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保护朱鹮:是利益,更是责任【重现的翅膀】
作者: 莫伸 韩红艳 齐安瑾朱鹮的“包产到户”
从1981年发现朱鹮后到1990年,十年中朱鹮平均年增长为三只,尤其是1990年到1993 年的四年中,增长速度不仅没有变快,反而更慢,慢得让人害怕。
之所以增长速度太慢,原因当然很多。针对这些原因,朱鹮站也想尽了办法,然而效果总是不理想。虽然树上安放了刀片架、缠上了抹涂着黄油的塑料布,但是朱鹮的天敌不仅仅是蛇,它面临的困境和危境是千变万化甚至无可预测的。
能够根据情况来灵活处置这些变化的只有人。
如何最大限度地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和激发每个人的责任心?这是朱鹮站面临的最大问题,也成了曹永汉上任后面对的核心难题。
思来想去,曹永汉想到了一个最普通、最朴素,甚至最原始的办法,就是借鉴农业上的承包责任制。
他专程赶往洋县,和路宝忠、翟天庆等人一起商量,没想到一拍即合,三个人的想法竟空前一致。很快,他们拟订了承包责任书的内容。内容千条万条,最本质的是一条:责任和利益挂钩。如果野外繁殖成功一只朱鹮,奖励1000元;人工饲养繁殖成功一只朱鹮,奖励1500元。如果朱鹮明明做巢产卵了,却一只雏鸟都孵化不出来,对不起,你什么都没有。
就这么简单。
但是简单的措施却受到了专业保护人员和聘用巡护员们的热情支持。20世纪90年代,大家的工资都很低,聘用巡护员不在编制内,工资就更低,每月只有30多元。粗粗一算就明白,如果保护得好,一个巢在一个繁殖期内就可以拿到两三千块钱。如果碰上朱鹮孵了四枚卵,能够有四只小朱鹮破壳齐飞,那就可以拿到4000元,相当于工资的十倍。问题只在于,巡护员必须多付出。如果说包产到户能够激发出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是因为真正体现出来了多劳多得,那么朱鹮站的政策能够激励员工的责任心,是因为多护就能多得。
不仅如此,政策一旦对头,随之而来的行为导向也就自然而然地理顺了。从前每逢朱鹮繁殖期,派谁上山去做监护工作是摆在各级干部面前的一道难题。山上的生活太艰苦,监护的工作太难干,不管选谁,都不愿去。结果不是这个家里有病人,就是那个身体不舒服。即使什么理由都找不出,只能服从命令,还是有情绪:“为什么同样的情况,他就可以不去,我就必须去呢?”
永远摆不公平,永远理不直气不顺,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你怎么指望大家勤勤恳恳和任劳任怨地保护朱鹮呢?
而现在,舆论和行为导向一下子就扭转了。完全不需要多费口舌,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着去做。成绩不靠嘴皮子,多拿不靠走门子,你负责的巢窝究竟怎么样?里面的卵受到侵害没有?飞出来雏鸟没有?飞出来了几 只?所有这一切,既是国家的事,也是你自己的事。
该怎么干,交给你选择。
1994 年,由于实施了一系列防蛇的具体措施,更由于实行了工作人员的承包责任制,野外朱鹮繁殖创造出自实施朱鹮保护以来的最好成绩。当年朱鹮有效产卵十八枚,成功育雏十二只。这十二只雏鸟全部飞向蓝天。
相比实行承包责任制的前一年,成活率提高了整整四倍!
也还是这一年,朱鹮数量肉眼可见的达到了五十只!
