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腕

作者: 林檎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老莫是怎么拿到驾照的。他单使一只左手打方向盘,右臂从尺骨远心端四分之三处截断,残存的小臂末梢长成一个肉瘤,勉强可以包裹挡杆。我劝他换辆自动挡,带换挡拨片的那种。他摇摇头,朝后视镜努了努嘴。那里挂着一块平安无事牌,像是紫檀木的,用红绳拴着,随车辆转弯晃动不止。上南山观音洞请的,挂上之后从没出过事儿。老莫说,七八年了,小剐蹭都没有。还是老车安全,他总结道。单手开车别他妈跟我提安全,我说,你眼睛看路好不好。老莫扑哧一下笑了,小孩儿赌气似的,给了脚地板油。说实话,局里安排老莫接站,我有点不舒服。这老东西断手之后根本就是个混混,哪还有半点人民警察的样子?我问他什么事儿不能打电话,怎么还惊动市局了。

老莫没理我,打了个岔问接风宴想吃什么。我知道这老王八蛋等着看我笑话,关于食物的任何描述都在考验我对抗晕吐的意志。我咽了一口新鲜空气,死盯住老莫不说话,这是以前审犯人的招数,没想到用到他身上也挺好使。老莫很快扛不住,跟我交了底儿,说县里的老法医糖尿病住院,动不了刀子。我一听就冒火。你们没有实习生吗?小县城的案子而已,死因很难找吗?他说怎么死的不重要,关键是这个人你肯定感兴趣。

“谁?”我问。

“幺爹。”老莫把头扭过来,对我说,“昨天让人打死了,用枪。”

话音甫落,几个回头弯接连闪过,胃袋内容物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翻江倒海。根本来不及搭话,我扒下车窗,把一腔胃液倾吐在阔别多年的故乡大地上。

关于幺爹的发迹史,县城里有很多说法。

有人说这小子是外乡人,早年靠倒卖鱼虾在城里立住了脚,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反倒骑到本地人头上来了;也有人说幺爹就是土生土长的江城县人氏,能够飞黄腾达,全靠他那个做京官的老舅。只要电话那头一声招呼,这王八蛋就可以在江城为所欲为。据说他是江城第一个开上小轿车的,那年头县委书记都还在骑二八大杠上下班。传闻县城首座十八层摩天大楼也是他的手笔,大楼外立面装有一部双开门观光电梯,一度成为那个年代的“网红景点”,买票才能参观。据不完全统计,到我念高中那会儿,幺爹名下已经有十多家火锅店、二百亩停车场、遍地煤矿砂场。还有一点必须要说,幺爹也姓王,是我的本家,读书的时候我曾打着他的名号逃过了几顿群殴……

人是怎么出的事儿?嗓子眼儿里还有酸水往上泛,但我还是等不及问了。老莫没说话,慢慢靠边,把车停到中石油的便利店门口。你喝什么?老莫摸索着车钥匙准备熄火,他的残肢用起来多少有些不方便,我帮他拉了手刹,说自己漱个口就行,你还要什么我去买。这次他不再客气,撩开塑料门帘就坐到角落的快餐座去了。给我带个可乐,他冲我挥一挥光秃秃的胳膊,补充说,玻璃瓶的。

冰柜冷气十足,可乐一拿出来,瓶身立刻挂上一层霜。这个时候不能用吸管,直接吹瓶儿,小口小口喝,整个夏天就都舒坦了。老莫打个饱嗝,说尸体在四海影厅发现的。四海影厅你记得吧?他问我。我点点头,这种看碟的录像厅搁现在已经是古董,即便在县城也很少见,没想到还开着。印象中老板是个驼背,戴高度近视镜。去年走了,老莫说,哮喘,熬多少年了。现在他媳妇儿看店,我们找她做的笔录。老莫把复印件带来了,我扫了两眼,上面有好几个红手印。老莫指着其中一个继续讲:她说幺爹两点钟进去的,一场电影两小时,那小子到的时候已经五点多了。谁?凶手吗?我问。老莫翻了个白眼儿,说,他本来骑了自行车,路上爆胎,找不着地儿补,后面五里路推着走的。到地方一看,幺爹还坐在那儿,问老板怎么回事,她说影厅多少年没上新货了。幺爹随便挑了张老片子打发时间。《纵横四海》,你看过吗?我摇摇头,只知道是香港电影,但没看过。我说,枪战片对吧?老莫没回答我,接着说幺爹的事儿。幺爹一开始放的是下集,没想到看进去了。马上找上集,看前因后果,完事儿又看了一遍下集,说是把故事续上才过瘾。那小子动手的时候,屏幕上正在演第二遍大结局,他跟周润发一块儿开的枪。这他妈都是命,幺爹要不看那个电影就没事,不看两遍下集也没事。最后老莫总结说,怪只能怪《纵横四海》太他妈好看了。

