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踪的父亲
作者: 刘永涛1
早上九点,宋义从噩梦中惊醒。他从床下捞起另一只枕头,横立在床头,整个身体也随之上移,就像一艘浮出水面的潜艇。与他视线正对着的,是电视上无声的画面,一个女人正在画面里说着什么,如同一条深海里的鱼,吐出一串串气泡。屏幕里的画面一点也不刺眼,由于无声,完全属于黑暗的一部分。
宋义在家也习惯打开电视,关掉声音,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电视上那一个个滑过的画面。画面上的那些男女老幼,不同职业与地位的人群,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喜欢在想象中根据人物的神态、表情及肢体动作猜测他们的每一句话。就像一个充满趣味的游戏。有时在游戏的尽头,他不免感到一种更深的沮丧甚至绝望:他们能说些什么呢?或许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也是荒诞的。他往往枕着沮丧不知不觉睡去,又在半夜醒来。他起身回到卧室,把卧室里的电视打开,同样关掉声音……
电视画面定格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在黄昏,沙滩上,涌动的海水吞没了她的脚踝并打湿了亚麻长裙的下摆。她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让海风随意拂动她焗过的栗色短发……镜头在一点点拉近,她偏过半张脸来。宋义的心一动,他想到了陆菲儿。
宋义是在一家咖啡厅与陆菲儿相遇。那天也是黄昏。经服务生的推荐,他点了一杯哥伦比亚咖啡。让他沉醉的是陈慧娴的那首《千千阙歌》。这首歌他百听不厌,并被那种热烈的忧伤深深打动。当那首歌最后一个尾音从音响里流逝,他如梦方醒,抬起头来,正看见隔着两张桌子另一双如梦方醒的眼睛。
她的脸上挂着忧伤,其实那是比忧伤更深刻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对面的陆菲儿趋于无限透明。陆菲儿也注意到他,她凝视着他,微微一笑,就像洞察到他内心深处的秘密。
他和陆菲儿的关系发展得极为迅速。他就像被一种类似命运的东西扼住了喉咙,变得热情而又亢奋,坦诚而又风趣,并且激荡起强烈的倾诉欲。宋义说起了自己的童年。他曾经不止一次想向什么人说起那段经历。但事实是他从未如愿,总是缺乏一个合适触发点。他说起了童年记忆里那片无边无际的沙漠,五岁的自己在炙热无比的沙漠里飞奔着打蜥蜴。它被打中了,整个身体都弯成弓形,他又一柳条下去,它的嘴巴张成了圆圆的“O”形。他还说起那枚泛着虚幻而孤独光芒的太阳……
那是你的出生地吧,你是不是觉得你就像那柳条下的蜥蜴,无辜而又宿命,你后来所有的格格不入与孤独都来自那片沙漠……陆菲儿悠悠地说,长发遮去了她一半的脸,就像进入某种梦境。宋义注视着陆菲儿恍惚的眼睛,如临深渊。
在和陆菲儿认识满一个月后的那个夜晚,他和陆菲儿如两尾狂热的鱼游弋在一片陌生而温暖的水域。当他们平静下来,他内心的急切与焦灼却一点都没有散去。好像占据陆菲儿的身体,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对陆菲儿说点什么……
屏幕上的画面还在一个个滑过,宋义像被时间禁锢住了似的,丧失了对周围一切的感知。当手机的闹铃声响起时,他才从对陆菲儿的追忆中清醒过来。他拿起手机,正好十点。手机的闹铃声不是叫他起床的,再说,今天不用谈判。这是父亲起床的时间。父亲爱睡懒觉,不管什么情况,纵使天塌下来,他也要睡到早上十点。
一次,宋义醉酒后第二天起来,又感到对自己深深的厌弃,他想找人说点什么,他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只能想到父亲。他便打给父亲。父亲不接,他固执地打。父亲终于接了,在那边大发雷霆,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早给他打电话,不知道他要睡到早上十点吗。宋义也火了,我怎么知道你要早上十点才起床,他妈的,我什么时候这个点给你打过电话?父亲不甘示弱,鸡贼似的干笑了一声说,你现在不是打了吗,不过你给我打也没用,我现在脑子昏着呢,说也白说。父亲又把电话挂了。宋义不禁恼怒万分,奇怪的是,那种厌弃的情绪突然不见了,他再也不用给任何人打电话了。
宋义调出手机的电话簿,翻动着,定格在“恶棍”两个字上。这是父亲在宋义手机里的称谓。过去,父亲在宋义手机电话簿里的称谓,没有这么惨,虽然不叫“父亲”,也不叫“爸爸”,但还保留着本名——宋江。这是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谁都知道《水浒传》里有个宋江,仗义疏财,号称及时雨。宋义觉得父亲叫宋江,简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因为父亲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骗子。
几年前,宋义他哥给宋义要电话说父亲把二舅给骗了,整整五万块。宋义他哥是咬牙切齿给他说的。宋义听了,不免义愤填膺。二舅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并且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儿子,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要多悲惨就有多悲惨。父亲怎么忍心去骗他的钱?简直没有一点人性。但他能做的就是把父亲的本名在手机里置换成了“恶棍”。宋义置换后,第一时间就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是一副无赖的嘴脸,噢,恶棍,不错,就是有点俗了,有没有更新鲜点的名字?