曹永汉没有食言,他按照朱鹮实际繁殖的只数,一五一十地为基层员工兑现了奖励,奖励一次性到位。那一年,成功出飞十二只雏鸟的巡护员们共领到了12000元奖金。
任万枝一家人
1994年,朱鹮将巢建到了任万枝家对面坡头的树上,他站在屋前的场院上就能看到朱鹮的动静。那是实行责任制的初期,承包人不是他,而是站上聘用的巡护员。翟天庆经常到这个巢区来查看,吃住都在任万枝家。时间一长,两人就熟悉起来。任万枝为人质朴,做事踏实,给翟天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最初这棵巢树的守护模式是:白天由站上聘用的巡护员负责,天黑以后巡护员撤离,由任万枝进入监护棚负责夜间守护。任万枝每天来到巢树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地先把马灯挂好。马灯要挂在监护棚里面,挂在棚外,光亮会使朱鹮不安。
第二天早上7 点,朱鹮站的巡护员到位后,他便撤离。
这段时间,无论是任万枝还是其他村民,只是夜间辅助性地看守朱鹮。
按双方协议,整个繁殖期结束后,朱鹮站将承包费一次性支付给巡护员,再由巡护员拿出一部分支付给任万枝这样的辅助人员。尽管钱不算多,但当地村民都争着干。
没过两年,朱鹮筑巢的数量便越来越多,站上的人手忙不过来,也觉得完全可以交给村民自行承包了。从1997 年开始,朱鹮站决定先从刘庄村的余家沟和白火沟这两个巢区开始,由当地农民来对朱鹮巢树实行承包。
消息传出,农民纷纷报名。
翟天庆毫不犹豫就选定了任万枝。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他觉得把监护朱鹮的任务交给任万枝,完全可以放心。
于是任万枝就成了第一户承包人。
真正落实了承包责任制,才发现这样的方式调动的远不止一个人的积极性。承包期间,任万枝和母亲、妻子一起,日夜不息地轮流看护朱鹮。白天他在地里干活儿,妻子去远处放牛,70 多岁的母亲就坐在场院上看护对面坡上的朱鹮。等他回屋吃饭休息,牛在外面也吃饱了,妻子就顶替母亲继续看护。再下来天黑了,任万枝吃过晚饭,手里提着马灯一步一步朝坡上去,悄悄地住进巢树下的监护棚。
山里的夜晚,浩莽而幽暗。尽管巢树离家不远,但坡头风冷,怪嚎声声,这让蹲守在棚里的任万枝多少有些害怕。妻子知道后,主动上坡来和他相伴。
两人说着话,不仅胆子壮多了,时间也流逝得快多了。
承包不是空对空,而是面对着各种不同的情况,需要采取不同的措施。
任万枝夫妇都清楚,第一个要防住的是蛇。
一天下午,夜幕将垂,任万枝听到树上的成年朱鹮在不停地大叫,还绕着这棵巢树飞来飞去,又不停地扑打翅膀。他意识到出问题了,跑上前一看,发现一条两米长的大蛇已经爬上树,目标明确地径扑巢窝。
任万枝紧张得不得了,扭头对着妻子大喊:“快拿竹竿来!赶快赶快!蛇上树了!”
妻子听见喊声,用最快的速度拿了一根长竹竿跑来。两人合力用竹竿戳蛇,又是打又是挑。足足十多分钟,才终于阻止了蛇继续往巢窝去。眼看着蛇从茂密的枝叶中唰啦唰啦地逃走,两人这才喘了一口气,发现各自的衣衫都湿透了。
事情重大,任万枝紧急向翟天庆报告。朱鹮站也立即来人,和他商量怎样在树下加强防护。其他不说,24 小时值守是第一位的。
说来也怪,经历了一轮激烈搏斗,此后尽管任家三人瞪大了双眼,却再也没有看见蛇来。
山里爱下雨,一到下暴雨的时候,余家沟的风就特别大。风不停地吹动着树枝,这时候幼雏很容易掉下来。好在任万枝事先在巢树下吊起了织网。先后两回,幼雏都落在网上,任万枝小心翼翼地捉住它们,请村里的年轻人爬上树,把它们送回巢里。
为了给繁殖期的朱鹮补充食物,朱鹮站打来电话,说买回来了一批泥鳅,需要倒进水田里去。任万枝二话不说,用水桶去把泥鳅担回村子。由于自家水田位置偏僻,平素少有朱鹮觅食,所以他本能地去朱鹮常去觅食的几块水田,准备将泥鳅分散着倒进这几块田里。谁知几位水田的主人一听此事,立刻态度强硬地表示反对。
那天,任万枝担着两桶泥鳅转来转去,没转出其他成果,只引来一片骂声:
“去去去,不要往我家田里倒!”
“泥鳅乱钻,把秧苗毁了,谁负责?”
“你充好人,咋不倒自己田里?”
……
任万枝想和对方讲理,但他嘴拙。他心里清楚:泥鳅倒进田里,就是让朱鹮来吃,而朱鹮在田里吃食,确实会损坏秧苗。每当朱鹮踩倒一棵秧苗,农民就必须下田去将它重新扶直,严重的甚至要补栽。
但是又能怎么办?总不能让朱鹮饿着。
他很为难,担着泥鳅在各家水田边转来转去,最终一咬牙,把所有的泥鳅都倒进了自家水田里。
他没有想到,从大批泥鳅倒进自家的水田后,往常很少来这里的朱鹮竟蜂拥而至。本来泥鳅分散着倒,朱鹮的觅食也就会分散开来,现在泥鳅集中在一起,任万枝家水田里的秧苗就不断地被踩倒,需要不停地去扶直。结果全家人被朱鹮搞得昏头涨脑,整天疲于奔命地下田。时间一长,妻子也对他有意见,说:“露多大的脸,现多大的眼。现在好,全家都跟着你受罪,咋办?”
