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葡萄
作者: 穆萨丫丫放暑假时,我带她去五十公里外的龙眼山看望我的外公。我们母女俩乘车穿过农田和山谷,又沿着山涧一路步行,于中午时分来到这个我每年都要小住一段时间的地方。我没有提前告知外公,以免年近九十的他为了招待我们而做准备。我也没有带什么礼物。山外的东西,用他的话来说,已没有任何他需要的。外婆过世后,他独居在这片山坳已有十多年了。母亲想接他到城里住,他坚决不肯。我们只好由着他,并时常来山里看他。
这里的环境让丫丫兴奋。几间砖瓦房,一个小院,附近是群山和溪水,稍远还有一道瀑布。她还是个幼稚小孩,时隔半年,早已忘了眼前的老人是谁。我教她喊“太外公”,她觉得拗口,更喜欢喊他“老爷爷”。我试图纠正她,外公又纠正我说:“老爷爷多自然,就这样叫好了。”一个由于年幼,一个由于年老,这两人说话时都有些吐字不清。我说:“那我也别叫你外公,也叫老爷爷好了。”他露出为数不多的牙齿笑道:“随你的便,反正这里就我们三个人。”
实际上,这里不止我们三人。我们来了不到半小时,就有一对老夫妇送来一些杏子和葡萄。他们住在离外公的房屋一两百米的地方。他们房屋另一个方向的一两百米外还有其他住户。这里的人们就是这样用距离彼此隔开,形成一个面积极大、人户极少的龙眼村。夫妇俩说,他们看到老徐家来了客人,就从自家园子里摘下新鲜的水果,给我们尝尝。我表示感谢,他们摇头说这是应该的。“这些年大病小恙,全靠老徐医治。”外公听到这话,满意地眯起双眼。
相比杏子,丫丫更喜欢吃葡萄。这些葡萄粒大饱满,颜色发紫,口感没有一丝酸涩。她用两指捏着葡萄的尾端,对准嘴唇,轻轻一吸,果肉就脱离果皮,直接滑入她的肚子。随后她再用舌头舔去嘴边残余的汁水。她得意地向我表演这一吃法,又因表演吃得越发起劲。“你就这样吃吧,小土匪,”老爷爷对她说,“就这样连核吞进去,这核就会在你肚子里发芽,把你肚皮顶破,长出葡萄树来。”
“妈妈,老爷爷说的是真的?”丫丫眼神严肃地问我。在我的教育理念里,父母不应该出于任何目的欺骗小孩。这不仅可以树立榜样,让他们不染上撒谎的习惯,还可以取得他们的信任。于是,我没有给眼前的老人留任何面子,对她说:“老爷爷骗你的。”外公听后咧嘴一笑,继续眯着双眼看丫丫大口吞吃。这时候,我注意到他虽然须发尽白,脸色却相当红润,也不像有些长寿的老人那样双手发颤,走路蹒跚。我问他:“你是不是这一带最老的老人?”他想了想,说:“七八年前我就是了。”
山中虽然清凉,生活却有诸多不便。尤其老人用不惯电器,煮饭烧水都要生火,蔬菜也得去屋后的菜园现拔现摘。再加上老爷子牙口不好,饭菜要尽可能软烂,于是我花了平时数倍的时间才做好三个人的午餐。丫丫要看瀑布,饭后外公带她去了。我趁这个工夫收拾出一个小房间给我和丫丫睡觉用,又把其他房间也逐一打扫一遍。这些房间看似肮脏,其实只是太旧了,并没有太多尘垢。外公这些年生活得规律有序,床上被子叠放得齐整,物品各归其位,连厨房的砧板上也看不到油渍。再加上他行医出身,懂得如何调理饮食。想必这些就是他长寿的秘诀。
老远听到丫丫在喊“妈妈”,来到院中,她已拿着一串翠绿的东西跑进大门。“你吃这个,可甜了。老爷爷给的。”一根茎秆上生着许多浆果,虽然不知道叫什么,看起来却挺诱人,又听说是外公给的,便放心地摘了一颗塞进嘴里。一口咬下,里面的液体渗入舌面和牙龈,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得扭曲。那是一种即使日后不再吃它,仅仅想起来也会牙根发痒的酸。我把浆果吐到地上,眼角流出眼泪,唾液在嘴里不断分泌。
丫丫拍手大笑。外公这时也徐徐走了进来,他手里同样拿着一串这种浆果。“我跟小土匪说这东西很甜,她上当以后,也要拿给你吃。”我看着手里剩下的果子,讶异这东西个头不大,竟有如此威力。“这叫什么?”问这话的时候,我脸上的表情尚未复原,丫丫的笑也还在我耳畔持续,而外公正背对着我,走向厨房门口的水缸。因此,他回答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微弱。那三个字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有听到。“野葡萄。”外公说。
