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月八日在没有电的宾馆里吃茶
作者: 贾平凹我们永远生活在一个黑洞里,前人的发明如导引深入的火把——我们似乎并不关怀火把的存在——一任地往里走吧,心里储满了平庸和轻狂。今夜里,邀姓马的朋友在二十二层高楼的宾馆正吃着茶,电突然是断了,一片漆黑,感觉里我们是在半空的一朵云上,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我真的是有点恐惧了。这种恐惧当然是瞬间的,因为我知道城市的断电都是暂时的,而且宾馆的经理他更着急,或许电工已满头大汗地在检查线路了。“咱吃咱的茶吧”,我说,黑暗中,反正嘴是能寻得着的,话头也就转到了电上。
电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当然是生活的方便。但是电也带来了我们生活的浅薄。当没有电话的岁月,我们与家人的联系是写信,一封“家书抵万金”,每一个字都常常使写信人和收信人热泪长流。现在只是拨一个号码问候一下便行了,有谁还抱着个电话筒泣不成声呢?我初到西安,正逢春节,有人在电话里向我拜年,我立即去街上买了丰盛的食品在家设宴,等候他的到来。但他终未到来,年后在街上见着了,我还说:你说拜年怎地不见来啊?他说:不是已经拜过年了吗?!乡下人要提着四色礼笼去亲朋家拜年的,城里人嘴一说拜年了就拜年了!更要简单的是出现了汉显传呼机,电话里也不多说了,干脆留个言,“给你拜年了”,就没事了。
以前村里演戏,戏报一贴出,立马去通知了方圆十几里的地方老亲世故,开戏的那天半下午便端了凳子去台子下占地位,若没有占下地位,就叠罗汉一般爬到戏台的两边台口,被人三番五次用脏水和土块撵下去,末了跌下台子,蹲在台子后的木柱下听戏,一边听一边哼着唱,一边瞄着是否有穿着戏装的演员从后台口出来小便。如今有电视了,电影也懒得去电影院看,窝在沙发上,又从未专注一个频道,整夜用遥控器翻检不已。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是骑一头毛驴饮风餐雪,一路上饱受着艰难也饱受了山光水色,更是走到哪住到哪,采集风物,体察民情。有电了,坐火车或乘飞机,万里路几个小时就到了,容易是太容易了,万里之行如了从卧室到厨房一样随便也就没感觉了。现在又发展着计算器、电脑,我那读小学的孩子懒得去做加减乘除的笔算,而手术式导弹战争再也不能产生浴血搏杀的英雄,天下这个词越来越没了意思,太阳真的是一滴水里的太阳,一叶就是秋。
我和姓马的朋友说着说着,宾馆里的电来了,我们就停止了说电,但我的心底却蓦地泛上了一层战栗,今夜的断电是我明白宾馆的电线出了故障,而如果这个世界突然地没有了电,彻底地没有了,怎么办?我看着姓马的朋友,又生了怀疑,坐在桌子对面的他,是我的朋友老马吗?机器人呢还是克隆人?
“老马 ,”我说,我一时竟没了词,“我该说什么呢?”
老马同时看着我,他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吃茶吧。”茶博士又沏上了一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