任万枝无言以对。
对余家沟而言,要保护和留住朱鹮,首先就要保护和留住水田,尤其是冬水田。朱鹮站采取补贴的办法,鼓励余家沟的农民留住并翻耕冬水田,以保证朱鹮冬季的食物。
任万枝自觉地按照要求去做。
村民们看到冬灌一亩水田能够补助50元钱,纷纷效仿,于是余家沟的水田自然而然地得以保存,这引得周边近二十只朱鹮每天都飞到这里来觅食。
再后来,朱鹮站以余家沟作为冬水田翻犁蓄水的样板,召集周边几个巢区的村民来参观学习。
看护朱鹮最关键的是产卵孵化的3月中旬到6月中旬,这三个月里,巢树下必须24小时有人。这期间周边不仅不允许鸣放鞭炮,连放牛和砍柴都不许。繁殖期的朱鹮特别敏感,只要牛在近处一动一叫,巢里的成鸟就卧不踏实,包括砍柴的声音,都会让成鸟不安。好在洋县事先进行了广泛的宣传,村民都能主动地服从和配合。偶尔有人不遵守政府的规定且口出怨言,村民们还会怼他:“这里归朱鹮站管,你不要和我们喊叫,有本事去找朱鹮站说!”
看护人员除过每天精心监护朱鹮,还有两个特殊的时间点,需要特别上心。
第一个时间点是给朱鹮佩戴环志的时间。
佩戴环志的最佳时间是雏鸟正常出壳后的十五六天至二十五六天的中间段,最多不能超过二十八天。问题在于,谁能知道雏鸟是什么时候出壳的呢?又由谁来确认雏鸟出壳了多少天呢?
这就需要承包人提供。
第二个时间点是雏鸟离巢前后这十天。
这段时间,正是雏鸟学习飞翔的日子。那些体质好的雏鸟不存在飞不起来的问题,但是体质弱的就不行,尽管它们奋翅离巢了,却就是飞不起来。飞不起来也必须挣扎着飞,于是常常会由于疲乏到极点而突然摔落——此前更幼小的雏鸟从巢里掉落,会掉落在事先张挂的尼龙网上,所以只需将它们抱起,重新送回巢窝就行,但这些挣扎着强飞的小朱鹮就不同了,你无法预测它会掉落在哪里。如果掉落在织网内,那就谢天谢地;如果掉落在织网外,危险就太大了。任万枝一家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加强监护,一旦发现小朱鹮出巢试飞,他们便站在树下,百倍警惕。这期间不可避免地有小朱鹮落地受伤,任万枝除过抓紧时间向朱鹮站报告,还要把受伤的雏鸟尽快送交到朱鹮站员工的手里,由朱鹮站的员工转送到医院抢救。
2001年,洋县召开野生动物保护表彰会,任万枝被评为朱鹮保护先进个人。这一年,陕西电视台评选“感动身边的人”,任万枝应选入围。电视台还专门给他做了一期节目。此后任万枝多次接受过中央电视台、陕西电视台以及其他媒体的采访。不少人都羡慕他,觉得他很有脸,但是谁都不知道他其实很苦恼。他是个踏实本分的人,也是个只知劳动的人,每次一采访就是半天,碰上拍摄监护朱鹮的镜头,搭上一整天还往往时间不够。他心里就直叫苦:上报纸上电视是虚的,务农活收庄稼是实的。农民嘛,整天耍嘴皮子咋得了呀?庄稼不会因为你嘴会说就长起来呀!
但这些话他只能对自己说。
他不是那种能给别人甩脸子的人。
鉴于村民承包很成功,朱鹮站的技术员和聘用的巡护员,已经由过去亲自在巢区搭棚值守,改为面上的巡回指导了。从1997年到2000年,朱鹮巢区的监护工作,全部交由当地村民承包。
承包是一项大政策,它同样不能教条,不能机械。以保护巢树为例,巢树生长的位置是不一样的,距离各个农民家的远近程度也是不一样的。有的巢树就在农民家的房前屋后,有的则在荒僻的坡顶沟头。如果不区分远近难易的程度,只是按照统一的标准来支付承包费,显然不合适。朱鹮站充分考虑到这一点,比如任万枝家距离巢树比较近,定为2000元,而距离远一些的则定为2500元。以后随着朱鹮的数量越来越多,承包费用开始递减。这是无法违逆的市场法则,农民置身其中,都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