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夜晚谈论猫

作者: 王永胜

“要不,聊聊猫的故事?”

挪了挪已经下沉的身体,像从很深的海底浮上水面,在沙发上坐端正了一些之后,我看向身边三位朋友。

大家都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即,三人的眼神中都闪出一阵光,在昏暗的咖啡馆,色泽各有不同。

我这才听出,咖啡馆里播放的是古琴版的卢冠廷《一生所爱》,别有一番陌生的味道。夏夜的穿堂风呼呼而过,不开空调,也挺凉爽的。

这是隐于七都岛上农田边的一间咖啡馆,名叫备忘录咖啡画室。咖啡馆大体成N字型,从门口的花园小院右拐,走进咖啡馆的大门,迎面是放着咖啡机的柜台,往右看,是一个五六平方米的狭小方正空间,两桌四椅,一个靠墙的小书架,在柜台处左拐,就能看到整个房屋的构造,里头是一间画室。画室和咖啡馆前台,由卫生间隔开。卫生间的门,是一面不涂油漆的老旧木板。咖啡和画画的钱,主人要兼得。

墙壁上挂满咖啡馆主人画的油画。油画中常见的主题是,破碎的空房间,燃烧的火焰,捆绑的双手,黑色的鸟,着薄纱或浴袍的女主人倚靠门边,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不在等待什么,只是简单地倚靠着,看不出是希望还是失望……桌子上拢着画笔和颜料管,墙角堆着空画框。

画室往外开窗的一面墙壁处安了一个壁炉。咖啡馆主人D是我的朋友,她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要装壁炉。她说,温州的冬天太冷了,没有壁炉,她会死的。D是奉化人,奉化到温州其实没有多少路,而且温州要更南一点。我明白她的意思,温州近海,冬天海风呼呼刮过,是难以忍受的湿冷。壁炉对面是楼梯间,用布帘隔开,二楼是她的卧室。

穿过这间画室,是水泥浇筑的后院,地面已经出现不少的裂缝。后院也种着花草,摆着桌子,一把太阳伞架在了后院围墙和田野的交界处。坐在太阳伞下的椅子上,双脚可以水平地搁在不高的围墙石墙上,一大片金黄的稻田马上涌入眼帘。

D的发量惊人,扎一条粗马尾。天气很热的夏日午后,她的额头和马尾上都沁着汗珠。夜晚指间的烟灰已是长长一截了。她想起了那只几年前死去的狸花猫咕噜。

Z留一头大波浪,长得像韩国明星IU李知恩。她总是马上高声反驳:“哪有哪有,IU漂亮多了,永胜兄,你太夸张啦。”Z是长得漂亮的,她在我的名字后面很真诚很自然地加了一个“兄”字,以表示纯友谊,兄妹之交。

她低着头,浅浅地笑着,想起了自家的雀猫豆芽。为什么叫豆芽?也没什么特殊寓意,就是叫着顺口。Z擅长琵琶,我在朋友圈看过她发的演奏琵琶短视频。琵琶真是神奇的乐器,演奏琵琶的女子总会“铮”的一下,马上变得妩媚。当她演奏得正起劲的时候,雀猫豆芽从身后走到身前,长长的身躯如长颈鹿般悠闲地晃过屏幕,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捣乱?Z白了豆芽一眼,随即又笑了。

Y高度近视,厚如玻璃瓶底的眼镜片上,可以清楚地数出好几个同心圆来。这样一来,镜片后面老是笑意的小眼睛,就显得更小了。个子并不高,坐在椅子上时,总是很规矩地并拢双腿,恨不得把身体缩成一团,深怕在聊得正嗨时,自己的肢体会打扰到身边的朋友。Y温和,有礼貌,总是把“不好意思”挂在嘴边,气质很像客气过头的日本人。他爱猫、狗,是坚定的动物保护主义者。他看不得网络上的虐猫视频。家里养的两条狗,都是从流浪狗收容所里解救得来的。

“你为什么要去解救流浪狗收容所里的流浪狗?”

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永胜兄,你有所不知,那里并不是流浪狗的最好归宿。”

“不讲‘人道’?不对,应该是,不讲‘狗道’?”

