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念想

作者: 王蒙

夏天的念想0

一、夏天来了

每年夏天一到来就兴奋起W,知道美好的又一次新鲜快要与W见面,一年一度的快乐即将与W重逢,生活里多了一点期待,期待里多了活泼、速度、浪花、海风、肱二头肌和比目鱼肌,阳光明媚与大雨冲刷,轰隆隆,雷,电。

这儿的故事从W说起,是第三人称兼类似第一人称。2024年6月初,W是一只鸟,飞翔在阿尔泰山区上空,陶醉于打开、敞开、旋转得高高低低、清清楚楚了的边疆辽阔。那里有墨绿枞树林,碧绿丘陵草原,纯洁清流、跳跃敲击、雪浪四溅;山谷,硕大无边的湖泊——新疆叫“海子”;色白有趣与稀罕珍贵的哈萨克族毡房与图瓦人木屋。(据报道,俄罗斯前国防部长绍伊古是出自俄罗斯的图瓦人。)鬼斧神工、砍劈凿刻的峭壁山石,堪称杰作豪华的飒飒飞驰众新公路,感人至深;而伟大寂静、敞开胸膛、期待重塑的戈壁滩,更加前景无限。还有四面环绕的、深层次的、雍容高傲的雪山。

完整无缺的戈壁,修起平整、矫健、豪华的柏油道路,一辆又一辆,远看像是串在一起的系列交通工具,几十辆旅游大巴车驶过,再驶过。无论怎么说,这里和平,这里开阔,这里也有艰难。然后山河戈壁继续寂静而又磅礴,期待着雄强富庶。

一个月后,W等待的,等待W的山岭戈壁将变成大海,鸟成鱼,重访的回忆再次涨潮。搏击,冲浪,扬帆,云天,晒黑了皮肤与面孔。就这样,又当邂逅夏至后的暑大暑小,之后会是嫌它出现得急了一点的“秋”韵。W的旧体诗里,说法是:“促织声声天渐清,盛夏未已已秋风。”幸亏秋了还有秋阳,有秋老虎。它们都欢迎W,吸引W,等待W,又有一点伤感与无奈,W与他的伴侣们。W的新疆,W的北戴河,每见一次,相隔整整一年。想到这两个地方,时间计算单位不是天、周、月,而是年;于是伤怨新疆与北戴河使得时间更加逝者如斯,加速驰骋,人生更加坚决给力,W更加接近高龄收摊却还凌迟不已。想它们,见它们,重逢屡屡,倏忽几十年矣。于是原乳儿匆匆大学毕业,原青丝倏忽银发银须,原来一道挥毫吟咏的友人,墨迹未干,转眼归天,悲莫悲兮伤别离。新疆与北戴河,你们维系着爱恋,强化着、提示着、凸显着时间的无价与无情,威严与不二。时无价兮,万物葱茏。时无情兮,渐起秋风。时充盈兮,积蓄文艺。时痛惜兮,或尔成空。

二、文学篇章

不需立碑,文学就是碑铭。你叹息,而生命、文字能够比你长存并且生气洋溢。于是,青春小说可以万岁,而小说本事哪怕衰微,迟生二十五年的书复活四十五年了,仍然生动保鲜。黛玉的泪水没有干涸,普希金的怀恋亲切千古。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写成诗,能温暖那些或是被“欺骗”,或是被轻松玩耍了的人和事,以及冻出伤痕了的你的心。原来,普希金所吟咏而后人不解的所谓欺骗,也可能只是误解误读,不是生活的有意为之。生活不应该受到起诉。不愉快的生活也是整个生活一个难忘和宝贵的部分。它们益发衬托出理解、爱护和友善,经拉又经拽,经蹬又经踹。有时误解、猜忌、委曲等等,是充实人生的光灿烘托。编写过“颠倒锦瑟”的W,比较了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与约翰·列侬的披头士名曲Yesterday,他说:“昨天的魅力在于:它像‘今天’一样切近贴身,像‘前生’一样永不回返。”噢,一般地说,这也就是文学的秘密,文学是另类生活,文学抚摸、拥抱与温暖着你的已经度过、已经告辞了的往日。文学是流水、时间、一瞬和永恒,人生得意须诉说,莫使文学空洞洞。文学是生命的一种长远有魅力的形态,是生命的纪念与存证。虽然有过匆匆赶车的文学过客试图指出生命概念是可疑的,因为生命有涉黄的内涵,一笑。

