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手术出现意外【疼痛科故事】
作者: 蔡毅那天,是个周末。我正在参加《我的大咖朋友》录制,接到科室A医生的紧急求助。
两天前,他给一位患者做腰椎间孔镜微创手术,手术过程中有些出血,但是不太厉害,没想到手术结束拔出工作套筒一瞬间,大量鲜血从穿刺通道中涌了出来。
A医生用厚纱布压迫了近五分钟,出血就压住了。压迫止血是一种常规处理手术中出血的方式,缝好伤口,回病房继续沙袋压迫观察。
本来都很稳定,当晚伤口也没有出现腰部淤青等血肿表现,可是,病人半夜没有遵从医嘱,不适应床上大便,下床解手,再回到床上,血肿就开始出现,和扩大了……
我们通常会用血色素的指标量化病人贫血状态,术前,病人血色素正常,13克,接到电话那时,输过血后才7克,血压徘徊在80/50毫米汞柱(正常120/80毫米汞柱),隐隐还有继续下降趋势。彩超报告提示腰大肌深面有个10cm乘8cm的血肿,差不多小菠萝那么大,以致于膈肌和肾脏,都被顶到了一边。
我马上遥控指挥,将病人转到ICU重症监护室。第一个电话打给教我手术的老师,一位外省教授,他建议继续对症处理,不行就介入手术栓塞出血的血管,一定不要轻易开放手术止血。第二个电话打给医务处,请求协调全院资源抢救病人。最后打给介入科主任,商量处理方案。
往往这个时候,我就是主心骨,年轻医生会慌张,其他医院同事会尽力帮助,但是关键决策,肯定是我来做。科主任,除了引领科室业务发展,更重要的职责,就是科室出现事情的时候,要站出来救场。
那天是周末,很多主任在家休息,或在各自学科的学术交流会场。在医务处协调下,都赶了过来,大型综合医院优于小医院的最重要一点,任何一个科室病人出了问题,都可以放心交给同事用MDT多学科协同解决。
当我赶到ICU时,病人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一个临时的全院大会诊后,决定果断介入手术止血。为什么不考虑开放手术进去找出血的血管?因为血肿已经有8到10公分那么大,一旦开进去了,血肿中的血会顿时出来,如果找不到出血点,且失去了血肿的压迫止血效果,病人的血压就立马垮掉。
人体就是这么神奇,这个血肿,既是导致生命危险的原因,也是最好地阻止继续出血,挽救生命的最大依靠。
术前沟通,出现了一点插曲。病人是位老大爷,好在婆婆曾经从医,非常理解,但是儿子来了后,提出一些抱怨和质疑。眼看又要因为一些沟通耽误抢救,婆婆及时止住了儿子的抱怨,签字同意所有治疗。
介入科主任亲自上阵,手术中没有找到出血血管,他跟我商量后,靠经验,选择性栓塞了两个最常见的引起这个部位出血的动脉,结束手术。
术后,医生跟病人的心,都是忐忑的。天佑良人,血压终于可以在不输血的情况下,站稳了。新问题又来了,病人有肺部疾患病史,大量输血后,加重肺部水肿和炎症导致呼吸困难,迫不得已,又进行了气管插管。
好好的一个人,来的时候希望做个小手术,打个洞,甚至针都不用缝住两天就可以下床回家,变成如今插着气管导管人事不省,换作我是病人家属,都难以接受。
更麻烦的事情来了,复查下肢血管彩超,发现出现血管部分栓塞,雪上加霜,不得已,还要再次手术,装下肢血管滤器,用滤器挡住下肢的小血栓,防止患者长期卧床血栓游走到肺部形成肺栓的可能。一旦肺栓,就会死人。
再次手术前,我跟血管科主任还有ICU主任沟通了许久,充分权衡血管滤器装还是不装的利弊,最终决定,要装!毕竟一旦肺栓塞,病人很快就会出现生命危险,前功尽弃!
