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白鸟渡
作者: 重阳终于等到周一,小王开心了。老子今天不上班,她唱着歌走下楼梯,不上班,不上班。两点刚过,她按下电子钥匙,发动了这辆始终没舍得报废的白色MG。街上人不多,赞。夏末,花该谢的谢,该开的还没开,青黄不接。还没谢的,边缘蜷缩起来,趋近溃烂。如果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无论生前是什么颜色,有啥不同,快要死掉时都会变成深浅不一的棕色。妙啊,小王想,真是公平,真是伤感。
小王要去白鸟渡。每到她非要去哪又不知去哪的日子,她就去白鸟渡。CANON 5D3放在副驾座位上,这机器跟了她快十年,当然也用过其他的、更好的。当年横扫电子市场排行榜的5D3,如今显得过于笨重,饱和度、锐度被人屡屡诟病,不再高级。小王偏不信,她就要用不高级的东西拍出高级感觉。当年人人追求浓墨重彩,追求画质清晰高保真,现在又一股脑追求灰度,追求莫兰迪色,你瞧瞧,时代病,小王对此嗤之以鼻。
她刚出道时,用的还是BETA带模拟信号机。后来数字模拟机,IMX,蓝光机,数字CF卡,SD卡机,一浪一浪如过江之鲫。她嫌摄像师拍不出她想要的东西,人家嫌她脑子不清爽,表达含混,她一赌气自己学起来,大盒机肩上一扛,谁也不求,谁也不爱。小王这种没朋友的性格,让她快要没了朋友。本地人讲你来我往,有来有往,长远互不相欠,表面上一团和气,心里账本却弄得拎清。
小王有点烦这个,她确实不擅长,有琢磨人情的工夫倒不如自己开着小车溜溜达达,想去哪儿去哪儿。孤独的小王是旧城之王,是一个梦里游魂,是闹市区那个尚未变色的少年。
小王的心气长久地停在十二岁,作为一个中年女性她考虑的问题总是过于不合时宜。比如要去白鸟渡,至少两三条路可选,那么是走风景如画却慢得出奇的山路十八弯的梅灵路,还是走快得一脚油门却无聊至极的紫之隧道?
对于一个还没那么现实的人来说,漆黑的紫之隧道尽头无疑是绝望。小王每次钻进这里都开到绝望,感觉时间被无限拉长,仿佛开完了一生。她讨厌这种无趣的效率,人人乐得追逐短平快,都害怕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仿佛抵达一个终点,马上坐下来,吃、喝、玩耍、搞对象、搓麻将、谈生意才是政治正确的事情。从什么时候起这里的人们开始追求快,越来越快,恨不得一日千里,基建速度,社交速度,上菜速度,恋爱速度,让孩子从倒数到状元的速度,恨不得日新月异。她记得年轻时候并非如此。在全中国的城市里,她和不少缺乏逻辑的年轻人一样,最终留在有渡轮和手摇船的这一个,正是为心安理得地浪费时间:阳光下消磨意志,晃晃悠悠,无事发生。
她想要浪费时间,她还有一些时间好浪费。她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里可以用来浪费的时间不多了。正因为这样,她得争分夺秒地把它们浪费掉。何况并不是浪费,活着不就应该充分利用眼睛、耳朵、鼻子、嘴去捕捉一切稍纵即逝?七窍全开是为了避免最终一窍不通,她开始疯狂自我输出,一个人对抗着颅内的风车。
隧道里的光线始终一成不变,再快有什么用?这条隧道,即便是以88码(超速扣分上限)的速度行驶,也要13.5分钟才能走完,假设能折换成光速行进,则只需要0.00004336秒就能走完全程,但也只是假设。既然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越光速,那你求的快又有什么意义?超不过光速就不能回到未来。想到未来,她喜欢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什么的,喜欢四个德国人的合成器小乐队Kraftwerk,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机器人一样,真他妈来劲,又冷酷又来劲,没有感情的杀手。小王自我感觉太好了,灵魂共振,她能和这样把单调音节演绎出牛逼伟大的乐队产生灵魂共振,夫复何求!