老莫故事讲完,可乐刚好喝干。他开始用残臂摆弄空玻璃瓶,瓶子在小方桌上打转儿,骨碌碌响。我拨开他的手,看见笔录底下是几张尸体照片,人被剥得赤条条的,背景是白瓷砖,在停尸间拍的。画面中的幺爹白白净净,睡得很沉的样子,面无丝毫杀气,怎么看都只是个臃肿的老头儿。翻到尸体背面,枪眼长在后脑勺,砂仁大小,皮瓣外翻,类似章鱼腕足上的吸盘。我问老莫枪伤怎么回事儿。他说就是个小混混,当天晚上就抓到了,局长带着我连夜审的,说就为出名,没别的目的。跟电影上学的,《出租车司机》,你看过吗?这次我点点头。美国电影,我说,也是枪战片。老莫摇摇头,说这类片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幺爹和里根都因为它挨的枪。我不想跟他打哈哈,直接问他枪的事儿,一个小混混,哪来的枪?

老莫朝收银台挥了挥手,完整的那只手。他还要一瓶可乐,人家让他自己去拿。我把我的那瓶推到他面前,解释说光把盖儿起了,一口没喝。老莫没有拒绝,用半截胳膊把瓶子钩了过去,然后扔过来一个密封袋。猎枪,老莫是这么说的。他说话的时候不看我,脑袋低垂,几乎要掉到裤裆里。我说放屁。袋子里明显是颗制式弹,5.8毫米,步枪用的。他还跟我装糊涂,问什么意思。我说不可能是这颗子弹,这一枪下去脑袋早他妈爆了。基本枪械常识,除了户政窗口那些小姑娘,局里人都应该掌握,更别说老莫这个老刑警。话没说完就觉得蹊跷,再看老莫支支吾吾的样子,更没跑了。这次我压低声音,顿了顿说,你们到底找我干什么?

我枪丢了。老莫没绕圈子。他把那颗弹头往我这儿拱了拱,接着说,就是近跟前的事儿。在香格里拉,本来去抓赌的,碰见熟人,抹不过面子,就坐下喝了点儿。你知道我这人沾酒就不成人样,几个小王八蛋激我,说老残废拔不了枪,老子就露了一手。其实他们说得没错。断手之后开始怕死,从此不敢端枪,手脚直哆嗦。换在七八年前,我不可能走火。子弹贴着头皮过去的,犁出一道深沟,一绺头发全烧没了,有股子焦香,过年大街上烙猪蹄子就那味儿。那小王八蛋吓晕了,我酒也醒了,过去掐人中,一只手不得劲儿,摁得我满身汗。折腾了得有七八分钟,人又活过来了,张嘴就吐,喷泉似的……枪呢?我怕老莫扯起来没完没了,让他说重点。回头就不见了。他说,幺爹出事儿的时候,我们正在酒吧找枪。局里打电话通报凶案,听到说是枪杀,我就猜到怎么回事了。怎么说呢,也算是个好结果。那小子自首就是带枪来的,省得我们找了。那会儿马上下班了,头天查赌是吃了晚饭去的,算下来丢枪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局里摁着没报,赌对了。这事儿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幺爹,这人我们查了七八年,死活揪不住尾巴,每次扫黑扫不到他头上,想传唤都没借口。没想到这么着把事儿给结了,你说是不是太巧了?看老莫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没有吱声。但我很清楚,这他妈一点也不意外。如果江城丢了把枪,到谁手里不重要,反正子弹总会打到幺爹头上。报仇或者搏名,你能找到两千个作案动机。

