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

作者: 褚婷

我听见玉子在电话那头点燃了一根烟。第一口她吞吐得很慢,朝着天空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我在你家楼下。然后她说。

下雨了,窗户上的尘迹突然失控地扭动起来。北京的雨性子怪,时常说来就来,这会让很多人感到绝望,当然我指的是外地人,我就是外地人。我从出租屋里周可给我买的宜家爱克托石灰色三人沙发上醒来,看着尚未挂断的电话,一时恍惚。雨声从听筒里穿进穿出,茶几上放着一杯刚到家时泡的金螺,微波炉里荧弱的光不怀好意地提醒着这个屋子此刻窒息的昏暗和我的肚子尚未进食。

下午五点二十五分,我只在这张沙发上睡了一刻钟,事实上就在这一刻钟的工夫,玉子依然溜进了我的梦里,像小偷一般。梦里的玉子还是两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模样,那时车窗里的她被另一只手搂抱着,瘦削的肩骨美丽得让人憎恨。

我必须承认我有多深刻地记得那份美丽,并且永不打算忘记。所以我啖了一小口已经凉了的金螺后对着电话说,我现在不在家。

挂了电话后我仍坐在沙发上,身体一点儿也动不了。但是我的心脏却跳得厉害。不止心脏,身体里所有的脏器都在疯狂地震颤,它们脱离了原来的位置,肆意地扭打在了一起。

我撸撸脸,随手扯出包里最新一期的《城市印象》样刊,前前后后地翻。给这家杂志社干摄影快两年,除了一些既没艺术也没技术的商拍,我没有接过一次还能让我记得自己是个得奖摄影师的工作。照片散居在这本杂志里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零碎、孤独,就像这些外地人,在出租屋里捧着一杯不会被续的、久置而凉的茶,微波炉里是七块钱一个的便利店三明治,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接到前女友的电话。

“咝——”杂志页面锋利,食指尖的血痕不一会儿就显现出来,随后积成一块殷红,滴落进了茶杯。我分明看见金螺叶顺势在杯底翻滚,把茶汤的颜色搅得更深了。

天压下来了,就那样刚好,压到了我住的这一层。那么遥远的东西突然间近了,这并没有让人感到喜悦,反而更加透不过气。微波炉里那一簇光持续苟延残喘,就像大海上不知道亮了多少天但其实已经放弃了求救的信号灯。我倚靠在沙发背,胃部紧缩,直到门铃声猝然响起。

我有一种极为复杂的预感。周可带队去上海参加几个秀场,照理说还要几天才会回来。当然更不会是送外卖的,和周可同居之后,我就再没有吃外食的习惯,周可会自己做饭,她说我们外地人想找到家的感觉不容易,只有先把饭放在灶头上了才可以。

她站在楼道,洁净的面庞被雨水洗得剔透,一只手往后抄着头发,另一只手自然地拍上我的肩,笑容疲惫而又好看。她说:就知道你骗我。

是玉子。

有那么一瞬间的工夫我的确感到了眩晕,天知道我多想立刻被这一隅暗黑消融或者被窗外那片雨云吸食出去。

为什么不开灯啊?

两年未见的玉子就这样进了屋,就这样惯性似的打开了屋子里所有的灯,就这样换上了周可的拖鞋踢踏踢踏地往里走了。

她胖了。不是因为我是摄影师,对熟悉的轮廓比较敏感,而是因为玉子是个模特,模特多长一两肉都是犯罪。这是她自己说的。

看来这次她犯的罪可不小。她穿了一件棉麻灰白色微透长裙,七分袖,露出的小腿和小臂在我的屋子里刺眼地晃动。我垂着头,看见了她那比以前圆润了一些的脚踝,细嫩的皮肤上雪青色的脉络让我的眼睛登时灼烧起来。以前玉子总喜欢在她躺着的时候把脚搁在我的腿上,敷一张面膜,或者点一根烟。这时候我会用手摩挲她后踝的胫骨,到小腿肚再往上,最后探进她宽垮的衣裤里。

现在,她背对着我毫不犹豫地脱去了麻灰色长裙,密实的长发挣脱出来后随着头部的摆动轻扫着光洁的背部。玉子打开了卫生间的淋浴,她甚至没有关门,一刻钟后,我看见她裹着周可的浴巾出来,然后进房间套上了一件我的T恤。