钻出梅灵南路,世界又现实了起来。音乐切到《女武神》。这不是网上说的中年人标配吗?保温杯泡枸杞水,黑胶放着瓦格纳。小王终于熬到了拥有这样资格的年景。单位里,新来的年轻人大多喊她老师,似乎已成了某种不得不默认下来的规矩。这让她陷入了立等可取的尴尬,感觉不好意思,又在别扭中存在着那么一丝不易为自我觉察的得意。在后台,她常陷入一种有条不紊的混乱感,该喊什么,如何调度,这个机位,那个走位,道具,道具呢?灯光节奏不对,音乐起得太慢,观众不在状态,流程说改就改,早已驾轻就熟,骂迟钝场务的话都熟稔了七八套。她经常出戏,但又不得不那么想:镁光灯制造的幻景中,一切光怪陆离都可以被原谅。
她宁可一个人拎着机器四处走走,拍没人要看的东西。遗失在旧城里的青砖,被扩道移除的梧桐,夜晚被无情拆掉的十字架,中山路卤蛋摊消失前的劣质红茶香,勾山里琴社铁门的锈迹,老白塔铁轨上新长出的不知名植物,斗富桥下肮脏的洗衣水……如今一切都太洁净,她熟悉的尿臊味纷纷退出了江湖。
下午三点多,渡口没什么人。小王停好车,径直走进露天菜场,早就收摊了,人去楼空。要是早上九点以前来,最好是七点前——那太难为小王了,演播室里不到凌晨两三点不收工,从众吃了消夜回家天已大亮。有段时间居然歪打正着,负负得正,时差就这么倒过来了。那个心血来潮的清晨,耳机里放的是苏联人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老肖简直太有意思了,一个反动苏共,流亡美国,阴阳怪气地讽刺谁呢?3/4拍简直太赞了,专治一切不服。大水盆里的鲤鱼扑棱扑棱卷起泥沙,横流出一地黄水。反复播这一曲,交响版,大提琴版,钢琴版,小王钻进白鸟渡野生菜场,像是推开了彼得堡皇宫的大门。不过她尚未买出宏大,买出悲悯,买出纸醉金迷,不出半小时,手里倒是多了几尾野鲫鱼、小黑鱼,一斤沼虾,一把小青菜和两块诸暨年糕。小王相信是江水的咸湿让手里的吃食具体可感,她不喜欢大超市的冰鲜柜台,那些高级的进口冷链货,那些陈列整齐的鱼的尸体、虾的尸体,让人胃口全无。年轻的导购员礼貌温和,一样的话术,标准的手势,除了产地,你别指望问出更多的东西。
而这里,白鲢白胖,8元一斤,踏板鱼20多,江鳊鱼直冲50元大关。卖鱼妇女说:这贵?养殖鳊鱼差得多咧,你看这头这尾巴。说着她抓起鱼,捅到小王眼前左右摆摆。头这么小,尾巴散得扇叶大,看看清楚啦小姊妹,正宗野生江鱼。多少老板开跑车来我这里买江鲜,江里小白虾晓得哇,都要毛130一斤了,我这蟹,三两公就要200一斤咧,我们这是吃过潮水的蟹。
阳光照着打氧盆,里面的小动物活蹦乱跳。扭痧老头捏个竹夹子,拔猪毛一样给胳膊做大保健,一下抬起一下落。买菜大妈抓起一把鸡毛菜,掸掉上面的泥,又放回一两棵,又抓起一把,如此反复总算装满了一口袋。那边喊,船要开了,大妈们三三两两,一秒切进战斗模式,卡着点跑上渡轮。
今天小王并不打算买点什么,只等这班船四点起锚。小王一个人在船上坐着,江风余热把人吹得醉醺醺,又昏昏欲睡。
这个渡口,从前还是手摇船,最多能堆下十来个大人小孩。那辰光没别的交通工具,早上三四点就开始排队。
后来就变成了大轮渡。头渡的人不得了,一两百,排排队要一个多小时。辉煌啊,鼎盛,最多一天,1500人等着过江。那会儿这城里才几个人?你能想象?
那些大码头,一大早公交车就开始排长队,人坐在车上,车坐在船上,一物载一物,像宇宙的结构,层层包裹,电影都不敢这么拍。
不过白鸟渡到底是小嘛,开来开去也总共两艘船,浙钱江渡008号和浙钱江渡013号,来来回回四十多年。
再后来,一夜之间,瘟疫一样,六条过江轮渡航线全消失了。对,就是从城里的著名大湖不收门票那年。那年发生的事可太多了。江上建起了新大桥,记得吧,原先只有一桥,对,你太年轻,不知道。反正后来二桥,三桥,四桥,一直到七桥,四个轮子开开,转眼就到了。
再后来你猜怎么着?
——白鸟渡还活着。
白鸟渡是小王吹牛的资本。每次喝点酒,硕果仅存的狐朋狗友就起哄让讲段子,谁让她工作面宽敞,见多识广。于是讲鬼狐仙怪,讲幕后绯闻,最后总能拐到白鸟渡。
你们信不信,这是个诅咒。要是白鸟渡消失了,这城市就会化成一股青烟。这是高宗的诅咒,你们知道当年泥马渡康王吧?泥马在哪儿渡的康王?就是这儿!