我他妈凭什么帮你,违法乱纪的事儿。我冲老莫发牢骚,老莫没说话。他开始玩儿他的残肢。因为长期磨损,那个肉瘤上头起了层死皮,老莫定期清理,每揭掉一块,便露出新鲜的粉肉。我说别这么恶心行不行,老莫无动于衷。他似乎拿出了自己年轻时审犯人的耐心,想把我的后半生都消磨在这家便利店。老莫的本事我清楚,那时候我也喜欢跟老莫搭班子。他早来两年,什么事儿都给我挡了。回头你递根烟,他还要客气客气,说都是兄弟不存在。他老是这么讲。我说全靠你指的路子,选调结果下来了,我那几万块钱没白瞎,市局检验科。老莫问我检验科干什么的,我说喝茶看报,还能干什么。那可惜了,老莫说,市局纪律性强,不能随便喝酒。他一说我就明白什么意思了。挨到十点半,我请他去喝酒。坏就坏在这顿酒。这种事儿怎么说呢?按理公职人员不好讲封建迷信,但我实在找不到科学的理论,只能说是命吧。江城巴掌大一块地方,好点的馆子全是幺爹的产业。那天中午我们去的是砂锅城,吃耙牛肉。老莫喝完酒大舌头,他很想嘱咐我些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喝到两点半,我看差不多了,刚好上街转转。那会儿已经是年底了,街上乱得很,协警不够用,局里就派我们协助协警。我和老莫出砂锅城,拐过街角碰见摆地摊儿的,挺大岁数一个老婆子,两筐小白菜就拦在路当间儿。小白菜阻碍交通,我们让她挪挪,她不大情愿。老莫确实喝多了,劝过三两回合,嗓门儿就收不住了。我们根本没想到会惊动幺爹。他递了根玉溪,我没接,我说跟你没关系。他说有关系,我说有鸡毛关系。他说公民监督执法。这王八蛋是真懂法,他说他是纳税人,没有老子交的税,国家拿什么给你们发工资?我一听就火了,准备摸铐子。手刚到腰上,幺爹就贴了上来。他手劲儿挺大,手掌宽阔而柔软。我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铐子就到他手里去了。你俩醒醒酒,他说,老子打电话给你们局长,让他来接人。我迷迷糊糊看见,幺爹把老莫铐了,就拴在路边电线杆子的牵拉索上,后者像条疯狗,正在啃钢缆。我不知道局长什么时候来的,他问我老莫在哪儿,我指指电线杆子。局长可能没听明白,我就又说了一遍。你他妈仔细看看。这回局长把我拎了起来,于是我揉揉眼睛就看见了,电线杆子上没有老莫,手铐里只剩下一只右手。这事儿后来捂下来了,家丑事小,关键捅到市局当年选调就都没戏了。老莫本来能评残,为我也就没报工伤。我和幺爹都包了红包,幺爹拿多少不知道,我这儿能取出来的都给他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老莫问我。那年头流行一个词叫“买断”,工龄、版权、股份、感情,没有什么是不能买断的。当然这话我没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当时都快要发车了,我糊弄了老莫几句,保重身体之类的吧,然后扭头钻进车厢。我狠狠拉上车窗,真想跟身后的江城一刀两断……

事实证明办不到,一条电话线就可以把我拽回来。老莫还是跟年轻时一样稳,可乐喝干了,他就嚼吸管玩儿,一根吸管都让他嚼烂了。子弹和照片就摆在桌上,我必须给他一个答复。在老莫的攻势下,我选择坦白从宽——

从照片上看,子弹停在了脑袋里,这种盲管伤最不好做,口径和弹道,哪个对不上都不行。弹头取出来没有?我问。老莫点点头,说这人头盖骨真他妈硬,弹芯都撞扁了。那行,我简明扼要,找一把猎枪,装独头弹,8号,铅芯,阳刻膛线的那种。再去肉联厂搞个整猪头,上膛之后抵着上颚,斜向下四十五度开枪。中枪的不是后脑勺吗?老莫有点不相信。我说你他妈猪脑子,头骨厚度能一样吗?再说脑花打散就没法吃了。弹头取出来,用双氧水泡,洗净猪血,再塞到幺爹脑子里过一道,就这么回事儿。这就完了?老莫问我。我说打发家属够用了,手续你们自己想办法。

老莫这人就这一点没出息,什么都在脸上。这下捡了宝似的,满脸堆笑,净是褶子。他说我讲太多怕记不住,就从怀里摸出包红塔山,把烟盒撕了,字写在里衬。七八年了,他还是用不惯左手,就用肉瘤夹着个笔杆子鬼画符。我看着他把字纸收好,好像那是重案犯的口供。最后桌上就剩两支烟,老莫拨一支给我,说没盒子装了,别浪费。