你把沙发换了?还是张三人的。玉子把腿盘着坐在沙发上,她盘着湿漉的头发,拍打着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玉子对面,她身下的沙发被头顶的射灯照得温暖又妩媚。我突然想起被周可拖着去宜家的那天,这张正在促销的三人沙发前一个人都没有,广告标语牌上的“为您的身体提供家的承托,起身后不留折痕,能迅速恢复原状”的字样迅速吸引了我们。来去那么多人,却没人注意到这张沙发,和躺在沙发上的我和周可。周可说她愿意用1299元的价格换取一些家的感觉,她必须在我的屋子里留下些什么。

唔,换了,周可换的。我说。

玉子前额蓬乱的卷发盖到了眉毛,下面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瞳仁里弧状的花纹一圈一圈,像杯子里条索紧结的金螺叶。

周可?谁是周可?

金螺叶闪着金光,叶底红亮,明媚却不刺目。我身体的某一处地方再一次被她的光刺伤,就像食指尖被杂志页划破的那道口子,一点点疼,一点点痒,就一点点。

我突然意识到茶几上泡着金螺的壶是那样碍眼,可这时候把它拿开无疑又太刻意。玉子是云南人,金螺就是两年前和她一起去西双版纳的那次,她带我去买的。我的舌尖迷恋上了这个味道,当即加了店主的微信。我想,从她刚才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闻到了,类似于基因识别之类的原理。

水又沸腾了,泡一壶茶是招待客人必须有的规矩。我尽量表现得自然,弓着身归置茶几上的杂志和其他有艺术感的摆件,给玉子拿了客杯倒上茶之后,我跷起了二郎腿,还故意滑下了一只拖鞋。

玉子笑了,带着“哧”的一声,这让我羞赧,脸霎时红了,不知该转向何处。她总是这样随着性子,进进出出都让人来不及准备,就好像刚才沙发上那个梦,十五分钟漫长又逼真,夹着窗外的雨,一遍遍地洗刷着我的大脑,记忆的区域就这样重新暴露出来,残忍的、疼痛的记忆。

其实我不应该这么自然的,重遇任何一个两年没见面的故人,都不会这么自然。毕竟我不是玉子,不是模特。周可说的,模特都是空心的,只有一个躯壳,他们展露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取悦别人而已。

你知道我不喝滇红的。玉子说。她用毛巾轻揉着头发,然后仔细地拣出落在上面的细丝,一根又一根,看得我心烦,她似乎有些脱发。

我喝酒。她把掉发团成一圈扔进垃圾桶又说。

我家没有酒,戒了。

玉子噘嘴,拿起手机打开外卖软件,点了几下屏幕后笑着说,一会儿送到。

我的大脑里出现了一个长相怪谲的生物,它龇牙咧嘴地提示我,玉子的软件里竟然还存留着这里的地址。

微波炉的提示音又在作怪,我不想去拿里头那个干瘪的罗森三明治,好像我的生活就像这个三明治一样无味、单调,特别是在玉子面前。她露着大半截的腿,手臂稍往上去我就能毫不费力地看到她已略有肉感的臀部。她趿着拖鞋,拆开包装袋把三明治往嘴里送,然后又坐回了沙发上,舔着拇指上不小心沾到的沙拉酱。

玉子俯过身子,领口里的光景隐隐现现,她把举着的三明治放在我的嘴边,弯起月牙似的眉眼,秋水般荡漾。

够了!

我受够了她这种作无所谓状的、假装熟络的狎昵,就是假装!模特都善于假装!显得我像是很被动,像是很蠢,像是还依然爱着她!我当然没有继续爱着她,两年,足够跟一段称不上美好的过去分道扬镳。我现在爱的人是周可,我愤恨地看了眼桌边柜上相框里的照片,是周可。

你来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我扬起的手打掉了玉子手里的三明治。很明显她愣了一下,嘴角抽动了,眼里黯淡了许多,但就一晃眼的工夫,她又笑开了,甚至抻着腰半躺在沙发上,脚指头神经质地乱动。她用手托着头,头发垂在胸前,水珠子全都识相地聚到了高耸的位置。