等我缓过神来,外公已用清水洗过手里的果子,坐在院子中央的石桌前,把它们一粒一粒地剥下来。他自言自语般地说:“这东西,根和茎都可以入药,清热祛湿,再好不过了。”我坐到他对面,丫丫也学着我的样子坐在旁边。外公继续道:“它还没成熟。你们要是十月份来,就不会这么酸了。熟透的野葡萄,虽然比不上你们今天吃的家种葡萄,但味道其实也不差。”“这么说,它还是个好东西。”我说。丫丫也学着我说:“这么说,它还是个好东西。”“好东西吃一口。”外公拿起一颗野葡萄,作势要喂给丫丫,丫丫忙捂着嘴,跳下凳子逃跑了。“是好东西,很多治癌症的药方里面也有它。”外公接着说,“不过,世上的事情很难说,救人的东西也杀人。我行医这么多年,让我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的一个病人,就是被这东西害的啊。”
听到这里,我对桌上这些小果子蓦然生出一种敬畏。它们青绿的表面泛着一层糖霜一样的微白,被水洗过之后更显出魅惑之力。我问外公:“怎么,难道它还有毒?”外公没有回答我,自顾自地说:“这一带,漫山遍野都是这种野葡萄。生命力太顽强,种子随便扔在哪里,都能长出苗来。石缝、墙头上、木头桩子里,只要有水分,它们就生根。有时候长在田间地头,都被人当野草锄了。现在是这样,几十年前也是这样。所以,六十年代,我算一算,一九六三……一九六四年,我就遇上那个病人,一个小姑娘,比丫丫大,那时候应该有十二三岁。”
六十年代初,外公三十出头,在镇上的繁华地段开了一家药铺,由妻子和一个伙计协助,行医坐诊。一日,他所说的小姑娘由她父亲领来,说是胸口疼。他给她切脉,查看舌苔,听她咳嗽的声音,诊断她肺部气血瘀滞,当下开了几味化瘀活血的药,让他们回家调理。几天后两人又来,可惜他正巧外出,店里只有妻子和伙计。女孩的父亲说药已经吃完,但不见好,想再拣几服。店里的伙计依照药方,又给了他们几天的药。隔日他们又上门来,这次同行的还有女孩的母亲。这位母亲颧骨突出,皮肤黝黑,一副有备而来的架势。
“那时候如果药到病不除,跑来闹事或要求退钱的情况多的是。”外公说,“我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来想干什么。不过这种事在那之前我已经经历过几次,有经验了。”外公故意延长了先前一位病人的看诊时间,让那一家三口在门口等了许久,以图那位母亲的气焰在等待的过程中消解一些。即便如此,轮到她们的时候她还是一上来就用乡野粗话斥责外公医术不精。她的丈夫一边劝阻,一边和颜对外公讲明情况。他说女孩已经痛得连饭也吃不下了。外公这时才看了女孩一眼。“我见她脸色平黄,身体虚弱,确实不像普通的气血瘀滞。心想自己耽误了人家的病情,让她母亲责怪几句也是应该的。又因为故意让他们等了很久,更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就承诺接下来的看诊和用药,都不收他们的钱。那位母亲一听这话,气就消了。她说他们住在附近的石沟村,每次来镇上要走好远的路,希望我这回一次把病治好。”
这一次,外公更加细致地给女孩做了检查。但无非也就是切脉,查看舌苔,听咳嗽的声音。她已经不大能够咳嗽,稍一用力,就痛得直冒眼泪。他问她以前是否有过类似的症状,她摇头。他问她生病之前去过哪里,有没有接触有类似病症的人,她也摇头。她母亲在旁边说,这孩子整天在外面疯跑,谁知道去过哪里。他带她去小隔间,让她解下衣裳,检查胸口和后背,均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而在隔间里避开她的父母,女孩才向他说出实情。不久前他们几个小孩在山间野地里玩耍,发现一种长在地上的葡萄,就纷纷摘下来吃。她不小心把其中一颗“吃到了鼻子里”。女孩还小,不知道怎么形容肺部,只好说是鼻子。“就是这东西,野葡萄。”外公指着桌上那些青色的颗粒对我说。
我霎时明白他为什么让丫丫吃葡萄时把核吐出来。他是好意,而我还不留情面地告诉丫丫老爷爷是骗她的。我想,小孩不明白葡萄进入呼吸道是什么概念,告诉他们肚子里会长出葡萄树,确是一个美丽的谎言。这时我又意识到,我只顾着听外公讲故事,不知道丫丫去了哪里。我喊了她一声,她在里屋回答。我跑进去看她,发现她已经翻过外公的抽屉,拿出里面的一些旧照片,平铺在床沿,嘴里念念有词地摆弄它们。我告诉她不要乱动老爷爷的东西,外公随即跟了进来,说不要紧,让她随便玩吧。
