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消落带
作者: 别鸣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九章·涉江》
一
鲍涛没穿制服,黑底花肩短袖扎牛仔裤,坐在门房里训话,保安队长站得笔直,点头如啄米。我起初没看见,周五下午四点半娃放学,班主任正忙,不得闲张望。大三班三十八个娃,小手牵小手排两队,我站最前,生活王老师压后,协管方老师居中。我和两保安把住幼儿园铁门,只留一人进出间距,必须认得来接的家长,才能交娃。娃们全都接完,又有两家长来说,昨晚娃回家有点流鼻涕,睡午觉请屈老师把空调温度打高点。我说好,心想只能把娃毛巾被裹紧点,空调遥控器被罗园长统一管理,开一会儿关一会儿,完全看她自己体温。门房里猛咳两声,一见是鲍涛,我心里不待见。队长冲他立正敬礼,他板着脸出门房,靠近我说,车停在广场,晚上一起去吃喜酒。我说,谁的喜酒,我都不去。鲍涛说,兰溪码头向三哥,在新开的罗浮宫开五百二十桌婚宴,席开在船上,吃喝唱歌,行到峡江兜风,周末去透个气嘛。我说,他都几婚了,怪不得向小多在我班上最近成了好哭包,说起她那个开宝马叉五当导游的妈,好久没来接她放学。鲍涛说,不至于吧,向三哥这次新娘子好像又是导游,是吃了回头草?合并同类项,新婚走老路?我说,你不要东扯西拉,反正我不去,我是娃的阿姨,我要坚决站在娃这一边。鲍涛说,说不定是和好了,又复了婚,人家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也不要成天生我的气,走嘛,一起去。娃都走空了,园里安静得不习惯,保安在园门口,站成一排,鼓掌喊口号,兰博安保,安保“兰博碗”,欢迎鲍总队莅临指导工作!我扭头就往园里走,懒得理他,转过教室墙角,迎面撞见罗园长一只手撑墙,笑眯眯看着我说,屈老师辛苦了。我说园长好,心里想,老娘就不跟你儿子去。
晚上十点多,鲍涛开车往回走,车顶警灯不断闪。我说,能不能把你这假警灯关了?丢人现眼的。鲍涛脑壳跟着灯影晃,脸红脖子粗说,我帮向三哥挡了大半瓶白的,不开灯,被抓了,你肯送饭?我说,开灯更显眼。鲍涛说,安保的车开灯,属于执勤巡逻,直接放行的,你不懂不要嚼。我说,靠边停。鲍涛猛踩一脚刹车,我下车狠狠摔门,车轰一声跑了。我冲车灯影说,酒麻木,掉江里喂鱼去。我沿着码头起坡往上走,江风一吹,心里虽气,想到我妈教训少说晦气话,小心让屈老夫子听到,搞灵验了。我学我妈平日示范,朝草丛呸呸几声,表示刚才话不作数。本来不想来喝喜酒,下午放学后下班临走,被罗园长叫到办公室,她关了门窗,望了望左右,压低声音说,园班子成员认真讨论后,在你和詹晓莉之间权衡再三,决定让你代表全园,参加县里幼师优质课展示大赛,你一定要不负众望取得佳绩,为我园争得荣誉。办公室里就我们俩,园里老师也走得七七八八,不晓得她搞这么神秘有么意思,我答应说好,心里还是觉得解气,当即决定,晚上陪鲍涛赴婚宴,不负他妈的望。
江上还在鬼哭狼嚎,伴郎们大概都喝高了,迟迟不愿意离开,在罗浮宫套间闹完婚房,又在甲板上放投影唱歌。整条船高五层,泊靠岸边,璀璨灯光逐次熄灭,只留船头聚集处,在灰褐江面上拉长光影。去年六月十八,我和鲍涛办婚礼时,比这闹得还凶,他的兄弟团租了峡江最大的游轮,半夜他们将船开到峡口,放了二十六分钟焰火,我们俩被他们扒了衣服扔江里,用被子捆成肉粽子,锁在游轮套房,我从舷窗望见两岸壁立,七彩火光迭现,江水随轰鸣不断起伏,炸裂声闷在峡江里,回声激荡,久久不息。今年三月,我妈才对我说,焰火飞得高,散得早,凉得快,她当时在百草园看见,就觉得兆头不好,怪不得我和鲍涛成天又吵又打,治不服他,瞅着难办了。我说,妈你少说两句,什么好事都被你说稀烂了。
