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用水德说:一个不可信的历史故事
作者: 李开元我整理秦王朝的地理观和历史观时,注意到秦王朝既没有采用邹衍的大九州地理说,也没有采用其五德终始历史循环说,而是与之相反,接受《禹贡》的小九州说而加以自我封闭,成就一种天下一国的独国世界观,否定以三皇五帝为代表的历史循环说,成就一种王朝循环已经结束的历史终焉观。然而,《史记·秦始皇本纪》明白无误写道,秦王朝建立以后, 采用了五德终始之说,将秦的德运定为水德。这段文字,见于秦始皇二十六年,夹在决定皇帝号的廷议诏令,与决定全面推行郡县制的廷议诏令之间,全文如下:
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数以六为计,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这句话说,秦始皇推演五德终始的传递, 认为周朝是火德,秦朝取代周朝,依循的是水德克服火德的顺序。所以,如今是水德的开始,依从水德的规定,更改年历岁首,朝贺仪式都在十月初一举行。衣服、旌节、旗帜都用黑色。数字以六为法度,符印、礼帽都用六寸,车用六尺,六尺为一步,乘舆用六匹马。将(黄)河的名字更改为德水,作为水德的开始。行政则刚硬暴戾,事情都用法律断定,刻薄而不讲仁慈恩义,由此合于水德的规定。于是严酷执法,受刑者长久服刑而不赦免。
因为这一段记事,秦用水德的事情,被认为是信史而流传至今。不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日本历史学界已经就此提出质疑,做了新的研究,日本学者栗原朋信撰写了《秦水德说批判》一文,从传世文献和出土的文字资料两方面做了论证,有力地否定了秦用水德说的历史。二0二二年,陈侃理先生在栗原朋信论文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论证,将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引入到中国史学界中,促使我们重新认识这个问题(陈侃理:《如何定位秦代:两汉正统观的形成与确立》)。
我曾经提出,历史学的知识结构,是一个3+N的世界。史真,也就是往事,是历史学的第一世界;史料,也就是往事遗留信息的载体,是历史学的第二世界;史著,也就是史家依据史料推想史真所编撰的著作,是历史学的第三世界。基于史著的延伸编撰, 都是历史学的N 的世界。《史记》是史著,其中的《秦始皇本纪》是历史学家司马迁根据他所掌握的史料,推想他所没有经验过的秦朝历史编篡而成的著作。司马迁在编撰《秦始皇本纪》时,主要使用了四种史料,一是秦朝政府编撰的系列史料,二是王侯世系史料,三是诏令奏疏和石刻文,四是历史故事。四种史料中,前三种比较可信,第四种的历史故事,可信度低,需要做可信度的鉴定。秦王朝历史中的种种问题,根子都在历史故事中。比如焚书坑儒的事情,就是一桩真假参半的历史,焚书的事情,依据秦朝的法令写成,是可信的历史,坑儒的事情,依据历史故事编成,是一桩多重伪造的历史。
同样的道理,秦朝制定皇帝称号的历史,与秦朝废封建行郡县的历史,都是依据法令写成的,是可信历史。而插入其间的秦朝采用水德的文字, 从文体上看,不是法令而是故事。这个故事可以分为两段,第一段从“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到“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是一段历史故事。这段故事的主人公,是秦始皇本人,说他亲自推演五德终始说,确定秦当水德,并且采用了水德的种种规定云云。第二段从“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是一段历史评论,主人公是一位评论家,他批评秦始皇采用水德说的恶果,用法苛暴,不讲仁义。
讲故事,做评论,是流传于战国秦汉间的历史故事的常见形式。五德终始的推演,首先涉及年历的改定,是非常专门的课题,绝非秦始皇本人所能胜任。汉武帝时期决定德运,改定历法,动员了大批天文历法专家参与其事,包括司马迁在内,就是一个可以参照的事例。毫无疑问,秦始皇推演五德终始的叙事,不过是假托名人说故事,肯定不是历史事实。进而,逐一检讨这个故事的内容,也就是秦用水德说后的种种应对措施,没有一件能够得到证实。
秦国的年历,自昭襄王以来,就用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随着秦国统一天下, 推行到全国,并没有改定过。从大量的出土文物来看,秦国的器物,广泛使用多种颜色,并没有专用黑色的遗留。最明显的事例,就是始皇陵兵马俑的服饰,出土时多是色彩缤纷, 所用颜色有大红、大绿、亮蓝、紫红、深棕等,非常亮丽。出土的始皇陵百戏俑,则使用粉红、粉白、浅紫等,比较素淡。
出土文物中,没有六寸的符印,出土的秦朝官印,尺寸多是2.3厘米×2.3厘米,也就是一寸见方。始皇陵车马坑出土的两辆铜车马,也就是皇帝的乘舆,拉车都是四匹马。车马也都是通体彩绘,使用最多的是蓝、绿、白三色。一号车车與为长方形,舆宽78厘米、进深48.5厘米。二号车通长317厘米、通高106厘米,车箱宽78厘米。铜车马按照原大的二分之一铸成,将上述尺寸乘以二,再换成秦尺(1秦尺≈23厘米)的话,真大的一号车的尺寸,是长6.8尺、宽4.2 尺,真大的二号车的尺寸,是长28尺、高9尺、宽6.8尺,与水德说的车用6尺,并无必然关系。至于秦始皇改(黄)河之名为德水的说法,也未见到实证。
从而, 不管是从考古实物,还是文献解读来看,秦王朝既没有实行水德说的历史事实,也没有实行水德说的思想渊源。
那么这一说法从何而来呢?