好在家属很坚定地配合我们,没有任何质疑,再次果断签字同意。
三进手术室,一切顺利。积极抗感染治疗后,两天就拔除了气管导管,从ICU转回科室观察。再过一周,复查,血肿缩小,已然不用任何处理,静待吸收。
事情到了这一步,仿佛到了欢呼雀跃医患同欢的时刻,但我的心,一直都悬着。多年医疗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才是医患纠纷的开始。
我们都能理解,非医生主观过失导致的手术意外出现的可能,但是这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几率,砸到某个具体不幸的人身上,不可能用理解两字一笔带过。
抢救生命的过程中,医患双方大多能站在同一战壕充分理解合作,但是抢救结束之后呢,谁愿意或者应该为这个意外,去买单?
我让护士长将患者出院费用做了个预结算,14万!数字冰冷而残酷,虽然各科室已尽量降低费用,但毕竟三次手术,住院近30天,正常人体5000毫升血,他累计输了4000毫升,差不多全身血液换了五分之四,ICU还躺了一个多星期,这个费用,已是节省极限。
医保报销后,患者也要承担四万三,原本如果手术一切顺利,患者只用承担一万三,多出来三万。其实已经算幸运的了,如果出现残留并发症,或者神经损伤,后续康复费用将更高!在目前的医疗行为中,病人和家属都能理解手术风险和意外,但都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去迎接意外的到来。
童话故事会告诉你,做医疗鉴定,医生有多少错,医院就承担多少;如果是患者自身问题,或是正常可能出现的手术意外,那就由病人承担。
往往都是谈价,私了,签协议,赔钱。医生加重戾气,用工资去填非人为失误的后果。病人则带着情绪,拿着永远都不会满足的赔付,加重周围亲朋好友对手术的恐惧,以及对医生的不满,医院的不满。
A医生找我谈话,有些沮丧。我首先告诉他,不管赔多少,科室奖金一起赔。大家是一个团队,手术意外,也是全科室面对的共同风险。但是他的思想压力,我没办法开解,只能自己消化。
然后,我让他先跟病人沟通,我殿后,这也是医患纠纷处理的技巧。如果一开始就是科主任出面,病人和家属再提出超过我们预期的要求,那就只能去找院长了。
这是个意外,我心里清楚A医生手术和处理是没有太大问题的,而且患者也确实有不遵医嘱术后下床的行为。这个时候,我已无暇纠结当手术意外出现时谁对谁错?谁承担多谁承担少?或者该谁承担的问题?我甚至都要求A医生去跟患者家属沟通的时候,只谈处理方案,不要再提患者不遵医嘱导致出血加重的问题,经验告诉我,不到医疗鉴定对簿公堂环节,这样做只会激化矛盾。
我们科室一年出院3000多位患者,2000多台手术,开科10年了,碰到出血到这个程度的意外,也就这么一例。
我跟A医生说,最大限度科室医生当月总奖金里拿出3万来平账。再不行,请医院帮忙解决。毕竟奖金是大家的,上个班,除了情怀,各自都要养家糊口,作为科主任,如果赔偿超出大家接受范畴,我也不能一言堂道德绑架所有同事的生活。
当然,如果走医疗鉴定,医生术前沟通签字都完善,出现意外处理基本及时无误,可能患者一分钱赔付拿不到,但这种结果,一定会让医患充分对立!
当了这么多年科主任,从来不想把出现医疗意外的患者和患者家属,用这种冰冷的方式,推向敌对!
我总告诉科室的医生们,相比一辈子职业生涯,某个时刻的谁对谁错,不用太介怀。问心无愧,也要尽量待病人以温柔。
正当我做好巨额赔付的思想准备时,意外再次出现。A医生还未开口,病人家属先对我们表达感谢,也表达了诉求,四万三,他们可以承担三万三,剩下的一万,恳请帮忙减免。如果没办法减免,也能接受。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同时感到一种羞愧,病人和家属总是站在医生角度,理解我们,而我却隐隐地把他们当作博弈的对手,暗自做各种应对预案。
我沉默了一下,跟A医生说,你让患者承担三万就可以了,剩下的一万三,我们来承担。
病人出院了,A医生说他们准备过几天,再去看望他,送些水果,我嘱咐后期一定要关注恢复状况,尽可能提供帮助。
最后我给A医生回复了一句话,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吉人天相。好的病人应该会减少你们工作中滋生的负性情绪;也不是所有的病人,都如你们想象中那么坏。诚意对人,大多情况病人也会理解对你。”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