夏至节气,江边舒爽,周五晚乘凉人不少,泳衣泳圈花花绿绿,长竹床支起来,搓麻的,烧烤的,灯影里晃动人肉阵。我喘着粗气,爬上码头广场。广场中央,黑黝黝剪影高耸,屈老夫子铜像依然垂首皱眉,底下石座四面雕刻——举臂补天的高挑女、带九个娃的蛇尾女、驾战车的铠甲女、手持仙丹的奔月女,可惜四女面容都有条条划痕。跳舞的爹爹婆婆已散了,我妈在角落里绕电源线,收拾大黑音箱。她见我走过去,说,以为你周末回自己家了,怎么这么晚还在打晃晃?我说,去江上喝了喜酒。她不吱声,背起碟片包,低头拉音箱,往黑巷子里走。我和鲍涛高中同桌,老师本意安排我先进带后进,结果我反被他纠缠得不轻,老师不便找他爹妈,三天两头让我请家长,我妈眼瞅着我成绩节节下降,冲进教室扇过鲍涛耳光,堵在兰溪幼儿园门口,骂过罗园长两个多钟头。结果高考我没上本科线,只录取了幼师,我妈说,她死都不瞑目。
我想从我妈手里接过音箱把手,她伸右手使劲拍打我手背,我说疼,手打乌了,被娃娃们笑,就上不成课了。我妈白我一眼说,你还怕打,你皮怕不早被打出老茧,都茧成蜗牛壳壳了。我不接话,只管伸手拽音箱把手,我妈跺脚摇头说,拿去拿去。我说,还不是想给老妈帮点忙,哪敢不孝敬我老妈。我妈咧咧嘴,说,虽然我不认这个女婿,但是你们小两口,要不就生个伢,拴牢了算哒,这样成天吵来打去,常言虽说打是亲骂是爱,那也不是个长久搞法。我只管拉着音箱往黑影里走,不想再说话。穿过窄巷子,两边屋前支了几架竹床,有人端盆泼洗脸水,给水泥路降温,公鸡啄食积水,我绕来绕去走,生怕音箱沾了湿气,我妈却在前边不时停脚,和人聊几句,她已经习惯被人叫作屈司令,昏暗灯光映照她的眉目,甚至有些得意在。
越往山后走,草的气息越浓,绿蝈蝈不断蹦出来,树上蝉鸣越发响亮。我教娃识字启蒙,娃们仰着小脸齐诵,太阳当头照,到处都是花草的清香。我心里清楚,到处都是草,恐怕不是清香,闻多了鼻子冲,脑壳会发转,转到天上去。我妈掏出钥匙,开了百草园的锈铁门。音箱把勒手,我挤过我妈,快些往里走。我妈喊,看着点,别压了两边新培的香根草。我往小楼冲,懒得理睬,就算压坏几根,草命贱得很,又不是不会自己活,当真以为是草头司令,大惊小怪。
我在卫生间冲凉,我妈又非要来给我搓背。自从我三月右臂脱臼、四月胆囊切除后,我妈就恢复了这一中断十几年的育儿方式。她边捏湿毛巾在我背后擦,边反复打量我身体的每个角落。我最初也遮遮掩掩,现在也习惯了,大凡我回自己家住,就要坦然接受检查。我妈会指着我手腕上的瘀青、腿上的划痕、背上的红印、脸上的褐斑,反复问我这是那个姓鲍的小浑蛋又施了什么毒招。我说没有没有,我说我也不记得怎么搞的,大概上课时不小心被娃们掐了,或者被课桌撞了一下。我妈总会圆睁双目,将湿毛巾狠狠抽打淋浴架,吼叫,你还想哄骗我,你这个丫头,不争气啊。这声声叫唤,会像放大二十倍的铁铲刮锅声,划过乌漆麻黑的夜空,被江风一路吹送,越过周围二十三亩育草田,传到很远。