“嗯……不好说。”

他并不想细谈,更多的黑暗被隐藏在沉默里。讨论这个话题,也是一种痛苦。我想象着,高度近视的他在流浪狗收容所四周像个侦探那样游荡,抓准时机,把选中的流浪狗放在共享单车前头的篮子里,一路低头猛骑的样子。而那只小小的流浪狗也明白对方是来解救它的,感受到浓浓的爱意,也是聪明又识相地一叫也不叫,在风中和Y一起战栗着。

真是飞越疯人院。

Y深谙应试作文之道。每当身边朋友的孩子面临中考,希望我能给他们的孩子讲讲作文时,我只能摆摆手:逻辑不同,爱莫能助,不敢误人子弟。最后,我总是请出Y。他给我的一位朋友家孩子只上了一节作文课,就押中了当年的中考题。

“应试作文和文学是不一样的套路,就像游泳考试,你只能按照他们的规定动作来,知道哪里是‘踩分点’,如果不熟悉他们的规则,就很吃亏。”他看着我说,“把这么多有灵气的学生削去棱角,过早地纳入规则,有时候觉得于心不忍,可转头一想,又只能这样。”

对考生家长来说,可谓点石成金之术。Y又很客气,往往不收我朋友的钱。这怎么可以?我就选了一幅不知名画家画的花鸟小品老画,装好框送给Y,以表谢意。我知道他喜欢猫、狗等一切小动物,家中露台营造的日式庭院中常有候鸟路过。他应该会喜欢我送的这张花鸟小品。

Y和Z都是初中语文老师,是相识的好友。我就叫上Z作陪,一起去备忘录咖啡画室喝咖啡。这就是我组这个局的初衷。

Z住得最远,主动负责接送,先接我,再接Y,让我们在家安心等着就是。我抱着这幅花鸟小品上了她的红色现代车。

“好漂亮的画,好酷哦。”

看着她脸上毫无嫉妒心的表情,我有一点不好意思,又有一点伤感,我忘了也给她备一份伴手礼。我只能实话实说:“这是给Y的,下次也给你准备一份。”

“我懂我懂,没有关系,这太贵重了。Y一定会很喜欢这份礼物,我有预感。”

果然,当我把这幅画放在他手中,说“一点小小的心意,虽然是不知名的画家画的,但是有点年份,笔墨也有几分八大的意思”时,他站在原地,连忙说了好几个“不好意思”,说:“永胜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我当然会强迫他收下,他说很喜欢这幅画。

手握方向盘的Y得意地转头看看我,又赶紧把头转正,看向车灯前从黑暗中依次被召唤出来的路面,说:“我就说嘛。”

七都岛位于瓯江下游,从高空往下俯瞰,成椭圆形。由瓯江潮汐作用于泥沙,淤积而成的整个岛屿,像临时降落地球补给物资的UFO,也像是被江水偶然推向水面的扇贝,都给人一种非永恒、不安定之感。当我们的车子在黑暗之中的跨江大桥上无声地滑行时,这种感受会更强烈。深怕它会在某一个时刻轰然飞离地球,进入太空;又或者是无声地沉入水底,江水很快便恢复平静,仿佛这个小岛不曾存在一般。

弹掉指尖那一截长长的烟灰,深深地嘬了一口。火光一亮,她的脸在夜间的咖啡馆一角又很快暗了下去。入肺周游一圈,再吐出来的幸存的,已是寥寥无几的烟,最终也归于虚无缥缈之境。

D先开始她的故事。

在七都岛开了咖啡馆,常常有流浪猫光顾。有一只狸花猫慢慢走近D,终于有一天,它下定决心,不再流浪,选择D当自己的主人。它趴在了D的脚下,允许她撸。这是一种相互的关系,D也允许它入住咖啡馆,成为她的猫。

为什么叫咕噜?是它会发出咕噜的声音?不是。还真和《魔戒》里的咕噜有关。D觉得,这只流浪猫和《魔戒》里被诅咒被抛弃的咕噜,是一样的可怜。

“你就叫咕噜吧。”D对这只猫说。

“喵。”猫同意了。

在《魔戒》里,大地掀起自己的皮肤,让蛆虫一样的怕光的怪物咕噜,钻进幽暗的山中,消失在历史的记载中。还有几个人记得他的原名叫史麦戈?同样的,D也敞开自己的独身的怀抱,让这只猫栖息。

给猫取什么名,照见的是主人的心理。我有一个写诗译诗的朋友,她的黑猫叫“萨特”。那么,她当然宛如波伏娃了。

咕噜过着放荡自由的生活,在外面的田野里撒欢累了之后,再回咖啡馆,随便找个角落,休息,睡觉。

常常会叼来田鼠、鸟,甚至是蛇,放在沙发上,等晚睡的D醒来,想给她一个惊喜。猫是希望和你一起分享食物,顺便让你夸夸自己:铲屎的,我是不是很能干?今天打猎又有许多收获。每当D睡眼惺忪地从上午醒来,想到又会在沙发上看到不知以何种姿势摆放的何种动物的尸体,她连刷牙的手都是发抖的。当她终于在沙发上看到开膛破肚、肢体不全、身首异处、鲜血淋漓的田鼠、鸟、蛇时,她的尖叫声冲破楼顶,响彻云霄:“咕噜,你要死啊!”