同时,W有一点怕你们,有一点怜惜乃至疼痛你们,有一点凝视和发呆你们,文学,艺术,伟大。W的亲爱的、迷人与砥砺人的新疆,W的亲爱的北戴河连通大洋的渤海,还有掩蔽在丁香树下的写作屋文学车间!你们造就了、成全了、恩泽了W,你们将W从四十四岁调教到了今日九十岁。你们不无疲累与博得一笑的“酸的馒头”(sentimental)——感伤。你们使一年的时间变得如一天、一小时、一瞬,一扬眉,一摇头,不再了。往日青年,如今一去不复返,往日诤友、良友、憾友、愚友,已不在家园。悲伤,同时多么幸运!生了,活了,不傻,也当真不坏;爱你,爱生活,爱学习,爱家国,要革命,当真革命了;胜利了,还有那么多经历,那么多变化,那么多深一脚浅一脚,那么多错了,又对了,模糊了,又清楚了,掉到坑儿里了,又站起来了。高兴得像是驾起云霞,光耀得像是上了冠军金牌榜,并且打破国家、亚洲与世界纪录,升五星红旗奏国歌,礼兵军号,正步走。你与生活、与时代一起庄严。

一切的曲折都是黄金段子。总是逢凶化吉,遇难呈(不是成)祥。一切的恶语都是小杂耍儿,张跟头竖直溜儿,吴桥县硬气功。一切的艰难都被俯视,好像小女孩玩的抓子儿,小男孩玩的髀石(羊骨)。哈哈哈,叭叭叭,啦啦啦,嘚嘚嘚,快意人生三百年!W缺少许多,但是不缺少经历。

啊,人生!啊,经历!啊,世界!啊,文学!好事坏事,都是千金难买的好故事。写坏事还能得到阅读与小心眼子的快感、同情与怜悯。写好事,容易被不忿直到羡慕嫉妒恨。原因之一,重要的原因是文学。

文学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地维赖以利,天柱赖以尊。”(文天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曹雪芹)“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高鹗)“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还有域外金句:“世间的一切都是为了通往一本书。”(马拉美)“怕的是对不起自己遭受的苦难。”(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以痛吻我,而我回报以情歌。”(泰戈尔)“忧郁,是歌曲的灵魂。”(纳瓦依)“那些虚构,是来自真诚的幻想”和“世界的本质,不是一个目的与形体,而是一个感受与篇章”(博尔赫斯)。而W去过西柏林两次他私宅的君特·格拉斯说,他从事写作是由于“别的事情都没有做成”。他在贬低文学吗?

不,不是,亲爱的朋友,热烈的小朋友,请不要轻易上火。这里当然有吊诡与自嘲,但更多的,是德国式的睁大眼睛的丁是丁,卯是卯。《铁皮鼓》作者的话语应该是指文学的代价与苍凉——文学是诸事无成的结果?而那么多事做不成,又何尝不是沉浸于文学,笃诚沉迷没顶,从而结出的苦瓜?干脆说,没有做成其他,常常是文学必须付出的代价!你受不了文学的百事无成吗?快快抛掉你手里的笔!有几个文学人平平坦坦地成就文学了呢?“古来才命两相妨”(李商隐),“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还是杜甫)。这里的“才”,是文学之才,不是实干之才,不是战斗之才,不是公关之才,不是经营之才。而影片《巴尔扎克》里,法国大作家,只活了51岁的巴老先生反复哀鸣:“是文学妨碍了我的爱情,是文学妨碍了我的生活。”文学有时硬是妨碍了生活!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写了高更大画家,中年开始倾心艺术,给全家尤其是配偶带来灾难感、恐怖感和绝望感,幽默而且残忍。吴承恩、蒲松龄们的一生,更是君特·格拉斯刺心言语的绝对铁证。W从君特的话中听出来的是文学的老辣,是文学的悲辛。真正的文学充实着、丰富着,也索取着、折磨着人生。有几个真正的文学大家活得热闹红火,像W?当然W付出了也记住了不平凡的二十余年狼藉岁月。至于您,您这位,W终于有所理解和关注的哥子,伟大的人瑞期颐,您自己早就不愿意承认自己曾是文艺人的了。W写了诗、散文、小说、论说,全活,献给您,2024,豪华的夏天。

