罕默德·阿什拉夫和卡兰比尔·奇马的例子。穆罕默德对乳制品、坚果、猕猴桃和一些鱼类过敏，他在学校吃了炸鱼薯条后死亡，年仅九岁，当时学校给他提供肾上腺素笔时有延迟。13岁的卡兰比尔对乳制品过敏，他在伦敦一所学校上学，2017年，有人朝他扔奶酪导致他死亡，学校给他提供的肾上腺素笔已经过期一年。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死去的孩子都来自英国南亚裔家庭。这表明，过敏护理方面存在着严重的种族和经济不平等。研究发现，英国南亚裔儿童被诊断出食物过敏的时间明显更晚。研究中的几个孩子在等待两年多后才得到诊断。麦克费尔写道：“在美国，非裔和拉丁裔儿童被诊断出食物过敏的可能性要低得多，而他们最终因过敏性休克进入急诊室的可能性要高得多。”低收入家庭也更难应对孩子的食物过敏问题。“不致敏”食物的价格不断上涨，贫穷家庭不得不在让孩子挨饿和冒险吃危险食物之间作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