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里的旧时光【世间所有的路】

作者: 王选

在天水电视台上班那四年,即2007到2011年,大多时候,我吃早餐都去仁和里。

电视台在南城根。早八点半左右,去单位签到,签完,在办公室低声询问有人去吃早餐不,有人,则结伴同去。到单位门口,总会遇见迟到的女同事,把包暂存到门房,吊着双手进院子。因为提着包,万一碰见领导,定会被收拾几句。空着手,会造成已上班只是中途出去了一趟的假象。

出单位,右转,上台阶,出尚义巷,过条马路,正对的巷道,便是仁和里。仁和里也是一条巷道。

巷道口,大槐树下,有好多临时早摊点。呱呱、面皮、擀面皮、猪油盒、杏茶、豆腐脑、菜夹饼等。那些摊点摆了好多年,至今还在。他们从何时摆起的,我没问过。但从我知晓后,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那。只有过年几天,他们不摆。创建文明城市,城管嫌他们影响市容,不让摆。其余日子,无论阴晴雨雪,一天不落。

沿着马路东侧,早摊点一溜子摆在路边,人行道上支着几张小矮桌,摆着几把木凳。凳子高,桌子低,吃早餐,得弯头挺背,有点像单峰骆驼。桌椅破旧,黏满油垢,铺了塑料布,四角翘着,或布满裂缝,缝隙里满是垢甲。不过吃早餐的人不大在意。桌上,摆着酒盒,盒中塞满一次性筷子。一边丢着一卷卫生纸,纸质太劣,扯一段,白沫子乱飞。稍微沾点水,便软塌塌成了一团。

我吃早餐,每天几乎固定,老三样,一碗荷包蛋,一个猪油盒,一碗擀面皮。擀面皮有两家。一家是甘谷人的,一家是秦州人的。甘谷和秦州都是两口子经营。甘谷两口子,个子都低,微胖。秦州两口子,个子都高,且瘦。两个摊子,两胖两瘦,两高两低,很有趣。吃早餐的人,自然不知道他们姓名。为了区分,就叫胖擀面皮和瘦擀面皮。

他们都用小推车摆摊,每天早晨五点,推到巷道口,地方是固定的,十多年了,一直在那。小推车分两层,上层一边摆着擀面皮、各种调料,尤以油泼辣椒为主,一大盆。一边放一案板,用来切、拌擀面皮。案板前放一旧鞋盒,里面装着零钱。正面是块玻璃,玻璃有个洞。吃完早餐的人,把钱从洞里塞进去,丢进纸盒。需要找钱,他们顾不上,闷着头,忙活手中的事,说,自己找吧。吃早餐的人拿起零钱,说,没多拿啊,你看。他们也不看,嗷嗷着,说,老买主,放心着呢。推车下层,放着备用的碗筷、擀面皮、洗碗水等。不过碗上套着塑料袋,吃完,塑料袋提起一卷,丢进垃圾桶,碗在水中一涮即可。

胖擀面皮和瘦擀面皮都好吃。擀面皮厚,柔软,有嚼头,辣椒也香。我觉得胖擀面皮家的略咸,便常吃瘦擀面皮家的,合我胃口。吃久了,似乎成了固定买主,再去吃胖擀面皮家的,怕被瘦擀面皮瞅见,不好意思。

于是,我就常年吃瘦擀面皮家的。先吃擀面皮,吃一半,再吃荷包蛋和猪油盒,两样吃毕,最后把剩余的擀面皮吃完,嘴里留着辣香。如果后吃荷包蛋,汤水会把辣香冲进肚,吃完了一咂吧嘴,便有怅然之感。这是我的经验。吃完擀面皮,还有一个趣事,就是拿筷子夹碗底的芝麻。也不叫夹,夹不住,筷子头蘸点唾沫,粘。白芝麻,裹着红油,落在塑料袋上,七八颗。等待同事吃早餐的片刻,粘芝麻吃,颇为有趣。芝麻进嘴,有细碎的香。似乎是一顿完美早餐的细小点缀,如锦上添花。

