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城未计
作者: 刘滢借问
一本正经。桑萍老师总有些一本正经,喜欢端着个架子。
刚来的小年轻们评点人的时候,对于桑萍,说得最多的就是“一本正经”这个词。这个词被他们在奶茶、新款手机和潮装之间说出来,就有些揶揄的味道。而再过几天,就连这样的评价也没有了。谁有兴致聊她呢,不过是刚到剧团时的新鲜罢了。
桑萍几乎不值一提。
她是老演员,但一直演配角,几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她的舞台表现还不错,有板有眼,唱腔也字正腔圆,但总体而言,不出彩。对,不出彩,对于演员而言,这就要了命。更何况,她长得不好看,脸太长,是那种俗称的马脸。现在年纪大了,就算上台前用假发或者抹额盖住额头,再精心戴上发钗,她演的老旦看上去也是既不富态也不优雅。好在,这只是个小县城的剧团,要求不高,于是她仍然勤勤恳恳地排戏,兢兢业业地演戏,做着她该做的事情。对于上述年轻人的评点,她自嘲:“总比说不正经的好。”
也是,不一本正经还能怎么样呢?
年龄到了,职称和职务都没上去,就连老旦的戏,演得也是勉强。在团里存在感不高,一些群体活动,也就没什么热情参与。总而言之,地位不知何时就尴尬了起来。因此,她可不是得变本加厉地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
——如此,合身得过分的衣服、拘谨的挺直身板的姿态,多少能掩盖一点儿心里的虚。不管怎么说,别人还在客气地喊一声“桑老师”。人前,还有薄薄一层可以依托的身份。
因此,当看到退居二线的名单时,她心里仅存的一丝侥幸像被弹断的弦,发出最后一声呜咽。“退居二线”一词向来是领导的专利,普通员工是没有资格使用的。但团长坚持,他就这么喊,喊得这些被半裁下岗的老演员们,似乎也高了一个档次。至于二线是哪里,也是模模糊糊,反正有一点很明确——把一线表演的机会让给年轻人。虽然传统戏曲表演市场受到了无数的冲击,演员们更多的转行了,到大城市去发展了,嫁人了,可无论怎么样,还是有年轻人来,他们就成了剧团的香饽饽。因此,团长就打起了“青春版越调”的主意。
“得吸引年轻人的市场,得把他们从手机和电脑上拉回来一点点。要是能行,咱也去省里汇报演出去,那得多风光。”他在大会上讲。确实,作为县级剧团能到市里汇报演出已经不错了,遑论省里。因此,大家也都跃跃欲试,那么就得给年轻演员们实训空间,得多上场积攒经验。
现在,看上去一切都板上钉钉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青春剧也没开始排,以前的戏倒是被小年轻们给顶了上去,桑萍就觉得日子过得更奇怪了。有点像是,自己站在舞台上,还没到落幕就被赶下了场。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略略有点儿不甘心。可不甘心什么呢?本来也没什么梦想,也没什么坚持,不唱了,还能清闲些呢!可心里就是不是滋味,而这种感觉又被这个消息给击打了。
一个主攻花旦、闺门旦、娃娃生的年轻女孩晓丹,自从前年来到剧团,就一直不安心工作,整天被领导批评。结果,人家是没看上这县剧团,偷偷准备去考了省戏曲学院表演系,并且考上了。
这下,她不仅成了年轻人羡慕的对象,连桑萍的心里也抖了几下。怎么有这样的金光大道呢?怎么有这么幸运的姑娘呢?怎么自己就上不上下不下的?
这是怎么了呢?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三个月,不知哪儿来了消息,说是团里要上一个戏,主要用途是下乡送戏。但这次又不比往常,在巡演期间,人是挂靠在市剧团的,节目也在市剧团的清单上,整个儿地作为市里一个文化重头活动去运作。
“真的?这对团里来说是好事儿啊。”
“谁说不是呢?但问题是冲突了,好多演员抽调不出来,这才要在全团招募。”
“全团招募?”
“嗯,说是打通各个部门,谁能唱,又能下乡的,都能试试。”
听了些小道消息,桑萍的心晃悠晃悠的。
“什么戏?”她问。
“还没定。听说有《李天保娶亲》《空城计》,还有个什么,哦,《白奶奶醉酒》!都是热闹的戏,群众爱看。”
“想去都能去?”
