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舞会里的女人

作者: 李君

在北国的工业城市群里有一种舞会,男士两三块钱一张门票,女士免票,她们是去陪舞的。跳两曲亮灯的,再跳一曲黑灯的,黑白相间让人想到斑马,人们戏称为斑马舞会。每跳一曲黑灯舞,男士需付给女士十元以上的小费。女士大多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女人。男人则是五十岁往上的中老年人,四十元三支黑灯舞,十元给舞伴买饮料,加上门票,一晚上顶多消费五十多元。

这家舞会原来是一个工厂的俱乐部。那天晚上李警官带我去时,让我换上一件志愿军波纹棉袄一样的钢厂工作服,因为来这里跳舞的男人大多是钢厂工人,或者日杂店店主,蹬倒骑驴的,几个捡铁渣的刚从铁渣场回来,灰土还留在脖子的皱褶里。他们坐在舞池四周的连椅上,就像在车间开会。李警官给了我一张从胡玉鹦的户籍档案里复制下来的照片,其实用不着,我很快认出了她。她十分出众,不少女人闲坐在那里,她身后一个接着一个排着队。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37岁年轻许多,眼睛深邃,鼻梁高挺,鼻头微微翘起,面庞十分立体。向后梳的鬓发被一条白色的发带紧紧地勒住,逼出光洁的额头。一个没人邀请的胖女人来邀我,出于礼貌,我跟她跳了一支亮灯的又一支黑曲以后,好像交了投名状,这里的男女看我时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胖女人把我带到设有围栏像一个拳击台的茶座。她要了一瓶橙汁,我要了啤酒,这又招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这里的男人都不给自己买喝的。期间她接到了一条短信,然后说大冷天想喝点白的,点了一瓶二两半装的地瓜烧。她往杯子里倒了一大半,抿了一口,说她出去一下,端着杯子走了。回来的时候杯子已经空了。

后来我和胡玉鹦说起这件事,她告诉我每当胖女人来上班,她的丈夫便会守在门外,等她下班后用自行车驮她回去。她总会设法从客人那里讨一杯烧酒,给在门外的丈夫驱寒。但是有一天,我们发生了争吵以后,盛怒之下的胡玉鹦却对我说,胖女人的丈夫守在舞会门口根本不是为接她回家,而是为了等那杯地瓜烧。地瓜烧下肚以后他便会没心没肺地离开那里。我问她早先为什么对我那样说,她说不想让我看到这里的人这样埋汰。“可我们就是这样埋汰!”

那天晚上我在茶座一直坐到舞会结束。出来以后,候在门外被冻了个半死的李警官问我情况。我说胡玉鹦太抢手,一直没有轮上。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期间有几支曲子胡玉鹦闲下来。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主动搭客,如果没人邀,她就给自己要一杯饮料,点一支烟,矜持地坐在茶座里。

十三年前一个夜晚,两个街痞团伙为了一个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酒吧歌女,在这个城市的站前广场发生了一场殴斗。那个死者不是死于利刃,他的肩膀挨了一刀,击打产生的冲击力和结冰的地面,让他站立不稳倒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下,水泥电线杆的根部斜着伸出一段被切断的、没有及时清理的钢缆,切口锋利,刺进死者的颈部左侧。刀砍死者肩膀的人在同伙的催促下连夜出逃,然后同伙在警方面前众口一词:死者是直接死于凶手刀下,跟参与群殴的他们没什么关系。十三年来,警方一直没有停止过追捕。后来,除非有新的线索,警方不再主动出寻。这样做符合侦案规定。但死者的父亲牛老三认为警方不作为,一定是拿了凶手亲属的钱,甚至收受了凶手妹妹的色贿,谁谁谁,谁谁谁,都跟凶手的妹妹上过床。

李警官是专案组的负责人,十三年来他的警衔当升则升,但职务还是这个专案组的组长,动不了,动了牛老三便不答应,凶手没抓到你凭什么升官啊!把李警官恨得经常梦里犹在追捕。这些年李警官除了追捕胡大毛,还有一项更头疼的工作——劝访。牛老三平均每年要上访两次,一次到省厅一次到部里。李警官想了很多办法,派线人盯梢,登门慰问,遇到敏感日子亲自守在牛老三门前。

我是京城一家媒体的法制记者,经常到部里找新闻线索,一天在离大门不远的一棵树下,看到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向一个席地而坐、衣衫褴褛的老者哀求着什么。后者是牛老三,前者就是李警官。当晚我到一个桥洞下面找牛老三,旁边的人说他已经回去了。他和劝访人员达成了协议,比如回去以后将领到一定数额的抚慰金。牛老三就是凭着这些抚慰金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和一年两次的上访。还有,李警官所在的局在市级机关岗责评比中,十三年年年都是二类单位。哪个局都有未了的旧案,并不影响他们的岗责评比,警察在公务员队伍里是最辛苦的人群,一般都拿一类。李警官所在的局因为牛老三咬得紧,就是拿不到。这直接关系到大家的年终奖金,二类单位和一类单位的年终奖差好大一截。这一切给李警官造成了莫大的压力。李警官两鬓斑白,明年就二线了。这次离京之前他向部里表示:年内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案子拿下!我感兴趣的是这个案子尚在侦破中,以前也写过追捕的文字,都是逃犯已经落网。这次我打算进行跟踪采写。