三、您的憋闷还有忧伤

W相信,您是文艺的把式全活,美术、音乐、舞蹈、戏剧、曲艺,尤其是文学写作与文艺评论,如果您有兴趣,摄影和杂技,您也照样天才全才。W明白,W越来越愿意相信,您亲爱的鲜明特色,其实也是真诚的认知:人生、社会、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关键是威望、权力、位置、大势,雷霆万钧,像国产推土机与盾构机。W感动于您少年的真诚。为了追逐革命,您十六岁时走烂了三双草鞋。您双脚流着血来到了老区……您一心革命,您大声呼喊,您吹响冲锋号,特别是您到任了以后,朝思暮想:搞一次大的不称为运动的运动,树立,洗涤,反思,忏悔,拿捏。所以新世纪到来,您重访圣地,您甚至不大出门。您的眼睛里不能够容纳新街区,数不清的小商店与低俗广告。您的耳朵里不能够接受流行歌曲,哪怕只是《橄榄树》与《洁白的羽毛寄深情》。改革开放带来的变化,引进了域外批评家叙述域外质疑现代性的种种时候,采用的一个词儿:“认同危机”。您不一定熟悉这个翻译词儿,但是您在变革中有同心同意同感同愠。您更不认同的是新生代文学。您大概做报表罗列过它们的罪孽。W永远不会忽略您的据说的当年引吭高歌。您本来是歌手,您的腹腔共鸣与声带振动惊天动地,如果努力,您本可以多少靠拢鲁契亚诺·帕瓦罗蒂、普拉西多·多明戈、何塞·卡雷拉斯,成为二十世纪后期世界另一大男高音歌唱家。何况您也写作了极好的歌词,胜过了大师三位老大。后来您的声带出了一粒沙子般大小的问题,您又投身给革命的木刻。其实您也会舞蹈。抗战时期,在蒋管区,在党处于地下状态的时候,W已经看到了、信服了您的木刻作品,您表现的是土改与老边区的“投豆”选举。您终于不唱不跳不刻画也不写歌词了,您献身于整体使命作为,组织、宣传、安排、团结,特别是心中觉得最必要加重要的经常整顿。您完全明白,在中国,文艺人选择的是革命,是斗争;而较少有文艺人选择不革命、动摇与投降。中国文学艺术的革命化比当年的苏联强、坚决、普及。同时,革命选择了左翼,选择了斗士,选择了冲锋陷阵。文艺人选择革命或者不革命,当然,革命就要选择接受或者有条件地接受未必不怀疑忐忑的一些咸与革命的小资与小知。您珍视您的老区经验,直到二十世纪最后十年,您还把有些省市说成是“文化根据地”,您几乎要说另外的省市是“沦陷区”。四十多年过去了。二十世纪十年代,您自以为,您深信革命权威选择了您。您多么想如您的前任一样,锤炼大军,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W知道您难。W理解您的左冲右突,上呼下唤,外患内忧,是非缠辩。您遇到的是老将威严,青年任性,山路崎岖,游水生猛,领导高远。您和您的家属,抱怨地方上新影片完成,编剧导演主演进京,先找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那一年出生的电影界先辈,而不是您……您愤慨生活,到处是新花样;言语,到处是新名词;作品,到处是四不像;歌曲,到处是邓丽君、李谷一;电影,到处是好莱坞、奥斯卡、戛纳;而文学,到处是欧洲拉美,诺贝尔北欧,闹得眼花缭乱,您觉得简直是“反了”。您认定了古已有之的那玩意儿,嗔词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您报警,您告急,您填膺,您犯上,您觉得您比面带笑容的高尚领导更正确。您得支气管炎直喘,您费尽心想整比您年轻一点却又比您风光一点的人的材料,您对有些风头正劲的人欲抑之批之而后快。

……是的,许多文艺青年是有缺点,而且自恋发昏第十三章了,有时当真是胡言乱舞,高烧洋相可怜;虽然他们没有恶劣严重发神经到巴尔扎克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程度。至于在勒内·费雷编导的法国传记片《安东·契科夫的1890》中,连苏联当年的出版物中与W的心中,最高贵,最典雅,最温柔,纯洁忧郁的俄罗斯文学圣人契诃夫,也被表现为神经质的喜剧小猪猡。

这些都过去了。大伙儿站起来了,富裕起来了,强盛起来了。贫穷是一场痛苦,富裕是更加麻烦,好像都做不到知止而淡定。您呢?您的状态是紧急,是警报,是赴汤蹈火一战。

畅销犹如中彩,票房犹如野火,大家都喊浮躁。而文化,猎猎作响,俨然涌起,席卷众生,覆盖天地,正在溢出您拿捏的手心。新世纪,新情况,与您十多年没见面了。

2022年春节假日前那天,戴口罩的W看到了戴口罩的您,在团拜后的电梯里,您坐在轮椅上。最初,W并没有辨认出您,W问候了您,您清醒地回应了W,似乎有点不情愿。W看明白了是您,缘分天成,哥儿俩分也分不开。W欣慰感想了好几天。W愿意发现和体会您的所有美好、坚强、情义、优秀。您的美好是令人鼓舞的,是无憾的人生历史社会之美好的重要例证。三十年前就劝过您:要继承老区的美好与坚决,还要承认新因素的添加、发展、扩张。什么和什么……都有可能是需要的与必然的,至少是难免的。也许存在的不完全合理,至少,存在的也不一定只剩下荒谬与混乱。什么和什么,都可能要承认发展与变化。往上报负面材料不能太急,整理告状材料的班子也不宜太大,您怎么会估计不到:整天告急的干部容易被认为是无能与添乱。列宁说:“上帝允许青年人犯错误。”是的,您的圈子太小太小。您是好人,但是有的好人也搞小圈子,较劲,使气。搞了小圈子,仍然愿意亲近与尊重您。您是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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