这些照片,我已经看过多次,每次发现它们,都想要再欣赏一遍。它们多是外公年轻时照的。我问站在身边的他:“有没有你刚才讲的那段时间的照片?”“有啊,”他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三十岁左右。还有这个。那时候在镇上开药铺,能赚钱。照相又流行,没事就往照相馆跑。后来回到村里就不行了。一没什么闲钱,二没机会。再往后上了年纪,更不爱照这玩意儿。”我准备拿起外公说的几张照片细看,丫丫不让,她说那是她的花园,我不能碰它的围墙。于是我弯腰扫了几眼。那些黑白画面泛黄发旧,不过倒更显得上面的男子眉清目秀、丰神俊朗。有了形象,我能够更好地想象外公刚才所讲的六十年代小镇往事。药铺、伙计、误将野葡萄吸入肺部的女孩、女孩的父母、石沟村,仿佛这几张照片是这些人和事物切实存在过的证据。它们在我脑中变得清晰起来。“然后呢,”我问外公,“你把葡萄取出来了吗?”外公说他有些口渴,想要喝水。于是我给他倒茶。我们来到厅房,坐在方桌前,这样也可以让视线不离开独自玩耍的丫丫。
“她让我不要告诉她爸妈,怕他们揍她。这当然是不行的。我出了隔间,跟那对夫妻如实讲了,他们的脸色马上缓和下来。她母亲说:‘原来只是进了个葡萄。’但是我知道小姑娘当时虚弱得很,葡萄卡在肺里那么多天,要排出来并不容易。”那天下午,外公在妻子、伙计,以及女孩爸妈的协助下,采取了很多措施,想让女孩把葡萄咳出来。女孩的父亲把她抱起来倒置,外公用力拍她的后背,众人鼓励她忍着疼痛使劲咳嗽,结果仍没有将葡萄排出。女孩被折腾了一下午,鼻涕眼泪和口水流了一地,连胃里的酸水也呕吐出来,最后竟至于疼得晕了过去。“我当时也是有女儿的人。那时候你母亲还没有出生,你大姨也才两岁。看到小姑娘那个样子,我也觉着心疼。他父母看时间已经不早,回村里还得好几个小时,提出他们先把孩子带回家,第二天再来。我说不如就让她住在我铺子里,省得来回的路上又折腾。他们也觉得这样最好。所以等到姑娘从昏迷中醒过来,夫妻俩就先回去了。”
那天晚上,女孩在外公的药铺住下。在陌生的环境中,她和大部分小孩一样,起初有些害怕,后来则慢慢放松,逐渐和外公聊起来。外婆喂她吃饭,外公给她熬了些补元气的药。她虽然胸痛,也都忍耐着吃下喝下。大部分时候她愁眉不展,有时肺部不痛,或是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她也会忘了这件事,偶尔还能发一发笑。外公从她口中得知,她叫刘慧,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问她到底怎么吃的葡萄,怎么会吸到肺里。她说他们几个比赛谁一口气吃下的葡萄最多,她把葡萄在手心摆成一排,从左边吸到右边,葡萄就那样进去了。她问她的病能不能医好,他让她放心,告诉她只是一颗小小的野葡萄,明天想办法把它排出来就不会痛了。即使排不出来,身体也会慢慢地把它吸收掉。
“真会吸收掉,”我问外公,“还是说你只是为了安慰她?”“理论上是会的,不论是葡萄皮还是葡萄核,都不是什么难消化的东西。就像我们皮肉里扎一根刺,如果不管它,时间一久它也就没了。可那毕竟不是一根小刺,肺部也不是人的皮肉。当时我那样说,其实也是没有把握的。我学医好几年,单独行医又是好几年,遇到过鱼刺卡喉咙的、玉米进气管的,都知道怎么处理。可是深入肺部的异物,还真是头一次遇到。”
第二天一早,他仍然鼓励小慧咳嗽,并且告诉她技巧:“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慢咳,要鼓足全身的力气,拼命咳那么一下。”小慧听他的话,很努力地大声咳了一上午。以致中午时分她的父母来到镇上,她的嗓子已经嘶哑,甚至还出现咯血的情况。外公担心这样下去女孩的病情被延误得更加厉害,于是不敢怠慢,去请教自己的师父。师父是一位年老的医者,经验丰富,门徒众多。他随外公来到药铺,查看女孩的状况,认为若不能用咳嗽强行排出,就只能徐徐图之,用药物配合针灸的方法,疏通气血,清热去火,慢慢将其化解。如果这些办法仍旧无效,症状也不见缓解,就只能用手术取出。“我认识一个西医大夫。如要手术,可以请他。”师父说。不料女孩的父母听到“西医”二字,连连摇头。“西洋的那套,怎么可信?”父亲说。“外伤还能开刀,人的心肝肺,剖开还能活命?”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