我妈平时说话就像唱歌一样,发起火来更是女高音,三分钟不换气,几乎能刺穿身边人的耳膜,幸亏我耳朵起茧,从小到大习惯了。按照她的说法,她屈翠芬这辈子没吃过一次亏,除了丫头不听话,不争气,找了鲍家小浑蛋。说实话,鲍涛真的人不坏,喝酒唱歌应酬多是身不由己,平时喜欢和我动手脚,也不是他单个人的原因。可是我妈平生没服过人,只见过她吼人揍人,没见人碰到她一根毫毛,她当然见不得自家女儿吃亏。其实,我也没吃什么亏。
我妈问,上次带回去的腊鸡腊鱼,做了吃了没有?我说,我天天上班,谁来做,做了谁吃?我妈又问,上次手把手教你那几招,有没有效果,他服没服?我有些烦,说,照您的搞法,打死了喂狗算哒,还在一起干啥。我妈一下子火大,猛甩卫生间门,噔噔噔去了二楼卧室。
冲完凉,我妈仍然气鼓鼓,躺在床上刷短视频,看网红讲解吵架技巧。我坐在小楼外凉椅上,等头发晾干,下弦月升在半空,眼前草地恍如银灰的头发,热风从峡江口吹来,银发不断拂动,仿佛我爹独立船头。我在相册里反复见过他,他的头发被江风吹成同样的姿态,背手站在船头,却是黑发中山装。我爹定格在我三岁懵懂时,现今我记忆深刻的事,是他闭目躺在灵床上,我外公披长袍、束法冠、戴面具,一手持师刀,一手摇法铃,跳起端公舞,我啼哭不止。后来,不少长辈见到我都夸,说我三岁就懂事知礼,是个哭父的孝顺女,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被外公的奇形怪状给吓坏了,至今心里留下阴影。我想,我爹应该不会永远年轻,也会像我妈一样银发丛生吧。
四周竹篱笆高耸,这是我妈的杰作,防备牛羊溜进来偷草。竹篱笆靠近溪沟,地里种着暗绿蒿,这种植物个头不高、喜湿性,让过路牛羊垂涎,总尽可能伸长脖颈,妄图越过高高篱笆,嚼上两口。若我妈看见,必高声痛骂,捡卵石飞砸,吓得牛羊及主人抱头逃窜。往里一些,种的是狗牙根,小穗常带紫色,名字虽糙,但有些情调。再往里,种的是香根草、疏花水柏枝,前者根有奇香,后者花枝招展。草的气息混杂,盛夏里能把我冲晕,屡次三番令我昏睡不起。我妈想到以毒攻毒的法子,在两层小楼周围,又种了十几圈苦艾草、曼陀罗,这两类草气味霸道,压住其他草味,让小楼内外日夜氤氲,香气蒸腾,我妈这草头司令,被熏得满面红光,声如洪钟,举止飒爽,所向披靡。再过三五天,这些草类将被移植一空。大坝蓄水致江水变动,形成夏季出露、冬季淹水的反季节落差,夏秋季峡江岸线现出三十多米高黄澄澄消落带,如两条泥龙贯穿两岸。每到六月底、七月初,我妈就号令麾下三十六条哥叔伯姨,把草类装满小船,沿岸补栽植绿,修复峡江生态。
周遭安静,江浪尤显响亮,我躺在凉椅上,看一楼老挂钟缓缓转钟,指向零点十五分,想到我下车时鲍涛已喝高,该不会还被狐朋狗友拉出去,消夜唱歌?鲍涛他兄弟多、客户多,再加上他老爹的战友兄弟朋友,喝酒吃饭要排班,也是没办法的事,只盼他妈罗园长能像我一样,发出连环夺命呼,把鲍涛催回去醒酒睡觉。
别想小浑蛋了,喝了夫子汤,赶紧睡觉去。我妈端碗褐红汤水,站凉椅旁催我。上完高中后,我患上失眠,不喝我妈熬的汤,在家里就睡不着。熬汤、识草和缠丝拳,来自屈老夫子遗留的巫风余韵,峡江端公世家传至我外公,算是我妈祖传老三样。我一口气喝尽夫子汤,赶紧漱口刷牙,上楼进房关门,躺自己床上,苦艾草、曼陀罗交替作用,脑壳里在飞升,一路升到月球,俯瞰峡江口,涛声滚滚,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站在船头,帽子高高,佩剑长长,背着双手,低头沉思,江风吹起须发。他的五官在不断变幻,一会儿是杳无音信的黑脸外公,一会儿是没有记忆的白脸父亲,一会儿是酒气四喷的红脸鲍涛。