加油站禁烟,我们走出好远,蹲路边抽。老莫给我点上,只吸一口,劣质烟特有的塑料味儿就出来了。

幺爹骨头真有那么硬吗?我突然想起来这茬,就提醒老莫,五四式威力你知道的,还是抵近射击,居然都没能把他头打穿?我还记得以前在县里,任何时候见到幺爹,他总要腾一只手出来扶着脑袋。他说里面有三颗子弹,年轻时在南边留下的,晃动大了头晕受不了。这事儿你也信?老莫笑话我说,我们检查了,单这一颗就要了他的命。那不一定,我说,可能年头太久弹头消失了也不一定。如果是钢芯弹,完全有可能溶解进脑脊液——脑脊液你知不知道?老莫没理我。算了,我后悔说这个了。你肯定不知道。最后一个问题,我说,那颗步枪弹哪儿来的?

说起来这颗子弹也算是毙过人。什么叫算是?我没听明白。就是没打死,老莫说,那年刑场警戒,碰见个小伙子头一回执行任务,开枪的时候犯人抽抽,一脑袋栽下去,子弹只打穿了肩头棉服,射到冰面上滴溜溜转,跟陀螺似的。小伙子没经验,伸手去捡,三根指头就那么没了。后来局里调查,他非说自己枪法没毛病,子弹自己拐的弯儿。好在结果都一样,犯人心肌梗死,当场就走了,没耽误事。事情不了了之,我就把子弹留下来了。你想,它本来要杀生的,自个儿躲开了,是不是有佛性。为这事儿我拿着它去观音洞,找老和尚开了光,开光不单独收费,我怪不好意思,就搭买了一块平安无事牌。牌子你见过的,车上挂着呢。那这个送我吧,我把那颗步枪弹揣进口袋,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不拿点什么不合适。老莫也很耿直,既然你这么说,吃完饭我干脆送你回市里得了,这玩意儿过不了安检。

老莫说完就把烟掐了,他让我选。我问选什么。吃饭啊,他掏出手机,念着网上搜来的广告词,走地鸡、酸汤鱼什么的。我对这些东西实在提不起胃口,就问他,砂锅城还在吗?我突然想到,幺爹开的那家。吃那玩意儿干吗?老莫一愣,随即想起来,早拆了,那一片划归旧城改造。早该想到如此,我嗯了一声,这下反倒成了老莫的不是。吃那玩意儿干吗?端不上台面嘛。他继续解释着,我说没事没事。有时候你愿意相信以前的东西好吃,真吃到了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嘴刁了。搁以前,花生毛豆,什么玩意儿都能下酒,那可真是好时候啊……

行吧。老莫肯定是不想听我啰唆,痛痛快快就招供了。他说幺爹没了,做砂锅的小馆子可能还有,得找找。老莫说完踩掉烟屁股朝车子走去,我说你先开空调吹会儿,我还剩两口。不知道老莫听清楚没有,反正他没有回头,只留给我一个脊柱侧弯的背影。我心说这人真他妈虎啊!还记得那次被幺爹收拾之后,局里发动整个刑侦大队搜老莫。最后在他家床上找着的,呼噜震天响,断臂还在冒血,半条床单都给浸透了。当时也怪我们没经验,光顾着找人,断手就那么晾在电线杆上,送到市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早就风干了。为这事儿我头一回跟老莫发火,我说当时铐子钥匙就在我屁股兜里,不能等我酒醒啊?老莫打了个酒嗝,看过贾樟柯没有?他说得很淡,贾樟柯有部《小武》,片子结尾,小武扒包被抓,警察把他铐在电线杆上,路上一圈人围着看。他补充说,就我那姿势。人家也“解腕”啊?我问。什么玩意儿?老莫没听明白。成语,我又重复了一遍,壮士解腕。不知道,老莫回答,电影到这儿就完了,我看贾樟柯的采访,他说是开放式结局。老莫晃了晃肩膀说,他那结尾不行,我觉得没我这下来得好。

你他妈少看点电影吧。我冲着老莫喊叫。他坐在车里听不见,就用鸣笛回应。我能分辨他是用那条残臂摁的喇叭,只是隔着风挡玻璃,又隐没在阴影之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知道老莫在招呼我上车,他将载我往何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犹如接到传唤的逃犯,现在将要回到审判中去。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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