“想什么呢?你当还是之前的下乡送戏啊,年轻人都不爱去?这回是和市剧团一起的,他们有了机会,万一表现好被调过去呢?肯定都愿意去试试。虽说不能抽最精干的,但我猜,也不能太差。”
“你去吗?”
“我?哈哈哈……”说话的同事摇头笑,“我才不去,一把老骨头了,还刚有了个小孙子。现在退居二线,不是正好,忙着呢——”
又说了几句,这场闲聊就结束了。
桑萍开始魂不守舍,脑子里全是“全团招募”这个词,耳边坠胡的声音绵延不绝。我坐在城楼上观山景,耳听得城门外人马乱纷纷。全团,三个戏,又和市剧团一起演出,应该有不少人来报名吧。虽然团里现在大不如前,但人还是不少。说起来,这个剧团也真够老了,它在1955年就成立了,原班底之一的沈家越调班,那可是在清代末年就有了。当年成立剧团后,还自办戏校,吸收愿意学习的乡下孩子。当时那是阵容庞大,演员行当也齐全,在她刚入行的那阵儿,剧团曾经辉煌过很长时间,常年演出的剧目就有申派代表剧目《收姜维》《李天保娶亲》《诸葛亮吊孝》《空城计》,毛派代表作剧目《火焚绣楼》《李双喜借粮》《白奶奶醉酒》,越调传统剧目《杨八姐智取金刀》《朱元璋斩驸马》《天官赐福》,越调连本戏《狸猫换太子》《楚宫恨》等,偶尔也演现代戏,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
而关于下乡送戏,近些年虽说受了大环境影响,整个行情不好,但剧团还是下乡演出传统戏、现代戏、新编历史剧及创作、改编剧目200多出,尽量地维持着越调下乡的传统。这也是已故越调大师申凤梅老师的精神,她常说“只要有人听,我就唱”。团长也老拿这句话督促大家,他是越调丑行演员的儿子,很有管理决策能力。另外,还有两个业务副团长,他们的师傅也全是知名表演艺术家,身上有着前辈传下来的良好做派。
所以,团里平时也是常年扎根农村演出,每年都要完成“送戏下乡”任务。只是最近几年,她年纪大了,家里又事儿多,团里就不怎么安排她跟着下去了。
可这次,有点儿不一样。
全团招募——就是说,她也可以报名了。这个机会就像是一线希望,最后的一线希望,将她从黑乎乎的一团里拽了出来,重新拽上舞台。可如果报名的多了,那肯定还要竞演。她一个唱老旦的,如果去报名老生,肯定是团里的轰炸性新闻。但要是唱砸了,没被选上,那就连以往的那点儿体面都没了,真成了“不正经”的人了。那就难堪了。
想啊想啊,一点火苗还是燃起来,把桑萍的心思灼得全是孔洞。出了办公室,出了剧团,她虚飘飘地、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走到一个街心公园,她在空凳子上就坐下了。
就这么魔怔着,也不知坐了多久。接到电话,是家里的保姆打来的,问她怎么还不回去,她有事儿得先走。她就又和老公通了话,幸好,他今天没安排,说这就回去了。于是她就说自己有事儿,晚点儿回去。又起身,坐车,恍恍惚惚地走到了戏校。当年的小平房早变成楼房了,周围更是高楼大厦数不胜数。那时,她从农村老家来,就和一起学戏的住在小平房,姑娘小伙们叽叽喳喳,热热闹闹。那会儿,她就自认要唱诸葛戏。她爱听爱看,家里人也是,爷爷也是。但是,唱腔是学得像模像样了,身法却怎么也搞不定,做派怎么也出不来。毕业后到了剧团和别人一比,没争着。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接了老旦。
可这回,诸葛亮羽扇纶巾,在前方笑吟吟地看她。万一呢?
正是暮春时节,小河的水流也显得很活跃。一切都那么清新温暖。来逛逛的都是周围的居民,上了年纪的居多,不少带着孩子出来玩的奶奶或者姥姥。小的可爱,老的操心,在擦身而过的一段时间内,就听见小孩子稚气的问话,老人或者耐心或者不耐烦或者调侃或者严肃的回应。自然,还有些是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在玩跳绳之类的游戏,他们咯咯笑的声音仿佛在空气里化开了,闻起来甜丝丝的。
她信步向前走,向左向右都一样,于是转了个弯儿向右,慢慢走着。她意识到五十多岁了,很快,她也带着孙子遛弯了,多好!那时,小孙子会抬起头,眼睛闪闪亮:“我会看书,还会洗手绢。奶奶,你会什么呀?”她就告诉他“我会唱戏呀”。
会唱戏呀!
