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 迹

作者: 李坚

1

白月昭走进看守所,出示有效证件,由一名干警引入讯问室。普美珍见到来人,惊慌而谦卑地咧了咧嘴,她试图起身,但被手脚上的镣铐坠住了。她竟然白胖了一些,剃得很短的头发隐着疤痕,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红色马甲,衬得她温润平和,让白月昭想起她家里养的母羊。杀猪时,猪会嚎叫,杀牛时,牛会流泪,但羊永远不急不躁,杀它的时候,一声不吭,甚至连害怕的神情也没有。你不知道它是麻木还是心无旁骛。

三年前,白月昭在嘟拉莫见过普美珍,那是白月昭母亲的故乡。七月的哀牢山绿浪延绵,嘟拉莫村藏在群山的褶皱里。她随父母回乡,为早逝的外公立碑。

在嘟拉莫村,立碑这件事,仅次于生死。虽然白母离乡多年,但办丧仍和别家一样,全村老少出动,井台边堆满蔬菜和杀翻的猪羊,男女穿梭往来,村子像一锅沸腾的杂碎。

村外收割干净的麦地里,毕摩摇着铜铃一步一停,一撮人举着香火跟在后面,悠长地吟诵。泼水饭敬神,杀鸡问卦,挥锄立碑,砌好围栏和献台,焚香烧纸,所有人绕坟三匝,磕过了头,踏着斜阳回村。毕摩拖长了尾音唱安魂经,花白的山羊胡子随风飘动。

通向山林的岔道上,移来一座禾草捆成的小山,那小山由两条瘦腿撑着,往旁边地里横挪几步,把路让出来。白月昭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背负草山的人瘦小如鸡,皮索斜挎半个身子,深深勒进肩膀。这个鼻青脸肿的女人,费力地向她挤出一个笑,比哭还瘆人。

松毛席设在大青树下的平地上,人们十个一桌围坐,如同盛开了一片颜色驳杂的向日葵。杨二栓耳朵上别着香烟,从大锅里舀出一盆羊蹄羊腰,殷勤地送到白月昭父母面前。每个村都有一两号这样的人物,跑前跑后,滴水不漏。

一个瘦高的黑孩子刚抱上碗,杨二栓一巴掌扇在他头上,暴喝道,羊也没放,成日瞎混,还有脸上席?给老子滚家去,丢人现眼!白月昭刚到村时,见过这个叫小羊的黑孩子,他和几个大人刮猪毛,钝刀过处,黑毛和污垢应声落下,露出白花花的皮肉。

二栓你打孩子干啥?坐下喝你的。白月昭父母打圆场,拿过他的大碗,把菜和肉都堆得冒尖。小羊臊眉耷眼地笑,小心地捧着碗,小碎步跑了。

村里多是土基房,墙体被风雨剥蚀得苍黄、粗粝,带着时间的颗粒感。白月昭举着相机四处闲逛,她大学即将毕业,法学专业,却从小沉迷于透过镜头看世界,小小方框,锁定不同的风景和面孔,背后可能是完全迥异的人生,像开魔盒,难以触及,却又引人遐想。

一户砖房外,一个女人坐在门槛上扒饭,旁边瘦嶙嶙的女孩也端着碗,小羊正把肉和菜分给她们。看到她脸上的伤,白月昭认出是那个背草的女人。小羊躲了躲镜头,害羞地介绍,这是我妈,美珍,普美珍。这是妹妹小妮。

白月昭客气道,你们咋不去席上吃啊。普美珍艰难地笑了笑,青肿的嘴皮下,一口牙齿七零八落。

白月昭跑去灶台,从滚锅里捞了一碗肉送去给他们,小妮腼腆地说谢谢。在堂屋的镜框里,她惊讶地发现,那个雄孔雀一样的杨二栓,是这家的男主人。

她很快明白,普美珍脸上(可能还有身上)的伤,不是摔的。

杨二栓和不同的人转圈碰杯,已经喝了很多酒,他左脚绊右脚,像一头蒙眼驴,粗大的嗓门满院冲撞。他今天格外兴头,碑立在他的地里,全套仪仗由他操办,白家给的钱宽宽余余。人群里有个好汉看不惯他的浮浪,哼了一声说,撒尿也要拿棕皮滤的人,赚多少又怎样?婆娘娃娃喝风屙屁。

说话的人是得禄,众人就来了精神。这俩一个油、一个火,一点就着,何况向来有仇。杨二栓斜着眼,腮帮子蛤蟆一样鼓了鼓,把一口气咽了。这倒少见。村里向来不缺点火的,不知谁搭了一句,栓哥省着家用,好出去塞外面的洞洞嘛。

人群炸窝哄笑,人人都知道这一句双关。杨二栓揪住那人脖颈,把酒碗凑上去大大地灌了一口,笑着嚷嚷,我塞你娘的洞!

