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披月光的人【抚琴或吹笛】
作者: 罗伯特·瓦尔泽[瑞士] 译/董继平早晨和夜晚
在清晨,你的情绪多么美好,多么令人炫目,你多像孩子那样窥视生活,无疑,行为举止常常直截了当、缺乏经验而且并不合适。发出金光和蜡笔色彩的妩媚而美丽的早晨!
尽管在夜里多么不同——那时让人疲倦的念头向你袭来,庄严以你从未想象过的方式看着你,人们在黝黑的树枝下漫步,月亮在云层后移动,万物看起来都像是一场测验,测验你的意志是否也坚强。
美好的欢呼就这样跟困难和麻烦交替出现。早晨和夜晚就像是想要和需要:一个把你驱赶到外面辽阔的无限,另一个又把你拽回到谦卑的渺小。
在湖畔
一天傍晚,我在晚饭后匆匆出门,前往湖泊,那里幽幽地笼罩在哪一类雨濛濛的忧郁中,我再也记不清楚了。我坐在一棵柳树松弛的枝条下,沉迷于模糊的沉思,想说服自己并不在什么地方,一种哲学把我置于让人激动得有些古怪的满足状态中。雨濛濛的湖上,雨完全彻底落进温暖而灰白的湖水,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下着,这幅悲伤的图画多么壮观。我能在我脑海的眼睛里看见我白发苍苍的老父,这一幕让我成了微不足道、羞怯的学童,我还看见我的母亲跟轻柔的波浪那悄然、优美的涟漪混合起来。这个大湖差不多就像我看着它那样看着我,我在其中看见童年好像也用清澈、善良、美丽的眼睛看着我。很快我就完全忘记了我在哪里,很快我又想了起来。几个沉默的人在湖滨步行大道上谨慎地走来走去;两个女工在紧靠我的那条长椅上坐下来,开始闲聊;外面的湖水上,在可爱的湖中,在可爱而欢快的叫喊轻轻传开之处,航海爱好者依然驾驶帆船,划动划艇,伞在他们的头上撑开,这一幕让我幻想自己置身于中国或日本或者其他某个同样如梦似幻、充满诗意的国度。雨如此惬意,如此柔和地落在水上,而湖水则如此黝黑。我所有的念头都沉睡,然后又完全醒来。一艘汽船行驶到湖上,在那裸露、深银色的水上,汽船上金色的灯光奇妙地闪闪烁烁,湖水承载着那艘美丽的船,仿佛因为自己童话的外貌而感到高兴。此后不久,夜幕就降临了,那个友好的命令也随之而来,要我从树下的长椅上起身,离开那条湖滨步行大道,开始漫步回家。
小 船
我想我以前就写过这一幕,但我要再写一次。湖泊中央,一男一女坐在一只小船上。月亮高悬在夜空中,夜晚寂静而温暖,正适合这类梦幻般的爱情历险。小船上的那个男人是绑架者?那个女人是因为幸福而走火入魔的受害者?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看见他们俩在接吻。黝黑的山峦犹如巨人躺在闪耀的水上。湖岸上,矗立着一座城堡或乡间宅邸,一个窗口亮着灯。没有喧闹,没有声音。万物都笼罩在黑漆漆的美妙的沉寂中。群星在高空中颤抖,也在那遥远的星空下倒映在水面的夜空中颤抖。水是月亮的朋友,它把月亮拉下来拥入自己的怀抱,现在,水和月亮就像男朋友和女朋友接吻。那美丽的月亮就像勇敢的年轻王子投入危险的洪流,沉入了水中,它映照在水中,就像一颗美丽而深情的灵魂,映照在另一个渴望爱情的灵魂中。奇妙的是,月亮多像沉浸在快乐中的恋人,而水也多像那热烈拥抱自己国王般的爱人的幸福情人。那只小船上,那对男女完全静止不动。长久的接吻让他们成为俘虏。船桨懒散地漂在水上。小船上的这两个人,这两个接吻的人,这两个身披月光的人,这两个恋爱中的人,他们幸福吗,他们会幸福吗?