吃饱喝足,迈着八字步,闲谈着,回单位,收拾好摄像机,出去采访。我们自嘲是电视民工。

冬天,天颇寒冷,我们也去吃,惯性一般。毕竟自己是单身汉,不做早餐,附近也再无早餐点。

仁和里巷道口,跟民主路衔接,风大。早摊点支起帐篷,摆上蜂窝煤炉,可寒气依然逼人,风从缝隙中窜进来,我们瑟缩着,坐在凳子上吃早餐。不过得下嘴快点,稍有迟缓,怕就结冰了。

有次,我跟同事正吃早餐,来了单位另一部门的美女同事,坐在了我们对面。人家长得漂亮,又是老员工,自然是看不大起我们的。见面,她脖子翘着,脑袋歪着,目不斜视,很是高傲。因是同事,碍于面子,我们本欲和她打招呼,一抬头,看到了她鼻子下明溜溜挂着一根鼻涕。许是感冒,许是天冷冻出来的。她似乎意识到了我们,也抬头,正好几目相对。她忙掏出纸巾,擦掉鼻涕,满脸通红,极为尴尬。她匆匆吃完,便匆匆离去了。临走时,竟跟我们主动打了招呼。可能她觉得自己的美女形象在那一刻,至少在我们面前,坍塌了。此后,每次遇见,她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傲气消失殆尽,如同泄气的皮球。她主动倾身跟我们打招呼,还带着些许尴尬,厚厚的脂粉上,浮着一层奇怪的笑意。

每天早上八九点,是早摊点最忙的时候。瘦擀面皮的瘦女人忙着切。擀面皮摊开如饼,摆在旁边,瘦女人不用看,伸手揭过一张,卷成卷,拿刀当当当切,切成一指宽,手掌一揉,本是成卷的擀面皮,微微弹动着,散乱开来。瘦男人递来碗,女人一接,一手把擀面皮抓进碗,递回瘦男人。男人接过碗,调醋、蒜汁、盐、辣椒。调好,端到食客桌前。如此循环。切擀面皮、调擀面皮,日子久了,两口子已异常熟悉,甚至都成了肌肉记忆,大多时候,手下忙着,眼睛根本不看,而是招呼人,或跟旁边的早点摊闲聊。两口子,各行其是,配合默契,互相也不大说话。成天在一起,锅碗瓢盆,家长里短,也没啥可说。

时间久了,不知是因为每天早起,也不知是每天跟擀面皮打交道,两口子面色满是烟火模样,陈旧,黯淡,皱纹里落满清晨尚未褪尽的夜色,和小煤炉中弥漫而来的灰尘。两个人也是油腻腻的,油腻腻的面孔,油腻腻的手指,甚至油腻腻的衣衫。女人常年穿掉色的粉上衣,围着已不辨色的围裙,溅满辣椒油。男人穿一件黑夹克,围着假皮黑围裙。皮子裂开,打着卷。皮子跟推车边磨蹭的地方,直接秃噜了,留着白底,白底脏了,成了另一种黑。

到十点,一则没有买主了,二则城管有规定,他们就该收摊了。碗筷装进推车,桌子板凳架在车顶,随意一绑。地上的垃圾,清扫毕,装进桶,倒于路边的大垃圾桶中。收拾毕,他们推着车,车轱辘吱扭扭叫着,碗颠得哗啦啦响着,朝巷道中缓慢走去。他们租着巷道中的民房,还是买有楼房,我不知晓。

十点一过,巷道口空荡荡的,不看地上的油渍,看不出这里是早餐点,看不出这里烟火滚荡、人声喧哗,看不出一个人的早晨是在一碗擀面皮里吸溜开的……只有老槐树的叶子,稀稀拉拉落着,像一个从遥远处走来的老人,把心事掏出来,和一群麻雀诉说。一群麻雀,跳跃着,捡拾着人们遗落的饭渣,上午的阳光,明晃晃的,如水一般,被它们搅动了,水波荡漾。