不远处的亭子里也有些票友在唱戏,她慢慢走过去。正唱的女的长得五大三粗,站起来拉着架势,投入地唱。拉弦的是个瘦瘦的中年人,垂着眼摇头晃脑。唱到高处,女人的声音破了,高音硬顶上去的,听上去有些怪,但她唱得很投入,仿佛全天下只有自己在舞台上。一曲终了,她冲她笑笑。她也冲她笑笑:“瞎唱瞎唱。”“唱得挺好。”她说,突然问:“会唱越调吗?”女人羞涩:“会。喜欢戏的,越调哪能不会唱几句?你,要不也来一段儿,这师傅拉得好着呢。”那师傅也抬头看她,她慌忙摇头,匆匆忙忙地走开了,却几乎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吓得赶紧收住了脚步。
“嗨,是你啊,桑老师?”一个惊喜的声音喊起来。
“桑老师,是我。”那人继续说。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男人戴着圆框眼镜,穿着蓝色竖条衬衣,女人穿了碎花裙。想不起来。只好尴尬地笑。
“小星的数学老师,初二。想起来了?”
是蔡老师,她才想起来。多少年没见了,他还能认出自己来,这让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时,蔡老师对自己儿子不错,儿子也喜欢他。后来,这蔡老师调走了,好多年没见。真没想到在这儿见了。
“蔡老师,您这是?”
“我后来不是调走了吗?现在退休了,就住这儿。喏,就那边。”
看她两手没地儿放的样子,蔡老师体贴地解围:“桑老师,这是我爱人。说实在的,我也差点没认出你来,这得多少年没见了。对了,”他转向爱人,向她介绍,“这位是桑老师,在咱们县越调团的,唱得好着呢。我以前的学生家长。”那爱人就亲亲热热地冲她笑,有些惊喜,“那会儿就听老蔡说起过,有个学生家长是越调演员,就是你啊?我喜欢听越调的,那调子苍凉得很,就是好听。桑老师唱什么角?回头有演出,记得通知一声,我也去看看?老蔡,你看这么多年,咱也没去看过——都是你!”
蔡老师就笑:“那还不容易,这又碰上了,改天去不就好了。啊,桑老师,最近有什么要演?”
她不得不说话了,话语在口腔里打了几个转儿,出来了这么一句:“在,在,啊,可能要排《空城计》……”
蔡老师的爱人眼睛一亮,当得知她唱诸葛亮时,更是连连叫好,嚷着一定要去捧场。她心里毛躁躁的,暗自后悔自己怎么就那么嘴欠。这下糟了,于是忙又转了口气:“其实,也不一定。我也快退居二线了,现在啊,年轻人虽然不爱这行,但也不缺人。团里最近要搞‘青春版’的,领导也重视。等出了新戏,我给你两张票,你们一块儿去。”
“三张。”蔡老师爱人笑着说,“我家儿子啊,是市晚报的记者,带他也去看看,给咱们的戏写写报道。怎么样?”
“那可太好了!”
于是三个人又热络地说了半天话,蔡老师夫妻俩才走了。她也就回家。一路上心头直堵着。进了小区大门,走过几排相似的房子,看到自己家,掏钥匙进了门。一看这熟悉的小尺寸之地,她恍若觉得刚才所思所想的一切都是梦。不是真的,这念头让她活了过来,和婆婆先打了招呼,然后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菜,好准备晚饭。在这个过程中,洗洗切切的,心就平静了下来。
饭还没做好,老公已经回来了。恰好接了儿子的电话,说了一会儿,走到厨房里把电话递给她,儿子说自己涨了工资,还是一个小项目的组织者。虽然手下只有两个兵,但感觉很不错。她鼓励他好好干。对了,她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儿,她遇到他的数学老师了。哪个?儿子问。就是那个蔡老师,还给你补过课的。我记得,儿子笑了,当时我们班同学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竹竿。他不是调走了吗?是啊,竟然就住我们老戏校旁边,和他爱人溜圈儿呢。
又东拉西扯了一阵儿,她又走出去把手机拿给婆婆,让她和孙子说说话。她不知道儿子和婆婆说什么,只看到婆婆的笑一直没停。也不知道像谁,这儿子倒是有点像女儿。也不知道以后娶了媳妇会怎么样?她顺带着想了想,退出婆婆的屋,回到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