除了揍老婆孩子,也就剩这四处配种的能耐。得禄呼一下起身,冷声丢下这一句,黑着脸走了。今天是城里白家的场子,他不好不来,但再看这王八羔子转圈露腚,自己这火药桶可就按不住了。

杨二栓看了一眼那背影,啐了一口浓痰,无辜地向众人瞪大眼说,家里摊上了烂山药,装神弄鬼骗老子,换你们也得揍!他一边吃喝,一边连比带画,把小羊装疯卖傻的事又细细耙一遍。

小羊在城里读过两个月职中,学人家抽烟,把宿舍点着了。杨二栓赔了钱,丢了脸,把他踢回家。小羊像一团面,每天要承受许多拳脚和咒骂,有一天从杨二栓衣兜里偷了一把钱,跑了。

在外面浪荡一阵,钱花完了,只能回家。等待他的,当然是杨二栓的一双铁钉耙和45码大鞋底子。揍得狠了,他扑在那把断腿椅子上,抹一把血呼里啦的脸,阴恻恻地睥睨他爹,颤颤地说,栓哪,少造点孽,阎王爷的索子套你头上了呀。

这眼神,这声气,吓得杨二栓头皮发麻。他娘瘫了那几年,老眼昏花地坐在那把破椅子里,领受了不少他毒蛇般的咒骂推搡,小羊端饭喂水,把她抱出去向阳。小羊进城读书后,她求儿子端她出去晒晒,人老了,骨头缝里都是冰碴。杨二栓破口大骂:“这天气热得人冒烟,你晒什么阳!要死你赶早,少折磨人!”等他从地里回来,娘端坐在椅子里,人早没气了,眼睛还大睁着。

那以后,小羊眼神飘忽,见人就阴阴地笑,亲热地喊,六叔、大嬢、锁子爷……叫的全是村里死了的人,好像真有无数鬼魂,在周围挨挨擦擦走着。村里人见他就躲,绕远路不从他家门前过,生怕沾了霉气。

杨二栓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丧门星。揍归揍,将来总要靠这小子捧孝包,他依人指点,先后接了神汉和巫婆来作法驱邪,鸡杀了,狗血泼了,桥板搭了,小羊并没有正常起来。杨二栓把他扯到县医院,凡开着门的科室都塞一遍,医生捏着一叠检测单,推了推眼镜说:“从医学角度来讲,他的脑子没有明显受损迹象。”

脑子没坏,那不就是装疯卖傻?老子把你身上的邪鬼揍出来!杨二栓逮住他劈头盖脸地打,累得咻咻气喘,小羊却好像不知道疼,睁着一双羊羔样的眼睛,笑嘻嘻的,无辜得叫他心里发炸,下手就愈发狠辣。

有人问杨二栓,你说孩子不打不成才,那也罢了,普美珍呢?家里家外给你干活,牛马一样,你咋下得去手?

提到婆娘,杨二栓更生气,瞪着一双血红的醉眼嚷,糙手毛脚的,脸黑得像鬼,夜里寡得像条烂尸!这还是个女人吗!你喜欢?你领走嘛!

有人哧哧笑,有人摇头叹。杨二栓连干两杯,拌着舌头骂,光说我下手狠,你们知道个球!这一家子全是贼,天天撺着从我口袋里抠钱!抠你妈×!打死不长记性,迟早把他爪子剁了!

小羊蹲在墙角嘿嘿笑,像听不相干的笑话。白月昭五味杂陈,问他,你偷他的钱干啥?买什么呢?

他摇头。他没啥要买的。有时候给妈拿,上一次是给小妮拿。她打扫卫生,不小心把实验室一架子烧杯打碎了,要照价赔偿。要是杨二栓知道了,能把她捶成肉泥。

白月昭问,他经常打你们?为什么?

小羊不好意思地点头又摇头。经常打,但真不知道是为啥。有时候他们使他心烦,更多时候,他似乎连借口也懒得找。

这是家暴啊!你们没有求助吗?村里人不敢管?那乡里呢?派出所呢?妇儿工委呢?上法院告嘛!总得有人管吧。白月昭急了,鼻尖上都是汗。

小羊露出懵懂又震动的神色,困惑不安地四望,他爹正在最远一桌跟人呛酒。她还在紧盯着他,他听不太懂,又答不上来,也急出了一头汗,额上一条肉红的疤四脚蛇一样爬进头发里,脏褂子外瘦长的胳膊上,满是大小深浅不一的伤痕。

得多疼啊,你总能跑吧?白月昭指指他的伤,忧愤莫名。

跑没用,今天跑,明天打,逃不去。习惯了,不疼。他露出大大的笑,倒像在安慰她,那双凹陷的大眼睛,和他妈妈一模一样。白月昭长长地叹气。

夜幕降临,夕阳在新立的碑头一闪,世界黯淡下来。毕摩犹在拉长调子声声呼唤,凄怆沙哑的诵唱,如一缕缥缈徘徊的幽魂,引人踏着若有若无的小路,去向云深不知处。普美珍在屋顶收拾晾晒的豆稞,瘦弱的身躯印在铁锈色的晚空,像一帧孤寂的剪影画。