二
鲍涛喜欢和我动手脚,也不是他单个人的原因,是因为,他和我第一次同桌,我就把他给揍翻了。
我们上高中那会儿,鲍涛在兰溪中学就是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他的有名,首先在于,以全县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高中,高一上学期期末就考了全班倒数第一,然后一直到高三,成绩一直霸占年级倒数第一。班主任让他请家长,他爹妈从来不来,最多他妈罗园长会来电话,客客气气说,我儿很聪明,老师多费心。班主任如果赶他出教室,不让他上课,就会收到来自校长的忠告:不要过分,不要惹事。后来,学校里渐渐四处流传,鲍涛是兰博安保集团的少东家,而兰博鲍总是江上的舵把子,他成绩下滑,据说是因为鲍总和罗园长正闹离婚。他的有名,其次还在于,这身份被学生广泛知晓后,让鲍涛更加引人关注:成绩好的学生都对他横眉冷对、敬而远之,包括我在内;各年级的混混流仔儿,则鼓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纷纷叫嚣要为码头扛把子胡夔三守阵地,打的就是江上舵把子,都想找机会擂鲍涛一拳、踢鲍涛一脚,出名趁早,扬名立万。高一下学期开学后,鲍涛差不多每天鼻青脸肿上课,只要下课铃一响,他基本被堵在走廊或厕所,推来搡去,他反正不吱声,谁要动他,他必还手,直到班主任出来喝止。我当时也奇怪,鲍涛他那个威风爹好像也不过问,这个哈儿大概是被家里管狠了,也不吭声,上课就趴桌上,也不晓得是睡是醒。这种情况,持续时间不长,大概到国庆长假后,再在校园内和鲍涛动手的,就不多了,等到快过元旦时,他只要一出教室门,前呼后拥的班子就簇拥过来,据说是自封为他手下的四大天王、八大金刚。鲍涛倒是还像以前一样,爱理不理,沉默寡言,上课就睡,考试乱画。后来我听说,那些混混流仔儿眼瞅校内干他,没什么影响,也没什么后果,就放学路上拿板砖、举竹棍截住鲍涛擂肥,结果被他以一敌多,反夺了板砖棍棒,用江砣敲破了好几个人的脑壳,血糊淌流,哭爹喊妈。后来,鲍涛给我说,他爹给定下过规矩:出了家门,自己的事自己办;出了校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听了这规矩,就偷拿了他爹搁家里的江砣,就是那种峡江跑船测水深的尖铅锤,一直藏在裤口袋里防身。
混混流仔儿和鲍涛,容易绑成一块,倒也不奇怪。我打上小学起,我妈就经常警告我,不要掺和到江上船家、岸上码头两边伢的团团伙伙,江上和岸上自古喜欢分边,惹是撩非。远从明清开始,就码头抢船上,船上打码头,打打合合;近到六七十年代,两边甚至都跑到绵阳、涪陵,偷运来机关枪和迫击炮,船头摆炮台,码头垒碉堡,对峙对轰。不过峡江人轻生死、讲信义,江上岸上总归一家,早死早投生,不打不相识,打了两餐酒,和气能生财,像我家这样大巴山里来的,不江不岸,遭了误伤,划不来。所以,我根本没有上学搭理鲍涛、和他讲上一句话的打算。可是,班主任不答应,高三有硬性指标,县教育局抓毕业率,会考一个都不能掉队,我被调换到倒数第一排,和鲍涛组成突击小组,共同学习,共同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