2011年初夏,我离开了电视台,去乡下一所小学教书,后又去了另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工作之地和居住之地都离仁和里很远,便没有机会再去那里吃早餐,偶尔想起,还是馋那擀面皮。

多年以后,一个早晨,路过仁和里,遂想起进巷道吃一碗擀面皮。

巷道还是旧时模样,只是地面水泥硬化了,不像以前遍布大窝小坑。早点摊也还是旧时模样,那么一溜子排着,谁都没有挪动一寸。只是又多了几个摊子,摆在周围。煎饼果子、凉粉、肉饼等。也有人提着竹篮,装满时令水果售卖。

我坐下,要了一碗擀面皮,瘦擀面皮在忙碌的间隙,抬头看我一眼。他应是认识我的,毕竟我曾吃过四年。他说坐,醋多是不?我嗯了一声。他记得我,知道我吃得酸。食客不少,有人加了饼子带走,也有人坐下细嚼慢咽。他一个人站在推车前,又是切,又是调,手忙脚乱。有人排队,等得一久,便抱怨起来。他带着歉意,又是解释,又是安抚,说,一个人么,就是慢点,你不要急,马上就好。那人嘟囔着,很不情愿。

吃毕,我去付钱,顺便问,媳妇呢,怎么你一个?

他没有抬头,切着擀面皮,淡然地说,殁了。

我心里一紧,生出难过之情。他确实异常忙碌了,也比以前黑瘦了,腰也半弓起来,手脚更不如以前灵便了。脸上,除了酱黑、苍老,和堆满的皱纹,我再看不出他的表情,没有悲伤,没有落魄。那么忙,或许他顾不上悲伤,也或许,他早已悲伤过了,就像河流,在某个午夜,独自流着,流着流着,也便干涸了。只是,他少了支柱,或者一条“胳膊”,生活的旧屋子是倾斜的,而他独自撑着,撑得吃力,无助,颇不如意,但又能如何。

我没有问他媳妇是哪年殁的,因何殁的。问了又能如何,仅会徒增悲伤。她殁了,就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熟练地切擀面皮了,也不会回到他身边,把满是烟火和油腻的日子往前推了。我自然再也吃不到她切的擀面皮了,她切得那么均匀,宽细刚好,就像我们付钱时,她笑着看我们一眼,笑意不淡不浓,刚好。

我依然记得他的媳妇,瘦高个,头发乌黑,束在脑后,扎成马尾。瓜子脸,大眼,下巴微微向前,爱说笑。可是,她已殁了,世间再也看不见了。

我从电视台离开后的日子,电视台搬走了。那片地,卖给了开发商,盖了高楼,房价高得吓人。跟我吃过早餐的同事,有些依旧扛着摄像机东奔西跑,有些到其他地方觅得一碗饭吃,有些去了更遥远的他乡,我们难以相见,有些杳无音讯、不知所踪了。他们各自奔波,生儿育女,或至今单身,或早已离婚,深陷生活的泥淖,难以脱身。他们如我一般,悲喜交集,爱恨重叠,身不由己。那些明晃晃的二十来岁,如仁和里上午的阳光,如流水一般,也如那个女人一般,说殁就殁了,世间再也没有那段时光了。

我总是想起那些二十来岁的日子,和同事走过深深的巷道,气定神闲,无所事事。没有爱情,没有房价,没有背负家庭,没有生存压力,累,也仅是肉体,倒头一睡,第二天,依然精神。

那时,一碗擀面皮两块五,一个猪油盒一块五,一碗荷包蛋一块五。五块五,便是一顿丰盛的早餐。如今,一碗擀面皮五块了。

那时,我们坐在凳子上,说着笑话,夹起裹着红辣椒油的擀面皮,一抬头,老槐树的叶子,碧绿,层叠,微风起,叶子荡漾。上午的阳光,拥有新鲜、明亮、微黄的光芒,就像我们不知所终的未来,从树叶缝中闪烁。