每次外出旅游,D都会先放好一大盘的猫粮,给咕噜留一扇窗,再关好门。就算旅游回来迟了,猫粮吃完了,问题也不大,咕噜可以在外头猎杀捕食,然后从窗户跳进来,在空无一人的咖啡馆里,依旧找个角落,休息,睡觉,过着没有她的日子。

咕噜都能在事先感知到D的离去。它都会站起身,扑在D的怀抱里,作为告别。2022年的夏天,D要去海南一趟,她像往常一样,先放好一大盘猫粮,给咕噜留一扇窗。而咕噜的这一次告别拥抱,特别久,异乎寻常的漫长。D说,咕噜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

在海南办完事之后,D和同行的朋友顺道去沙滩上耍一下。同行的朋友坐在沙滩上抽着烟,玩着手机游戏。

虽然D的水性并不好,但是她决定下海游泳。下水前,她看了看不远处一个由堤坝和岩石拢成的葫芦口状的海湾,直觉告诉她,那里可能有漩涡或存在险恶的暗流,只要避开那里,在浅水区游游就可以了。

她起身看了看坐在高处的穿着裤衩的救生员。一个小时之后,她会彻底明白,坐在高处的这些救生员只是个摆设,海中的人一旦发生溺水,救生员根本来不及救,只是呆呆地不动,看着那一个可怜挣扎的人被海水慢慢吞没,然后舒展一下身体。

要死不死的是——这是D的口头禅,她常常把“死”字挂在嘴上——她一个人在海里游得好好的,有一痴汉向她慢慢靠近,她只能一再地避开,不知不觉往海洋里头游去。等她意识到,她离海岸已经挺远,已经完全不能站起身,而且又鬼使神差地接近葫芦口状海湾的位置的时候,她一下子慌了。

她在水中挣扎,根本呼救不了。刚一张开口想呼救,海水就灌了进来。她连喝了好几口海水,心想:“这次完了,看来是要死在这了,死在这陌生的海域了。这无边的海水,没有人为我收尸。”

可是,我死了,我的猫咕噜怎么办?!——这个说法可能有点老套,但是当时她就是这么想的。现实比小说还荒诞,同样的,有时也比小说还老套。

当她意识到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脑子反而变得冷静,澄明。这也就是所谓的向死而生吧。

首先要记住海岸的方向。

她在水面上深吸一口气。好在她善于憋气,一口气能憋好几分钟。再尽量撑开脚趾,让自己的身体沉下来,等碰到地面的时候,就用脚趾抓住泥沙,往回走几步。再往上一蹬,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再次下沉……如此重复操作,往回走了好几步。

在整个过程之中,她告诉自己不要慌,尤其是已经力竭。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那呛在嘴里的水怎么办?”我问。

“根本来不及吐出来,我就直接喝进去。在生死边缘,我神奇地发现,喝进去的海水竟然是甜的。”

只走了几米,脚趾越来越没有力量,就有被冲回深海的风险。她决定手脚并用,撑开自己的双手。

坐在咖啡馆沙发上的D,条件反射地向我们挣开她的双手。她人高马大,一点也不像江南的女子。这是一双拿画笔的手,也是一双经常干活的手,并不细皮嫩肉,反而有点粗糙。长年经营画室咖啡馆,修修补补,锤锤打打,都是自己亲自动手。我想,要是打架的话,我是打不过她的。

在水面上又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身体沉下来之后,D趴在水底,用手指和脚趾抓地,她像一只猫狗一样,一米一米,慢慢地爬回来。

等到终于可以站起身,她才像一个醉酒的酒徒,从海面上蹚着水,踉踉跄跄地回来。

经过救生高台时,上面的救生员看着她,说:“姑娘,我刚刚看到你溺水了,但是我们也没办法,赶过去太迟了。”

“操!”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头也没抬,也没有停下脚步。

她浑身发抖地走到还在打游戏的朋友身边,一屁股坐下,向朋友要了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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