散文作品
雪花和树叶有相似之处。一个人看见雪花飘飘落下,就想起自己看见了从天而降的小花。为什么叶簇在秋天秘密的金色中奄奄一息,为什么一个人觉得春季的花朵长着舌头,去开启某种对话?一个人看见树叶,就想起手,它们呈现的指头形状就像花蕾。鸟儿的羽毛,树上的叶片,冬天那精致、羽毛般、指头般的降雪——一个人有充分理由告诉自己它们互有联系。风好像是一个不可靠的冒失鬼,它的抚哄惬意,百依百顺,在自身中极度快乐,围绕自身而流动,感觉自身美丽。风感到自己刮风吗?树叶知道自己有多美吗?雪花微笑,花朵迷惑自己,卷须知道自己的卷曲吗?流淌的河类似匆匆忙忙、柔软灵活的漫游者,安眠中的大片湖泊类似戴着白手套、有着蓝眼睛的美丽女人。茂盛的叶片隐藏枝条那迷人的华丽服饰。这是个漂亮的想法,认为漂亮的东西存在。波浪和枝条的形状蜿蜒弯曲,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不多也不少——恰好是波浪和雪花,时间就会来临,或者,由于时间肯定时不时渴望从它那优雅得不同寻常的限制中得到释放,他就知道自己是树叶。
女 神
我曾经沿着优美的大街行走,迷失在沉思之中。很多别的人也沿街遛达。太阳愉快地照耀。树木葱绿,天空蔚蓝。那是不是星期天,我已然无法说清。我只记得我的周围有美妙而温和的东西。但某种更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也就是一朵雪白的云从未知的浅色天空上降临到路上。那片云类似硕大而优雅的天鹅,在它那柔软、洁白、毛茸茸的背上,坐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她斜倚着,漫不经心地伸出一只胳膊,弥漫着亲切和蔼的孩子般的庄严。我始终这样幻想过希腊女神。她微笑,所有看见她,被她那优雅、圣洁之美迷住的人,也都被迫微笑。哦,阳光下,她的秀发色彩何其缤纷!她用那双善良、蓝色的大眼睛俯视世界,可谓是用她短暂而高贵的拜访让我们增辉。那片云像飞艇一样高飞而起,不久之后,那辉煌的景象就在我和所有其他人眼前消失了。人们进入最近的咖啡馆,津津乐道地详述这件神奇的事情。即便是没有女神,太阳也依然愉快地照耀。
城 市
我记得,我们的城市在春天的傍晚多么美丽。幽幽的灯火中,那些舒适、宽阔的老街发光。就像我们的城市充满活力,无数自由不亚于平静和教养的人走在街上。漂亮的商店橱窗闪闪烁烁,其中有一条街完全挤满了自生活的每一条步道而来的人。我听见少女们欢快、悦耳的闲谈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人们在街道中间迈开大步前行,或者偶然聚集成群,默默地伫立,还有些人在抽烟斗。一条安静的小街上,一支乐队举办音乐会,一大群兴高采烈的观众围拥着聆听。无论谁都能看见所有的人如此安静,如此迷人;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把夜间温和的空气放进幽暗的房间。仿佛这座漂亮、欢快的城市是专门为春天而创造的,仿佛现在除了那里,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春天。我看见和听见的一切都让我着迷,让我立即就感到年轻了十岁。这里和公园里面,高大的树让人惊奇:树冠浑圆、浓郁、黝黑的壮丽的老栗树,其他地方的纤细、尖利的枞树,其尖端好像在挑动跟群星和月亮发生友谊或风流韵事。