我这阵子失眠,总睡不着觉,就想来你这儿试试,我是说,以前的那张沙发。她点了根烟,谁知道你把它换了。

缱绻的烟圈被她毫不留情地吐出,朝着窗外散去,最终却被窗户拦截在了屋内。我的嗓子开始干痒,忍不住咳起嗽来,抬眼看到的是窗外随心所欲的、捉摸不透的雨。

这天的雨跟几年前认识玉子那天的雨没什么不同,我说过了,北京的雨性子都古怪。那天也是这样,在一场服装新品发布会结束后,突然就下起了豪雨。我蹲在一个停车棚底下想抽根烟等主办方结拍摄的账,看见对面的屋檐下站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个子很高,发布会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我的相机里有她刚才走秀时每一套扮相的照片。她肩上披了一件牛仔短外套,一条腿跨了一小步出去。那是一双很细却很有力量的腿,雨水溅在上面,在她的肌肤上不甘心地下滑。她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却被对面的姑娘抢了过去,她立马显出不耐烦,气愤地抓着头发。然后她就看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把头埋低,直到嗅到一股不算太高级的山茶香气。

蹲在我面前的女孩盯着我,前额蓬乱的卷发盖到了眉毛,眉毛下面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她招呼不打直接夹过我手里还未点着的中南海,燃上之后贴近我说,你看了我很久了,有事儿吗?

模特不就是让人看的嘛。我在心里嘀咕,模特的脸、身体、头发,哪样不是让人看的?当然我没有回应她,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面部已经无可遏制地变得滚烫。这是从小就有的毛病,一紧张就上脸,没少被人嘲笑,后来被人笑多了,自己就不爱笑了。

你是哪个公司的总呀?她问我。

我知道她指的是刚才发布会上那些请来的嘉宾,就是念完一个名字就站起来一个人,底下要鼓掌好几秒的那种。我指了指摄影包说,我哪个总都不是,没人给我鼓掌,我就一照相的。

我看看你照的。她看了几张,然后把烟轻抿在嘴角,腾出手拍了几下说,我给你鼓掌。

那天晚上我拿着刚结的场费在鼓楼东大街豪迈地请这个叫玉子的姑娘吃了一顿烤串。我喝纯生,她要了瓶“小二”,说喝啤酒长肚子。我告诉玉子我是浙江人,在这儿上的大学,毕业后就租了个房子留在北京瞎折腾,折腾到现在也就这样,东一枪西一炮地接接散活儿,其实就是想摆脱父母老套的安排和家乡老套的活法。玉子说那你这种“逆子”的劲儿也挺老套的,我跟她碰了杯,苦笑着点了点头。我说玉子,我父母笃定我厌倦了大城市早晚都得回去,但我就拧着,你知道吗?老家太小了,地方一小密度就高;北京大,这种大可以稀释很多东西,比如稀释别人对你的关注,甚至稀释自己对自己的关注。

玉子把脱下的牛仔外套放在旁边的凳子上,身体因为烈酒的作用微微泛红。她说她是模特,模特就是要尽可能地获得别人的关注。我们都想留在北京,但她跟我不一样。

玉子吃得很少,我说得很多,两瓶燕京的程度不足以让不善言谈的我絮絮叨叨了一整晚。或许是因为玉子的美貌引来了这个四十平烧烤店内几乎所有男人的目光,而坐在她对面的我又不想让他们发现我和玉子只是刚认识的关系,所以我想和玉子显得亲近,哪怕就在这么一个脏乱的烧烤店,只在这一天。最后玉子说她是拉祜族人,家里还有姐姐和弟弟,生活在西双版纳的某个地方。

站在店门口,鼓楼东大街的霓虹突然让我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自豪和兴奋,我说玉子,我送你回去,你住哪儿?

玉子喝掉了瓶内最后一口“小二”后仰起脸,挥手让我凑近,我看见她翕动的嘴唇里白净整洁的牙齿,薄而软的唇瓣一噘一噘地说,我可以去你家睡觉吗?

那晚玉子真的睡在了我的沙发上,沙发是房东留下的,最为常见的北欧风情。事实上往后一周多的时间里,她都睡在那里。大开间的公寓房型让我每晚都能看见躺着的玉子伸出去的腿,黑夜绵延了它的线条,也藏匿了我加速奔流的血液和滚热的身子。玉子告诉我她以前的房主不租了,这段时间她都是在这个或者那个朋友家借住。这在北京不稀奇,外地人嘛,拎着行李南北跑是常事。我们就像室友,有走秀活动的前一天她会禁食,活动结束了玉子又会带着关东煮和二锅头回来庆祝。这场雨下了很多天,缠缠绵绵不肯走。玉子在昏黄的屋子里放着音乐跳着舞,我看见她绷直的脚背转啊转啊,越转越近,最后整个人躺在了我的胸前大口喘息。她的食指尖在我的脖子里游走,轻柔地说,我挺喜欢你的,嘴巴笨笨的,三十岁了还会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