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旋 风
作者: 什海堂哥们到小区大门外迎棺材,他跪在灵堂前,看了看手工凿出的灵堂,密密麻麻的孔洞,底下是花边,画七十二孝图,其间摆着亭台楼阁、金童玉女、红马、白鹤、小轿车。祭台上的香和白蜡烛冒着烟,用来烧纸钱的盆子里堆满了纸灰。母亲躺在冰棺里,冰棺后面拴的守灵鸡时不时弄出扑啦啦的响声。他怀疑是母亲在亭台楼阁间转悠,惊动了那只鸡。
母亲的娘家人站在灵堂外说着她的过往。他觉得母亲不一定会待在灵棚里,而是挤在多年不见的亲戚间,听男男女女拉家常,偶尔插句话,说话前先按住胸口,好像不按住那里,心就会裂开。他不知道她的心有多少裂痕,但他知道,她此刻浑身僵硬,皱纹挤在一块,嘴瘪下去,如同地面塌陷了。他怀疑这是因为她弥留之际没看到想看到的人,或者看到了,那个人却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样子,皱纹再也不想舒展开来,更不想多说一句话。他不知道母亲想看到的人在不在灵棚里?按理那人也该守在这,见了亲戚还要哭,哭得越凶越好。
小区外响起鞭炮声、吹鼓手的唢呐声,道士边敲打铜器边咏唱经文,抬棺人缓缓而行,棺材前面跪着披麻戴孝的人,总管懂得道士的套路,什么时候该喊“起”,孝子起身退着走,什么时候该喊“跪”,孝子再次跪倒,直到把棺材迎到灵棚前。在那群不停地跪下又起来的人里,有没有母亲想看到的人,如果她来了,是否穿着临下葬前穿的红婚纱?她的丈夫来了吗?能看到他半边脸缝合后的伤疤吗?刚想到这,棺材已经放到灵棚前,一时间鞭炮声、唢呐哀鸣声、锣啊铙啊钹啊同时响。他燃着四根卫生香,刚插在米碗里,有个人跪在他旁边,捻张纸,放到蜡烛上点着,纸在盆里打个卷。他急忙跪倒,随着她磕了三个头。
她站起来,看着祭台上立的照片,他这才抬眼看她,她的眼光从遗像挪到他脸上,似乎在辨认照片上的人和他有没有相似之处。等她的眼光如同杯子里的水停止晃动后,有了清澈的感觉,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她身上。她穿着黑色速干面料的短袖和上宽下窄的裤子,胸部随呼吸耸动,头发是烟灰色的,嘴角一翘,仿佛嘴角那拧个小旋风,突然消失了。
他说,你是……
咱两家是亲戚。她看着他。
不好意思,一时想不起来……他觉得她不应该这么说。
闫桓妹妹。她眨着眼看他。
他脑子嗡地响了一声。这时,冰棺那扑啦啦响个不停,她突然睁大眼睛,退了两步,又想到了什么,长出一口气,看着他,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她希望看到的表情,转身出去了。灵棚里烛火摇晃,烟斜着飘绕而去,冰棺那寂静得令人不适,又渐渐昏暗,仿佛那女人走后,这里才成为真正的死亡地带。他点了张纸,火焰升腾起来,又瞬间熄灭。他很想离开这里,又听见总管喊礼客坐席,堂哥堂姐这才依次进到灵棚,男人跪左边,女人跪右边,轮流点纸。他的本家大哥开始给他讲入殓时要怎么怎么,下葬时要怎么怎么,他边点头边看交头接耳的姐姐们,又大吃一惊,原来闫家的女人也戴着孝,躲在女人堆里,只听不说。
难得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听他的亲戚会说些什么?
家里几乎是连着走了两个人,闫家人没来吊唁。这次母亲没了,闫家来人了,难道闫家人一直在等他母亲没了,才来看看剩下的这个人能不能活下去?