我来到这座城市是两周以后。案子仍然没有进展。胡大毛的那些同伙,或许在案发的最初一段日子和胡大毛有过联系,对他的逃亡提供一些资助。因为胡大毛的归案对他们不利,李警官从他们嘴里套不出有用的线索。再后来这些青皮们有了家小,都割断了和胡大毛的联系。李警官只有寄希望于胡大毛的亲属。胡的父母三四年前先后抑郁而亡,其亲属就只剩下妹妹胡玉鹦。胡大毛出逃后最初几年,没有发现他和家里有联系。手机普及以后,李警官发现胡玉鹦时不时和外省市有电话联系。胡玉鹦曾是油毡厂工人,没有做过生意,而俱乐部的客人都是本地人,她的社会关系不出本市,那么时不时从外地打电话进来的,除了胡大毛,还能有谁?李警官汇集了一定量的通话记录,并根据这些来电所在区域,勾画出了一幅胡大毛的逃亡路线图,感觉成竹在胸,不信攻不破胡玉鹦的防线。他没有按规定将传唤地点放在办公室,他背着局里,把胡玉鹦带进沉陷区地下室一间废弃的房子里。

胡玉鹦最初接受警方调查的时候,胆怯得像一只兔子,只会哭泣。经历了父母亡故,丈夫暴毙,尤其到每晚被男人上下其手的俱乐部上班以后,她成了一块下不去嘴的铁。别说沦陷区的小黑屋,就是带到几百米深的废弃矿井,能把一块铁吓软吗?胡玉鹦说那些电话都是舞会的客人打来的——经过查证,的确如此。这让李警官没有想到。他没有想到因为胡玉鹦异国风情的美,也会将一些出差来的外地人吸引到斑马舞会。

我以为李警官在部里人面前立军令状,必有一定的把握,原来只是嘴硬。这让我的跟踪采访成了一台不知何时才能打开镜头盖的摄像机。我供职的媒体是差额单位,财政只给半碗饭,另半碗靠我们自己去挣。单位对差旅费控制得很严,不可能无限期地让我待在这里。李警官说这个好办,专案组的经费相对宽裕,我的食宿可由专案组解决。我在条件很不错的明珠大酒店住了几天,心里很不踏实,有一种白吃人家白喝人家的感觉,实际上也是。所以,我觉得应该帮助李警官做点什么。

一直到第三次来俱乐部,我还是没有和胡玉鹦接触。李警官认为这样做也许更好,符合我要扮演的角色所需要的谨慎。第四个晚上,舞会快结束的时候,胡玉鹦突然走进茶座,在我身边坐下。好像刚陪我跳过舞似的,招手让服务生过来,点了一瓶蓝莓。她问我为什么不请她跳舞。我说她一直有客人,她说现在没有了。我有些犹豫,不知道灯黑的时候该怎么办。正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她在黑暗中贴到了我身上。我像被烫了一下急忙避开,她说我是个好人,又朝我贴过来。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我想自己算是一个老江湖了,和娱乐场所的女人跳舞时就像演员在镜头下亲热一样,不会有什么反应。像这种被烫的感觉,且久久不散,像一个青涩少年一样慌乱,还从来没有过。仿佛烙印在身上,怎么也洗不掉。胡玉鹦不年轻了,也和容貌关系不大,她在我接触过的风尘女子中间并不十分出众。那么和什么有关?

我再次走进俱乐部的时候,胡玉鹦正和一个客人在舞池里。我走到茶座里等候,胡玉鹦冲我点点头。黑灯的时候,我想象那个男人会在胡玉鹦身上做的事情,感到很不舒服,并意识到这是妒忌。我嘲笑自己,像嫉妒电影里两个亲热的男女一样荒唐。这支舞曲太长了,比和胖女人跳的那一曲更长。灯亮以后胡玉鹦收了小费,走进茶座,没等她张口,我便要了一瓶蓝莓。

我第一次走进俱乐部的时候,她的目光就捕到了我,发现我一直在注意她。后来她从和我跳过舞的几个女人那里得知我在打听她,于是判断出我并非一般的舞客。李警官的计划是我谎称是胡大毛在外地结识的朋友,替他找胡玉鹦弄点钱急用。因为怕她的电话受到监控,故差我来找她。胡玉鹦为防上当,会用其他电话向胡大毛核实此事,跟踪而来的警方便将她当场抓获,然后取下由我放在她身上的窃听器。我担心失败,或者是不忍?所以一直没敢向她开口,更不用说往她的包里放窃听器。现在她自己把梯子搭到了我嘴边。她直截了当问我找她干什么。