闪烁啊闪烁,如梦一般虚幻的味道和生死。

逆行菩萨

我在莲亭租房住时,正在秦州电视台工作。

要去上班,出巷道,过马路,可绕至天水郡,过瀛池大桥,上段坡路,最后到单位。如此行程,路途较远,很不划算。后来,我便选择进莲亭北面,东拐西拐,七转八转,穿过狭长错综的巷道,再到马路上,稍行,便是瀛池大桥。如此行程,距离最短,省时,这是我多次摸索行走后得出的。其实,也节省不了几分钟,全是心理作用。

巷道中间,有一庙,应是村里家神,庙门没锁,进去,殿门倒是锁着。院子长杂草、开野花,有鸟雀起落,地上铺一层鞭炮皮,下过雨,纸皮泡胀,红色洇开。庙隔壁,有一所小学,大铁门把学生锁在里面。门口有人摆摊,多是老人,头发灰白,面容浮肿,摊上是学生玩耍所用的零碎物品。中午、晚上放学前,挤满家长,多是三十来岁的女人。衣衫鲜艳,红红绿绿,脚蹬便宜高跟皮鞋。满脸脂粉,可脸色黝黑,布满雀斑,化妆品涂了很厚,还是遮不住。脖子上倒没涂,于是,下巴和脖子便生出一道分界线,黑白分明,如同渭泾。这些家长,除了莲亭本村的,其余全是带着孩子进城念书,租住在莲亭的乡里女人。

巷道中,还有流浪猫狗、诊所、商店、米面店、麻辣烫店、化妆品店等,数量不一。此外,全是居民院落,盖着三层楼房,挨挨挤挤,甚至勾肩搭背。除去主巷道,其余巷道异常逼仄、昏暗,两侧住户,在二楼三楼加盖阳台,两边阳台伸出来,贴在一起,两家人,打开窗户,都可以互相发烟点烟、搬弄是非。巷道中行走的人,抬头,天是一条细缝。巷道难见天日,坑洼不平,行走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过山洞一般。

巷道口,有一铺面挂着纸牌,用墨汁大写“煤油”二字。边上一铺面,门头贴一红色喷绘,上印白字“弹棉花”。往前,旧砖墙面上,用红漆写“打坟抬埋,24小时服务”,但无联系方式。

2018年秋,莲亭北面开始拆迁,这块地,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卖了多少钱,我等平头百姓,自然不知。只是我从同事采访回来的新闻中看到,由抽调干部组成的拆迁工作组,已入户排摸、测量、登记、宣传。最大的问题是拆迁面积,工作组和有些住户的数字不在一个层面,相持不下。最后,工作组拿出原始资料,附以政策,多次登门,彼此各退一步,私下互有妥协,最终达成协议,住户签了字。当然,现在拆迁,补偿一来及时到位,二来补偿可观。无论现金,还是返迁,都较为顺利。个别难缠群体,工作组多想几个法子,自然就攻克了,他们叫“拔钉子”。

某一天,我再次穿过巷道,巷道依旧深深,依旧拐弯抹角,猫狗还在,铺面招牌还在,一切都是往日模样,可终究有所异常——没人了。坐在门口摇扇发呆的老人不知所踪,蹲在院子洗衣裳的女人不知所踪,在出租屋一边做饭一边咒骂孩子的父母不知所踪,涂着猩红嘴唇穿着肉色丝袜的姑娘不知所踪,头发如同鸡窝面色蜡黄靠方便面维生的小伙不知所踪,校门口摆摊卖零食的中年女人不知所踪,坐在树荫下光膀子逗弄笼子里画眉的男人不知所踪……那些铺面关了门,小摊不见了,学生也了无踪影。只是流浪猫狗多了起来,巷道中被丢弃的衣物、家具、生活用品多了起来,漫不经心的风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