到处都散发、喃喃低语和回响着春天、爱情和令人着迷的友善。在我看来,夜晚和城市好像恰好是无害和无忧无虑的表现。我感觉到非常温和,同时又多么安静。孤寂和美妙,诚挚和秘密,融汇成唯一的纽带和声音。一幢幢建筑物矗立在那里,一些漆黑,另一些被街灯照得通明,就像是你能与之交谈和往来的友善人物。在整个可爱、深沉、黑暗、温暖的夜里,灯火鸣啭、低语,奉上其美妙温柔的秘密,在低垂的树枝下面浓重的黑暗中,我感觉到以另一种方式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中。时间似乎静止了,因为它不得不停下来偷听所有的美和所有的傍晚发生的魔术。因为万物都活着,因而万物都在做梦;因为万物获准去做梦,因而万物都活着。美丽、高贵的女士手挽着丈夫或情侣的胳膊,慢慢遛达而过。整个城市都在外面的一条湖滨步行大道上,硕大、奇妙的云彩就像众神的美丽之躯飘浮在天上,好像一只只善良的手搁放在额头上,好像一个个善良的神灵想保护这座城市免遭罪恶。那些穿着睡袍的街道显得多么精致,多么有趣,多么可爱。父母带着孩子散步,而两者——父母还有孩子,都感觉美好。
山
你不让身体做出一定的努力,当然就无法到达那美丽的山顶。然而,我感到你不会胆怯地回避攀登活动。这是夏天的一个明亮、温暖甚至炎热的清晨——或者是上午,在你的眼睛看来,世界是由一片湖泊与一条河、一种蓝色和绿色的薄雾组成的。你时常停下来伫立一会儿,歇口气,从眉头上擦掉汗水,俯视山谷。现在,你会允许我想象你幸福而快乐地到达了那条柔和、宽大的绿色山岭上,在那里,山上凉爽而纯净的空气立即在你的周围旋动,你愉快地吸入,因此你的肺叶膨胀,你的心也膨胀起来。亲爱的朋友,站在你攀登上去的高处,那里让你感觉到美丽得神圣,你感到即将淹溺在享受这高山上惬意的自由之中,正好似淹溺在登山者那美妙的空气之海和欢乐之海中,而那就是你自己看到的方式。能俯视世界像一幅明亮而快活的油画躺在你的脚下,像一支歌,像一首诗,像一片蜃景那样回响、发出气味,你就感到幸运。你穿过牧草地,在枞树枝条和迷人的山毛榉叶片下缓慢前行,而那些枝叶带着清新的、神一般的色彩对你微笑,仿佛露出了儿童的微笑,然后你什么也没想,就幸福而极乐地在地上躺了半小时或许是整整一小时;你重新站起来继续前行,穿过那铺展在四周的蓝色和绿色的所有美妙、强烈的旋律。绿色如此多汁而葱翠,因此你感到它是一股洪流,你在其中涉渡、沐浴、打滚。这是一场狂欢,一次沉浸在快意中的散步,一次在阿卡迪亚①的舒适的闲庭信步。希腊不再宏伟、美丽,花园高贵的日本再也无法充满快乐欢欣。繁忙的日常生活的遥远之声,从人们定居的平原深处温和而轻柔地升起,传到你那聆听的耳朵,与此同时,你的眼睛吸入一片云的极美、极可爱的洁白,那片云像童话中的船,飘浮在蓝天上。美妙的咕咕声和咆哮声,美妙的嗡嗡作响和低语的空气,那里,你站在那所有的光芒下,站在那所有的光芒中,站在那所有的色彩中间,你看过去,望着附近的群山默默地耸立到空中,就像那些梦中的身影,硕大且又笼罩在雾霭中,你像招呼朋友一样招呼它们——你是它们的朋友,它们也是你的朋友。你是整个世界的朋友;你想倒进它的怀抱——这个令人惊奇的朋友的怀抱。它抱着你,而你也抱着它。你理解它,你爱它,而它也爱你。
乘坐气球旅行