我从俱乐部出来,走了一段路,李警官从后面跟上来。我看见他的几个手下身着便衣在门外徘徊,准备跟踪到外边找电话的胡玉鹦。另有几个便衣则埋伏在舞场里,以防她在舞场里找电话。我告诉李警官,我没有做过卧底,担心自己扮演不好胡大毛的朋友这个角色,弄巧成拙,所以没有依计而行。但我告诉她我在舞会上知道了她的情况,劝她配合警方让她哥归案,早日解脱。

“她没有把蓝莓汁泼你脸上吧?妈的!”他一脚将路边雪人的头颅踢飞,然后一脚又将它的身子踢得稀烂。

我又走进了俱乐部。胡玉鹦和我在茶座坐了一会,邀我跳舞,我说今天有点累,但她不用去应付排队等她的人,今晚的小费我包了。她笑了一下,说她当然愿意跟一个干干净净的先生一直待在茶座里,但这会引起其他客人不满。我看她执意要走,脱口说你也不嫌他们——“嫌他们脏,是吗?”她说,“但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而你只是一个过客!”我追进舞池,抓住她的胳膊说要和她跳。她说下一曲吧,将我的手从她胳膊上拿掉。我在黑暗中走出舞场,在门外吸了一支烟,黑曲结束后我回到茶座。她走过来,问我住哪家酒店,让我先回去,散场以后她去找我,过夜多少钱,不过夜多少钱。她一般不过夜。看我在她身上下了这么大功夫,所以——一般她是不跟客人出去的。

以后几天我没有再去俱乐部,一种隐隐的恼怒阻拦了我:她虽然很少和客人出去,但她还是出去的。她怎么可以做那种事情!但是,她怎么不可以做那种事情?好像是过了三四天吧,我的两条腿又把我载到了那里,打算执行李警官的计划,这个计划成功与否对我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李警官有了个交代,然后就此阻断自己到俱乐部去的路。我可以对胡玉鹦说,此前劝她配合警方让她哥归案是试探她。但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物以类聚,既然是胡大毛的朋友,和胖女人跳黑曲的时候,怎么会规矩得当她自己把乳房从衣服里掏出来的时候,我碰也不碰一下呢?胡玉鹦一定从胖女人那里了解到了这个情况。而且,我无意中在胡玉鹦跟前表现得比我的日常还要绅士,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先生”。胡玉鹦不在舞会上,胖女人说她好几天没来了。是这里的老板不让她来了。劝我不必到其他几家舞会找,给这家老板打招呼的人肯定也给其他几家打了招呼。

我走进李警官办公室,他正在吃泡面,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桶。看他废寝忘食的样子,我的怒气消了不少。我问他不这样做不行吗?他说他也不想断她生计。早就有人建议这样做,但他一直没有做。现在逼上梁山没办法了。我说这是要把胡玉鹦逼上梁山,逼她在俱乐部外边做生意!他说这正是他们希望的,然后抓黄,将她关起来,跟她谈判。我说你不觉得这有点下作吗?他说有点。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在这座城市所有灯红酒绿的暧昧地方寻找,最后我跟踪李警官的手下,看见他们在一家肯德基门外徘徊。胡玉鹦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坐在里面。我走进去,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下。那个男孩在吃一份套餐,胡玉鹦要拿餐巾纸给他擦嘴,男孩不要她擦,拿过纸自己擦了。男孩拿起一只鸡翅往胡玉鹦嘴里塞,她说她才不吃垃圾食品。男孩说那你为啥给我买垃圾食品?胡玉鹦说没办法,你要吃嘛。娘俩一起笑起来。这时我接到李警官一条短信,责问我要干什么。我没有回复。男孩吃完套餐,胡玉鹦给了他一枚硬币,把他领子后面卷起的红领巾整了整。男孩说妈妈早点回来,然后背起书包走进黑夜里。

胡玉鹦走到我桌边。我说天晚了,怎么让孩子一个人回去,她说没事,他自己会坐公交。但晚上她得回去陪孩子,所以一般不在外面过夜。她问我一起走还是我先回酒店,她随后再去。我告诉她警方正张网以待要扫她的黄,千万不可在外面做生意。她说她知道,她自会甩掉那些尾巴。我说这一次你恐怕甩不掉。她拉下脸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不想照顾她的生意,就请走开。我一把拉住她,让她跟我跳舞去。她说我既然知道李殿军张网捕她,肯定也知道那里不让她上班了。我让她跟我走就是。

上一篇: 空城未计
下一篇: 去白鸟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