不不不,我没吹牛,你们知道什么啊!拖家带口,学区房,培训班!大盘又震荡!不像我,我的小房子每年月租才涨300,真的,稳稳跑赢CPI。我没压力啊,没负担,热爱生活,钻研历史。
谁消极了?谁矫情了?骂谁呢?当然,当然,我一向过得挺好。我的话你信不信?信不信!
没喝多,真的,没喝多。
开船不喝酒,喝酒不开船,船舱尽头贴着个脏兮兮的土黄色牌子。四边混上了白涂料,不知道哪年刷的漆。下午四点零一分,一辆电动车吱嘎骑上来,靠在三轮车后,40多岁的男人卸下头盔,放下灰蓝色大包,里面露出锤柄和木刨。靠在桅杆上抽烟的船夫把烟一甩,锚拖上来,不锈钢小门一卡,这艘黄白相间的旧渡轮终于离了岸。
人多人少,总还是要开船,这些往来贩菜的人,沿江接装修散活的人,要是骑电动车,至少多绕行十五公里。
开车走一桥、三桥、四桥过江,平均耗时五分钟,乘船渡江也是五分钟,江上却没有堵船的风险。小王想,效率这玩意还真是个相对论。她喜欢一切有轮渡的城市,香港的天星小轮,鼓浪屿的摆渡船,武昌汉口间的江轮,朝天门的码头沉闷的汽笛……没有轮渡可咋怀旧,咋邂逅,咋过慢生活?果然矫情了,乘船过江对小王来说从来不是必需品,只是调味料,比不得那些需要实实在在辗转两岸买卖做工讨生活的老人。
小王过去有个做生意的女朋友,家大业大,长袖善舞又不乏热心仗义,矛盾得很,长久以往是如此印象。有一回吃老酒女友说起她奶奶:家里太穷嘛,挑着担子从义桥走到闻堰,搭船来白鸟渡摆摊卖竹篾。黄昏卖不动了,搭船原路折返,再徒步两三个小时走回村里。吃口年糕,点着油灯,老花镜戴戴又开始编竹篾。第二日又三四点起床出门,周而复始。小王一下子感动了,当下恨不能在心里给女友多加几分。
小王就是这么毫无理性可言。比如此刻坐在浪头,她想的是:普遍社会学意义上的墨菲定律的导出,必然和她的偶像普朗克有关。
一颗最小的微观粒子,促成它变化的主要特征究竟是波动性呢还是粒子性?ν是频率,λ是波长,按照P(能量)= h /λ,E(动量)= hν的公式,波长越短能量就越大,而频率越高则动量越大。h就是她打小顶礼膜拜的普朗克常数,是永恒无尽的变化里唯一恒定不变的抽象客观存在体。
但恰恰是因为这恒定量的存在,让万物无休无止的变化成为必然。如果把白鸟渡和对面的闻堰渡口,把江上的这条航线,把这一整片区域——这对城里99%的人而言无关紧要的区域当作宇宙里一颗可有可无的粒子,则人为干预频率越快,抵达的速度越快,变化就越剧烈,导向就越不确定。
而墨菲认为,必定会有人做出让事情变坏的选择,不管这种变坏的可能性有多小,它也总会发生。也因为那个(总有人努力坚守的)h的存在,这种变坏的趋势终将无可避免地发生。
她能想清楚这前后的逻辑关系吗?多半是想不清楚,她的思辨能力有严重缺陷,却又始终不愿意承认。努力没有意义,越挫越勇越矬,只好投射到具体可感的外部事物上来。比如现在,她的直观感受是:对岸楼盘越来越多,一个也叫不出名字。可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扩张太快太厉害,小王经常迷路,不开导航简直出不了门。h表面上消失了吗?可明明就在那儿影响着一切的进程。
船靠了岸,候船厅上的红色“候”字上,一只鸟筑了巢,定居下来。这件事是小王通过长在那儿的鸟巢判断出来的。是黑是白,一概不知。她并没有看见过那只鸟,从来没有。鸟也去觅食了吗?
朝东南方向往湖蓝色的水文站走出去不到500米就是闻堰渔市。下午最后两条捕鱼船回港。捕手开始分烟,互相搭话,说今天不行,半斤蟹没有,昨天还有毛10斤。而能在此地称霸一方的渔妇多半不是普通人,见惯了风浪。千万别问这鱼是不是圈养的——下江过过水装野生,当心一口吐沫喷上来。敢还价?不存在,别找不自在了。但也就是这些横眉冷对无好脸色的大姐们,算账时早把零头抹了。
越来越老的吴老太怎么还在树底下捡知了?都知道蝉蜕是味药,能治好这时代的大病吗?小王想,她那个突然疯癫的儿子,现在医好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