第二天凌晨六点,到了城郊的墓地,在乱纷纷的人群里,他再次看见闫家的女人,她盯着墓地里的一座坟,不知道是刚升起的太阳染红她的脸,还是她心里憋着痛苦而满脸通红,眼睛在阳光照射下,像冰块在夜里闪烁。他看了看母亲墓坑旁的坟,那是父亲的坟,墓坑下边的两座坟分别是姐姐和姐夫。他知道,这块墓地也是在姐姐死去后,父亲托城郊的朋友跟承包人商量好才买的,随后有了姐夫,这成为姐姐结婚的地方,是她的新家。
众人把棺材一头推进坑里,另一头在阳光里闪闪发亮,褐黄色渐渐变成红色,恍若姐姐穿着红色婚纱站在那里。快十年了,她不是高中生了。接着是姐夫。半年后,父亲也埋到这。他怀疑谁在冥冥中安排好了这些事。有人说时间如刀,他觉得时间是麻药,历时越长,功效越强,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当众人都跪下点纸,闫家女人单独跪在他姐夫坟前,纸烟旋到前面那些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坟地上,又旋到灰蒙蒙的斜坡上,她突然哭出声来。
他感觉到那女人的哭声像针扎他的伤口,唤醒了他多年前的疼痛,很快,他又觉得那女人用哭声占领了他姐夫的坟,从此以后,姐夫就不是他家的人了。这是一种新的疼痛,不那么疼,却令人惶恐,如同有人在监视他、打探他,随时会替代他,甚至要颠覆原有的一切。从坟地回到酒店,大厅里摆满了圆桌,礼客围坐在一起,一圈圈的人依次排开,大厅里闹哄哄的,像春运期间的候车厅。等总管喊他跪在大厅中间,磕三头感谢帮忙的亲戚和随礼的客人,他边磕头边想,这些人不应该大声喧哗的,但这个想法刚在脑子里闪过,他突然又希望自己能长时间待在喧哗声里,不想回家,也不想独自面对母亲走后的孤寂。
总管带着他,给礼客敬酒。那女人跟堂姐坐在一块,堂姐纷纷摆手,不接他递的酒,那女人接了他的酒,一饮而尽,眼光闪烁,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随即又消失了。
等大厅里的人散尽了,酒店服务员开始忙着收拾残羹剩饭。他望着窗外的楼群,靠西有个小广场,如果在早晨,跳广场舞的占据凉亭左边一坨地,扭秧歌的占据凉亭右边的一坨地,跳曳步舞的占据假山和喷泉外的空地,民族风和劲爆的舞曲此起彼伏,男男女女随着节拍扭出相同的动作,好像所有人长着一个脑袋。再靠西,那里有个小区,大门口有几棵老槐树,有人砍掉了树头,伤疤下又斜长出些枝条,此刻正随风摇摆。他记得姐姐出事后不久,父亲和姐夫又出事了。他和母亲从这个小区搬出去,现在算算,差不多有十年了。他没去那个小区,但他记得那里的味道,那不是所有小区楼道飘出来的味道,而是姐姐的味道。
他刚准备离开酒店,闫家那个女人从洗手间出来,看见他后,嘴角一翘,他才知道,那个小旋风并没有消失,而在他心里旋转了好一阵子,越旋转越快,他得眯着眼看它。
那女人说,咱俩也算兄妹,对吧?
他愣了一下,说,你怎么还没走?
你是想撵我走吗?她看着他,眨眨眼,仿佛眼睛里也有个小旋风。
那倒不是,你该干吗干吗,反正我要走了。
我想跟你聊聊,你不会拒绝吧?她挑衅似的看着他。
他知道她来这是有目的的,便盯着她说,聊什么?
跟我走吧。她再次挑衅似的看他。
看到她的样子,他索性豁出去了,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出到外面,阳光照亮酒店外的大理石地面,像高楼上的玻璃闪射出强光,他急忙眯起眼,感觉自己隔着一层薄膜看街道,眼前又晃动着透明的人影,不知道是姐姐,还是父母,总之看什么都有点恍如隔世的味道。她拉开一辆红色甲壳虫的门,他没有坐副驾位置,而是坐在后面。街上的车一眼望不到头,慢慢挪着走,她不慌不忙,说明她早习惯了这种速度,加上她不说话,他有点恍惚,感觉到她和他之间的空气裂开一丝缝隙,谁也无法逾越。这让他突然想到,他跟着她出来,实在是很草率,甚至有点掉价,心开始快速下沉,呼吸也不怎么顺畅了。也许她也感觉到这种寂静不同寻常,才打开音乐,竟然是《你把我灌醉》,邓紫棋刚唱了几句,她又关了音乐,拧头看看他,嘴角的小旋风闪了闪,突然消失了。
拐过街角,她把车停在一家酒吧门口,银灰色牌子写着“卡布奇诺酒吧”,他知道是个生意火爆的酒吧。问题是母亲刚离世,他就跑到这喝酒,有点大逆不道。但这个女人敢在这个时候带他来酒吧,他不由得对她产生了离奇的好感,好像他本来就希望她纵容他,引诱他,让他感到这样做有悖常理,才陡生好奇,如果她不这么干,他反倒瞧不起她了。