2
在宋义的印象中,父亲就是一张嘴,并且凭着一张嘴把一家人从村里说到镇上,接着是县里,最终是市里。农村户口也变成了城市户口。父亲走到哪儿,朋友都特别多,几乎每晚都有人请。父亲从来都是吃别人的。宋义十岁的一天晚上,父亲又喝多了,被县城里的朋友送回家,一同送回来的还有一个猪头。当时,那也是稀罕货。外人走了,母亲说,你这样好意思吗,吃吃喝喝也就算了,还要别人的猪头。父亲仗着酒劲,拍着八仙桌上那只血糊糊的猪头趾高气扬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他们有话要说,并且也只对我说才管用,这有什么办法,你不能让他们活活憋死吧……
按理说,凭着父亲的嘴,宋义一家人也算是改变了最初的命运。但家里没有一个人会念着父亲的好。母亲如此,宋义兄弟几个更是如此。这当然和父亲的一大爱好有关:女人。父亲走到哪里都能搞到不错的女人,都能惹出一屁股臊来。宋义八岁那年,父亲把镇上百货商店的李营业员骚情上了。李营业员可是镇里的第一美人,谁都知道连镇长都想骚情她呢。可谁都没想到竟让父亲得手了。父亲是什么东西,不过调到镇上才一年,还是一个臭教书匠。如果是被镇长骚情了,李营业员的丈夫也就忍了,全当不知道,但竟然是父亲,简直忍无可忍,李营业员的丈夫心一横,拿了一把杀猪刀就来找父亲算账。当时父亲正在喝粥,把粥喝得稀里哗啦,响声一片。父亲看到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与明晃晃的杀猪刀过来,放下碗,撒腿就跑。李营业员的丈夫便追。父亲瘦,跑得轻快。李营业员丈夫胖,追出几百米后,气喘吁吁。父亲跑到一个废弃的大磨盘处停了下来,等到李营业员丈夫赶上后,两人便开始围着磨盘转圈。父亲边转圈边说。李营业员丈夫转不动了,父亲还在说。一连三天,李营业员的丈夫都揣着杀猪刀来找父亲的麻烦。父亲看着那把杀猪刀已经不再害怕,气定神闲地说,来了?便开始和李营业员丈夫讲事实摆道理。一个星期后,李营业员的丈夫再来,手里没了杀猪刀,而是猪头肉。认识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的最爱就是猪头肉。镇上的人本想着看一出闹剧与笑话,但时间证明,李营业员丈夫却和父亲成了朋友。
父亲的这一爱好,让父亲在世人眼里声名狼藉,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浪荡公子、花花公子诸如此类的称号。父亲不在乎,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但让人奇怪的是,他的朋友还是遍天下。吃亏的只有母亲和宋义兄弟几个,背负着父亲的骂名,咀嚼着羞耻度日。一家人搬到市里的第二年,宋义兄弟几个再次遭受更大的耻辱,更让他们抬不起头。父亲和母亲离婚了,在20世纪80年代,离婚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事。别说一个村、一个县,纵使一个市里又有几个人能够离婚?
离婚是母亲提出来的。母亲是个自尊心相当强的女人,但她的这份自尊心被父亲弄得伤痕累累。纵使这样,母亲还想继续忍,还不想离。但父亲被人捉奸了。和父亲偷情的是市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并且社会传言她和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有一腿。捉奸的人,父亲不认识,如果和父亲认识的话,估计父亲就会逃过一劫。奇怪的是,副局长也不认识,一群陌生人捉了他们的奸。事发后,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事不光是捉奸这么简单,这后面有背景,还有阴谋,可能牵连到上层。也有人觉得风光的是父亲,不管怎么说,父亲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和市领导一下子平起平坐了。
但捉奸就是捉奸,等于把传言做成铁证,等于铁板钉钉。纵使别的男人拿着杀猪刀杀上门来,母亲终究还是有话要说,到底谁看见?风声大,雨点小,最后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嘛,还猪头肉侍候,最后的最后,传言不是变成好友加兄弟了吗?