我在《汉兴》中推断说,秦用水德说,出于汉朝丞相张苍:张苍是律历专家,通晓阴阳五行和五德终始之说。五德之运的推算,当从律历着手,正如推算人之命相,从生辰八字开始。张苍认为,刘邦军破秦入关,抵达霸上的时间, 正好是十月。十月,是秦国的历法,也就是颛顼历新年开始的第一个月, 这是吉兆,显示了汉将继承秦的天意,不可变更。他据此推算汉朝的国运,得出当是水德的结论。他又由汉当水德的结论,结合汉用秦历秦法秦制,全面继承秦朝的现实,反推出秦朝的国运也是水德的见解。
秦用水德说,与张苍的事后反推密切相关,应当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张苍何时做出秦用水德的反推,则有不同的看法。我根据《史记·张丞相列传》的记载,将张苍反推秦用水德说的时间,定在他为汉朝制定各种“章程”的时候,也就是高帝六年,张苍调入丞相府,担任“计相”的工作以后。
西汉建国, 从法统、领土、人民、制度上全面继承了秦。秦不用水德,没有水德说的种种规定遗留,西汉初年自然也都没有。张苍是律历专家, 曾经出任过秦王朝的御史,熟悉秦的章程制度。西汉初年,张苍跻身为功臣列侯,先后担任过郡太守、王国相,特别是他进入丞相府担任“计相”期间,主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负责汉朝的律历。张苍推算汉继承秦,也用水德,当是律历专家的个人见解,并无完整的学说,也无一一对应实行的举措。不过,因为张苍地位高,权威强,自然成为政权内的一种主流见解。
文帝即位以后, 国家安定,民生富裕。大概在文帝三年到四年期间,贾谊提出德运改制的建议。贾谊认为,从西汉建国到文帝即位,已经有二十多年,天下和平融洽,应当改定正朔,颁布新的历法,变更服饰颜色,修正制度,制定官名,倡导礼乐。基于这种变革的理念,他就各项改革事宜,一一拟定了具体的施行方案。其中,颜色用黄色,数字用五,将秦制的官名,悉数加以变更……
贾谊的这套方案,不但在制度上有明确的针对性,针对汉承秦制的现实,在治国理念上,也有明确的针对性,正是针对张苍所推定的,汉朝继承秦朝,也是国运水德的理念,提出汉革秦命,国运应当是土德。此时的张苍,身居汉朝丞相高位,他联合御史大夫冯敬、大将军张相如等一批功臣,驳斥了贾谊的提议,迫使汉文帝将贾谊放逐到长沙国,改制的事情,自然束之高阁了。
到了文帝十四年,方士公孙臣再次提出德运改制的主张。公孙臣上书说,当初,秦得到水德的国运,至今为汉朝所继承。然而,推算五德终始的循环更替,汉朝应当是土德,土德的应兆,是将有黄龙出现。应当改定历法,变更服色,崇尚黄色。公孙臣的主张,再一次遭到张苍的驳斥,没有被采用。有意思的是,一年以后,汉朝的陇西郡成纪县传来“黄龙现”的报告,应验了公孙臣的预言(大概是黄色沙尘暴一类的特殊天象)。汉文帝召回公孙臣,拜为博士,会同诸生,再一次讨论汉朝的国运应当是土德,需要全面改定历法服色等事宜。此时的张苍,已经年过八十,他引咎自责,谢病称老,逐渐淡出政界,再也无力捍卫自己的学说。
张苍和贾谊,都是政府高官。张苍担任过秦国御史,贾谊是秦丞相李斯的再传弟子,不管是出于政治地位还是经历传承,他们都不会编造秦始皇亲自推算五德终始的荒唐故事。方士们则不一样,推演天象历法,预言灾变异象,编造种种神怪奇说,正是他们擅长的绝活。
汉文帝晚年,迷信方士,如同秦始皇和汉武帝一样,在他身边也聚集了各类方士,他们持有不同的技能学说,编造种种动人的故事,投合帝王喜好,追求荣华富贵, 成为盛行一时的风气。在这种风气中,黄龙现于陇西成纪,神气现于长安东北,太阳第二次回到正午,各种怪异的天象被当真,各种荒唐的故事被相信。想来,秦始皇亲自推算五德终始传的荒唐故事,正是在这种风气中,由主张汉革秦命,土德取代水德的方士们编造出来的。同时编造出来的有关秦始皇的种种故事中,还有方士们与秦始皇抗争,遭到坑埋的故事。
(《刺秦:重新认识秦王朝》,李开元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