2

你还好?白月昭拉开椅子坐下,向普美珍问候。她满意地点头,没有累不完的农活,一天三顿有人管,处处干净齐整,舍友和穿制服的都不打她,给她伤口搽药,甚至允许看电视、唱歌。在此之前,她不知道人可以这样活,于是总有一种偷窃的惊吓,以及美梦迟早会醒的惶恐。

你杀了杨二栓,你的丈夫?白月昭被指定为普美珍的辩护律师,来之前调阅了相关案卷资料。

普美珍抿着嘴点点头,尽力掩藏仍然七零八落的牙齿。她听不懂什么社区法律援助,但非亲非故的人肯来搭救,这让她意外而羞愧。

为什么杀他?那天你们为什么事争吵?白月昭直视她的眼睛,笔尖悬停在卷宗上杀人动机一栏。

没想杀他。我抓到镰刀,就挖下去了,我没想添麻烦……普美珍慌得像胸口揣了兔子,窘迫地搓弄双手,粗大的骨节上,一些肉红的裂口正日渐愈合。镣铐在桌子上拖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被蛇咬了一样僵住,小心地把那截凉铁握在手里,羞赧地低下头说,因为钱。七十五块四角钱,给女儿交学杂费。他们总为钱起争斗。有时碰上杨二栓心情好,钱给得爽快,有时候一拖再拖,甚至得想别的法子。

只剩小妮没交了,老师催了好几回……她小心地哀告。交你妈×交!天天要钱要钱,一家子吸血蚂蟥,就知道盯着老子要钱!叫她滚回来卖×赚钱去!杨二栓的咒骂和巴掌让人心惊肉跳,即使他已经死了,仍时常阴魂不散回到梦里来掐她脖子。

你没有七十五块?白月昭问出这一句,立刻想扇自己一巴掌。她看到普美珍一个哆嗦,唇鼻间沁出细密的汗。沉默像荒凉的海滩,断断续续的词语如碎石散落其间。没有钱,没有。辣椒、苞谷、洋芋,我背去卖,钱要交、交给他。我偷偷藏几块,买娃娃的笔和本子,还有纸,就是那种,女人用的。藏多了,又打人。

他喝醉了就打你们?打过多少次,你还记得吗?白月昭抱歉地看着她。这份工作的为难处,就是常常讨嫌,一再挖掘当事人的伤口,从血肉模糊里找出可供辩证的线索。

普美珍茫然地说,记不清了,喝酒打,不喝酒也打。他们已经尽力像耗子一样小心,像牛一样勤恳,但他仍不满意。只要他在家,他们就提心吊胆,唯恐爆雷。

白月昭咬了咬牙说,麻烦你再讲讲,案发当时是怎样的。

普美珍目光惊恐地急闪,好像又看到了睚眦欲裂、骂声如雷的杨二栓。又偷钱!狗改不了吃屎啊,吐出来,给老子吐出来!他一掌扇过去,普美珍倒退两步,手里木桶滚落,黏稠的猪食倾翻在地。她血流满面,双手捂紧衣兜,像一片枯叶承受冰雹似的拳脚。杨二栓将她踹翻,扭住她两只胳膊,腾出手去撕她的口袋。

她死死抓着那半片衣兜,被杨二栓拖得甩来甩去,像一个破布玩偶。她被掼在门板上,脖子上的铁钳越收越紧,她翻着白眼,双脚蹭着那恶魔的腿,双手在虚空里绝望地乱抓。

普美珍垂着头,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一双手,好像至今也想不明白那镰刀怎样来到她手里,又怎样戳入杨二栓的胸骨。

白月昭见过凶案现场照片,一柄镰刀插在死者上胸部,半截露在外面,森凉如月,锋刃向左斜着刺穿心脏,血顺着刀柄向下滴成黏稠的一线,杨二栓双目圆睁,也许他还想骂人,但嘴角涌出血沫,像一只被钉住的螃蟹。一刀毙命,利落果决,很难想象是眼前这个矮小瘦弱的女人干的,但普美珍的指纹清晰可见。谁知道呢,也许恐惧的尽头,是逆反。

杨二栓打你,你儿子有没有制止过?他比你高得多,大概,跟他父亲一样高?白月昭审慎地盯着普美珍。

比他爹还高半个头呢!普美珍脸上现出一个母亲的微笑。他是羊咩咩,不敢的,见到他爹气也喘不匀。

案发当时你儿子站在旁边吗?他有没有劝阻你?他是因为害怕而逃走吗?

普美珍抖了一下,急急地说,不是的,他不知道,他不在家。他帮我干很多很多活,乖得很,他总是被揍,到处躲……

他躲在哪里?

她凄然地摇头。想起那个耗子窝一样的家,想起饱受惊吓的儿女,而今见都见不上,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颠颠倒倒、话不成句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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