捉奸就等于扯去了母亲最后一块遮羞布。人要脸,树要皮。没有脸面可怎么活。母亲没有退路,周围的人都鼓动她离。母亲终于也忍无可忍了,向父亲提出了离婚。就离。两个孩子都归了母亲。这不是父亲的意思,也不是母亲的意思,是两个孩子的意思。
父亲落得了一身轻松。还有更轻松的,父亲的工作也长出翅膀了,扑棱棱地飞走了。都被捉奸了,还怎么在教育系统干,还怎么为人师表。虽然父亲的朋友多,但在那个节骨眼上,谁都爱莫能助。
这多少让父亲有些沮丧,他其实还是非常热爱自己的教书事业的。父亲在教书上算是独树一帜。别的教师都是教学生,他不,他教老师,准确地说是培养小老师。父亲是中学教师,教语文,也一直都教语文。每次新生入学前,父亲都要进行一次摸底考试。根据前五名的成绩,孕育出五位小教师的胚胎来。父亲往往从第五名开始,先让他讲第一篇课文。第五名同学一般都说不会讲。父亲说,不会讲所以让你讲,你就谈谈你对这篇课文的感受。那位同学被父亲逼着上了讲台,紧张加上害怕,讲得语无伦次。下面的同学都觉得新鲜、好玩、可笑,甚至还拍起了巴掌。父亲便换第四名上来讲。父亲给第四名打气说,语文其实没什么可讲的,我不需要你总结出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只需要讲出一个故事就好,只要沾点边都算。不用紧张,更不用害怕,就当是玩。第四名果然放松了许多,就讲开了故事。五名学生讲完后,父亲心里便大致有个谱,便定下来以后的课由谁主讲,其余的四名学生轮流副讲。当然,这一切都是活的,下面的学生有不服气也可以报名副讲,如果讲得好,还可以挑战主讲的位置。父亲只有一个要求,每篇课文都是一个故事,纵使弄不成故事的课文也得想办法说成一个故事。
父亲的教学方式赢得了学生们的喜爱,并且学生们经过最初的胆小、羞怯,都纷纷站到讲台上进行惨烈的角逐。父亲的语文课也变成了故事的海洋。父亲一点也不愚蠢,更不任性,他知道教学大纲上要求的,是规定动作。每天的故事会之余,他会拿出十五分钟时间,当然,还是让主讲操持、分析那些语法及主谓宾。或许是由于主讲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和下面的学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同频共振”,下面的学生们特别容易接受,也特别容易领悟。十五分钟当然是不够的,父亲让学生们在下面自学,并成立互助组,用来解决那些规定动作。父亲威胁学生们说,如果本班的成绩掉出了年级前三,他就会用一套死板生硬的教学方式来对待他们,就像别的教师。那可是酷刑哟,父亲又重复道。
因此,父亲的语文课,忙的是学生,一个个全神贯注、上下互动、斗志昂扬,一副青春沸腾的架势。父亲呢,坐在教室最后的一张椅子上,春夏呷着铁观音,秋冬呷着大红袍,不变的是嘴里叼着的“老刀”牌香烟,犹如一方闲士,吞云吐雾。下课了,父亲踱着慢悠悠的步伐回到办公室,坐下来,还是抽烟、喝茶。
父亲的游手好闲,引起了同一个办公室张教师的愤慨。他对教学有一种宗教式的虔诚,认真写教案、背教案,课堂上的四十五分钟占得满满当当,哪怕一秒都不会放过,并且挤出来的全是干货,甚至还拖延下课的时间。学生们就像笼子里的一群填鸭,只管张嘴就是。更要命的是他还和父亲同岁,由于过分操劳,一脸菜色,顶也谢了一半,剩下的,也是白毛压过黑毛,并且还有严重的咽炎,肺也不好。而父亲呢,唇红齿白,汪着一脸的油色,玉树临风,倜傥得一塌糊涂。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虽然父亲平时和他处得也好,他也很喜欢父亲的幽默、风趣,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拿出了自己的态度,维护着所谓的公正,去找了校长。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教师要尽教师的本分,如果学生能够教学生,那要我们教师干啥,还不如回家种红薯。
父亲和校长的关系好。校长给张教师倒了一杯茶,打着哈哈说,俗话说得好,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宋老师的教学成绩哪年掉出过年级前三?张教师,要是我没记错,有一年你教学的成绩还在全年级垫底呢。张教师急了,说,那能怨我吗,那是全年级最差的班,并且我是中途接手的。校长说,什么事情都是这样,要想鸡蛋里挑骨头都能找得到,最重要的是信任,当初让你接那个班,就是对你教学的认可与信任,精兵强将上火线嘛,至于结果,谁追究过你张教师,谁又怀疑过你的能力……
张教师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越想越气,一咬牙去找了校长的对头——书记。让张老师没想到的是,父亲和校长的对头书记也说得来。书记水都没有给张老师倒一口,黑着脸质问是不是父亲得罪了他张老师。张老师说,没有,相反,他觉得父亲这个人还是挺有意思的,说话、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书记火了,把桌子一拍说,张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真是知识分子的臭毛病,见不得别人的好,看见别人比自己强,就像嘴里掉进了蛆,现在什么都在讲团结,讲大局,我今天就不跟你计较,你也好好想想……这可是品质问题呀。书记又重重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