三个人——船长、绅士和少女,爬进吊篮,解开系泊的缆绳,那座奇异的房子就慢慢飞了起来,仿佛它首先要思考的是上升。“一路顺风!”人们在下面挥舞帽子和手巾叫喊。这是晚上十点。船长从盒子中扯出一幅地图,问那位绅士是否愿意查阅。可以查阅地图,可以进行比较,要看见的一切都能清楚地看见。万物几乎都呈现出浅褐色的清晰。这美丽的月夜似乎把那只壮观的气球召集到无形的怀抱中,那圆圆的飞翔之躯平缓而悄然上升,现在,一个人可能几乎没有注意到,那如此微妙的风吹着它朝北方推进。查阅地图的绅士偶尔会颠簸一下,随着船长的指令,一袋压舱物被扔到下面的深处。吊篮中有五袋沙子,必须要节省着用。下面,那浑圆、苍白、黑暗的深处多美。温柔而极具感召力的月光照亮下面银白色的河流。一个人看见下面的房子如此之小,就像是无害的玩具。森林似乎吟唱着忧郁的古代之歌,但这样的吟唱让人突然想起它更像是高贵而沉默的学问。大地的形象露出一个沉睡的巨人的面貌,那至少是少女所做的梦——她把迷人的手懒散地搭在吊篮边缘。那位骑士心血来潮,戴着中世纪的羽毛帽子,但身上却是现代风格打扮。大地多么安静!一个人能清晰地看见一切,乡村街道上特定的人,教堂塔尖,漫长的一天劳作后困倦、迈步走过农舍院落的劳动者,条纹一样掠过的幽灵般的道路,耀眼、漫长的白色收费公路。熟悉或未知的人类悲伤,似乎从下面喃喃升起。偏远地区的孤寂有一种特殊声调,如此,一个人就相信自己应当去理解甚至看见这从思想中悄悄溜走的特殊东西。现在,三人在色彩的光辉中看见易北河发光的河道,就奇妙地晕眩了。那条夜间的河引得少女发出渴望的低声叫喊。她可能在想些什么呢?她从随身带来的一小束花上,扯下一朵怒放的深色玫瑰,扔进波光粼粼的河流。当她丢下去的时候,她的眼睛多么悲哀地闪耀!仿佛这年轻女人刚刚才永远摆脱了内心痛苦的冲突。必须告别折磨你的东西,是很痛苦的事情。世界多么缄默!远处,一个大城镇的灯火闪闪烁烁,精明的船长宣布它的名字。美丽、迷人的深处!现在,他们把无数片田野和森林区域甩在身后,这是子夜。现在,坚固的地面上,某处有一个盗贼潜行,猎取赃物,一场入室盗窃案发生,而所有这些人都在那下面,躺在床上,千百万人共度这场伟大的睡眠。现在,整个大地都在做梦,一个民族在劳作后休息。少女微笑。多么温暖啊,仿佛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就像在家里,跟母亲、姨妈、姐妹、兄弟或情侣在一起,开着灯,阅读一个美丽却相当单调的漫长故事。那个少女想睡觉,一路上观望事物现在已让她困倦不堪。两个男人站在吊篮中,默默但毅然凝视夜晚。高原显著地发白,显得锃亮,与花园和小小的灌木荒野交替出现。一个人俯视自己从不曾涉足的地区,因为在某些地区,实际上是大多数地区,他根本没有一点打算。那个戴着羽毛帽子的绅士想,对于我们,大地多么硕大而未知。是的,从那上面俯视,你自己的国度最终清晰了。你感到它如此未曾探索,强劲有力。现在他们越过了两个省,黎明正在来临。下面的村落中,人生再次醒来。“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船长朝下面大喊,一个男孩用清晰的嗓音回应。两个男人依然在凝视,少女现在又醒了。色彩出现,事物更加清晰可见。一个人看见湖泊的轮廓憔悴,奇妙地位于森林之间,与世隔绝;一个人瞥见破败的旧棱堡穿过古老的叶簇高耸而起,山丘几乎察觉不到地升起来;一个人看见天鹅在水上颤抖而苍白,听得见愉快的人声;一个人向前又向前飞翔。最终,辉煌的太阳出现,那只气球被这颗骄傲的星星吸引,高飞到一个魔幻、令人眩晕的高处。少女尖叫,两个男人大笑。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