她带他坐到靠窗边的卡座上,先翻看了一下手机,这才看着他说,环境还不错吧?他并没有四处看看,而是盯着她。她给他倒上啤酒,碰了一下他的酒杯,一昂头,一杯酒没了,他也一口喝完这杯酒,她又给他满上,说,按我的经验,你需要醉一场,就不难受了,很灵的。他又主动给她满上,她的手指头在桌上点了点说,我一直想去看看我哥,不知道为啥,老拖着,昨天听到你家阿姨没了,我想乘这个机会去看看你们,再找你聊聊,你多担待哈。他看着她,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她又跟他碰了一杯酒,脸略略泛红,眼睛更黑了,看他时,眼光又像黑夜地平线上的闪电。他再次给她满上,她也给他倒酒,动作干脆利落,像个爷们,这让他觉得,跟她喝酒很过瘾。她喝完酒说,你不吸烟吗?他笑了,掏出一盒雨花石,她也笑了,掏出一盒细中华,然后递给他一支,他也给她递了一支,她接了他的烟,他也接了她的烟,她看着他打着火,给她点了烟,烟从鼻孔缓缓喷出来,扭头望着窗外。
酒吧里灯光昏暗,靠另一个窗户那坐着三个年轻人,他们正在玩扑克喝酒。他听见他们说话时,才听见酒吧里回荡的乐声,好像是Richard Marx唱的“Right Here Waiting”。他又喝了一杯,她也喝了一杯酒,不甘示弱似的,然后眼睛黑黝黝地盯着他说,我这次没见到你老婆,她怎么没来?他知道她在绕圈子,很想说,你有话就直说吧,但又觉得这样说话太直接了,便说,我还没成家。她说,啊?你应该是八几年的吧?他说,我八五年的。她笑了,说,比我还小两岁,我以为你比我大,妹妹当惯了,遇到男人都觉得是哥哥,看来,你以后要管我叫姐的。他说,那你呢?她说,还没遇到合适的。他又跟她碰杯酒,这才说,你在哪上班?她说,哪有工作,瞎混。说完这话,她吐口烟说,不瞒你说,我卖衣服,直播间那种。他说,挺好的。她看着他。他说,我就是个混日子的。她说,啊?他只好说,我在事业单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呗。她笑了,说,我也想天天撞钟,没钟可撞啊。她又跟他碰杯酒,说,知道你姓柴,不知道叫啥名。他说,我叫柴冠春。她说,我叫闫桓,网名酒逍儿。
街两边的树绿得晃眼,好像把绿漆泼在树上,沉甸甸的,树下是剪得像寸头的矮树,大树遮住了阳光,矮树顶部闪着光,根部阴得重。他感觉脑海深处的那片阴影慢慢浮起,加上她乘他看街道时偷偷打量他,眼睛黑漆漆的,眼光深处也藏着阴影。如果他不注意,那片阴影就会飘走,由于他恰好注意到了,一缕近于神秘的光在她眼睛里闪烁,接着出现在嘴角,刚旋转起来又突然消失了。他脑袋晕乎乎的,像睡意袭来,但他知道那不是睡意。
她又和他碰杯酒,说,我哥哥跟你家叔叔学开车那年,我刚上技校,你那会也在上学吧?他灌了半杯酒,边咽酒边琢磨,她到底想知道什么?但他不会直接问。紧接着,他突然想到,她想知道的事,肯定牵扯她哥哥和他姐姐。刚想到这,另外那桌人发出笑声,原来一个人因为打牌赢了别人,用夸张的笑声来炫耀胜利,这个声音惊醒了他。他再次看她,她笑了,脸上有种敢消极下去从而也敢蔑视一切的美,这种奇怪的绝望打动了他。他跟她碰杯酒,说,你还能喝酒,真好啊,我以后得经常约你喝酒。她说,没问题,随叫随到。
她又盯着他说,你会唱歌吗?
啊?他看着她。
换个场子,咋样?她眨眨眼,才定睛看他。
他突然觉得,她这么看人,有点像姐姐,似乎在琢磨什么,又不想让对方知道。这让他脑袋嗡的一声,因为他不知道,如果她是姐姐,他会怎么样?他再次看她,觉得她不单有敢在消极中蔑视一切的美,还带着纵有千种心思却无人诉说的寥落感,这再次打动了他。
他俩再次来到街上,他这才发现,夕阳红彤彤的,夹在两座高楼间,如同两根铁棍夹着一个火球,火球正对着这条街道,酷似一块巨大的红盖头盖在这条街道上,车流、大树和楼群也红彤彤的。他浑身猛地一哆嗦,似乎再次看见殡仪馆的人从停尸房那个阴暗的角落出来,手推车上放个黄袋子,那人拉开拉链,他首先看见红嘴唇,然后是苍白的脸。
母亲尖叫着扑到红嘴唇前,父亲又把她拉回来,好像他担心母亲扑到那也会死去。扑了几次后,母亲晕倒了。父亲抱着母亲坐在地上,闷哼一声,闭住双眼,任凭眼泪和鼻涕流进嘴巴。他盯着布袋里的人,明明知道她是姐姐,又不相信她是姐姐,因为他闻不见姐姐身上那股淡淡的麻辣条味,还有奶香味。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又被这种想法吓傻了,浑身僵硬,脑海一片空白。等他看见殡仪馆里的人摇摇头,推着推车进入那个阴暗的角落,母亲猛地睁开眼,再次尖叫着扑过去,父亲拉着她往外挪一步,母亲就喊一声姐姐的名字,接着不停地号,边号边干呕,恨不得把心吐出来,留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