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泄密者
作者: 响雷前经如皋县政府悬赏通缉之共党首领徐泽生,于十日下午在贲家巷被驻防该处之公安分队捕获,徐左臂受重伤,其护兵杨春轩被当场击毙。县公安局于当夜会同保卫团前往迎提,押解来城。十一日下午五时许,县长江浩然至公安局会审徐泽生,内容秘密未悉。据云,杨为徐之护兵并兼任掌印,故搜出中国工农红军总司令部江北总指挥印、中国共产党江苏如皋县委印各一方,均系石质。
——上海《申报》(1929年1月16日)
江县长从报纸里昂起头,捏捏鼻梁两侧的睛明穴。窗外雪松承载着前夜的积雪,镜子一样把早晨的阳光反射进来,照得报纸上的铅字分外刺眼。江县长闭目片刻,突然使劲扭起脖子。董云山见状赶紧上前递茶,不料江县长反手一甩,茶杯落在地板上四分五裂。江县长虽到任不久,董云山作为县公署总务科长,还是摸到了一些脾性,比如把脖子扭得嘎巴响,那是生气了。递茶是让他消消气,不是给他摔的。摔茶杯未有先例,看来真气得不轻。董云山慌忙弯腰收拾碎瓷片。
“云山,你看看,你看看。”江县长指着桌子上的报纸。董云山赶紧直起腰,伸头瞧见宋体加粗的标题——“共首徐泽生就逮”,不及细看便笑说:“哟,大快人心的好事啊。”
“好个屁,你也是个糊涂蛋。”
“我糊涂,我糊涂。”董云山弓腰点头,作茫然状。
“坏了我的大事,知道不?”江县长食指鼓槌一样在报纸上敲出韵律,叹口气说,“当然这事不怪你,把功超给我叫过来。”
“是,是。”董云山收拾好地板退出办公室,不一会儿就把人领过来了。
沈功超是县公安局的局长,还没站稳,江县长就把报纸掼到他脸上,他接了报纸,手背揩一下额头。
“你看看,这怎么回事?”
沈功超摊开报纸,细看一遍,说:“坏了坏了,白忙活了。”
“简直前功尽弃,你个废物,给我好好查查,好好查查,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到底是谁?”江县长重拳擂着桌子,重要的事他喜欢说两遍。
“是,是。”沈功超说,“县长放心,我这就去办。”沈功超风也似的跑出办公室。董云山也趁机小跑跟着出去。
“云山,叫小李过来一下。”
董云山才踏出门槛,心里一咯噔,回头说:“好,这就喊。”小李的办公室就在隔壁的隔壁,董云山在走廊里就喊:“碧玉,江县长叫你呢。”李碧玉应声而出,两人擦肩时,董云山耳语说:“小心些,火气大呢。”李碧玉点头一笑,便过去了。
董云山的办公室在江县长跟李碧玉的之间,看李碧玉进去了,他也回到自己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急急地把烟点上。抽两口,稍定了神,他便竖耳细听,隔壁声响不大,他便越发不安。不一会儿,竟然传来江县长浑厚的笑声,他猛吸一口,掐了烟屁股。
李碧玉从他门口经过时,稍停了半步,捻捻手指。他会意一笑,看来晚上又得一起去陪江太太打牌了。他本不喜打牌,太费脑子,但是没办法,江太太喜欢,总得凑一桌吧。
江县长到任后,江太太这是第二趟来如皋,小住了四五日,打算过了腊八再回徐州老家去。江县长计划着明年春后再将一家老小接来同住。江太太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打打牌,做客如皋一时地生,该逛的也逛了,好吃的也吃了,越发无聊得紧。江县长白天忙工作,只好晚上约两个人陪她过把牌瘾,仔细挑就董云山跟李碧玉最适宜。这小两口刚结婚一年多。江县长有些不明白,董云山是如何把李碧玉弄到手的,这事不是月老瞎了眼就是李碧玉瞎了眼。董云山身形矮胖,耷眉眯眼,三十岁不到,脑门上的头发却稀得像毛芋头,看上去远不及四十出头的江县长精神抖擞,好在他见人一脸笑,县公署里混得个好人缘。李碧玉小他三岁,身材高挑,标致的鹅蛋脸,若是打扮一番,不输于上海滩那些名媛。李碧玉本是丹阳人,师范毕业后,托着她丹枫表哥的关系到如皋,寻了一所小学任教。她便是在那里遇见了董云山,并在不久之后被他安排进了县公署,专门从事文件收发工作。这会儿,江县长又给她布置了任务,赶紧向省里发电报汇报案件进展情况。前一个电报还没收到回复,现在又要发,逮了一个徐泽生,把县公署上上下下忙得够呛。当然了,最忙的不是她,而是公安局那帮人,审来审去,一无所获,沈功超已经被江县长骂了无数次废物了。
李碧玉忙完一阵,到董云山办公室小歇,顺便吩咐他下班路上买些红枣、赤豆,明儿腊八,熬腊八粥还缺这两样,另外再买些瓜子糖果,晚上打牌正好消遣。两人正说笑,沈功超带人冲了进来,吓得李碧玉慌忙从座椅扶手上挪开屁股。董云山靠在椅背上,侧头说:“哟,沈兄,看你急的。”沈功超笑说:“打扰老弟谈情说爱,罪过罪过。”董云山说:“老夫老妻了,哪有什么情啊爱的好谈?”沈功超说:“不打扰就好,眼下有件要紧事,还请老弟帮哥一把。”董云山说:“沈兄尽管吩咐。”沈功超压着嗓子说:“刚才在隔壁你也听到了,江县长交代要我彻查,还请老弟配合一下。”“哦,公事,查就查呗。”董云山瞥了一眼后面两人说,“看你兴师动众的。”“老弟莫见怪。”沈功超贴到他耳边说,“江县长稳坐中军帐,我不弄点动响,还以为我懈怠呢。”董云山笑说:“理解,理解,要我怎么个配合?”沈功超说:“到了我那边,自会明白。”董云山说:“好啊,平日里围着江县长团团转,难得走动走动,你有好茶可别藏着。”沈功超说:“那是自然。”
董云山便站起来,挺一下腰杆说:“须跟江县长说一声,动响得大,对吧?”又跟碧玉说:“你先忙去吧。”沈功超说:“不能走,不瞒老弟,弟妹才是知情人,你嘛,谨慎起见,一并列入被查对象。”李碧玉说:“老董他啥也不知道,工作上的规矩我懂。”董云山打个圆场说:“得了,一起去吧,不去人家不放心,闹了半天原来主角儿不是我。”出门时,沈功超又说:“对了,有件小事劳老弟费心,公安局那边的下水道年久老旧,前些天又堵了,半年疏通了两次都没屁用,还得正经修一修,下面的人说,报告已经递过来了。”董云山说:“对对,我正安排着呢,小事一桩,沈兄放心。”
进了县长办公室,沈功超把情况说了。江县长先是一愣,随即指着沈功超说:“就要有这股子细功夫。”
李碧玉说:“江县长,云山他真的啥也不知道。”
“你们两个好好配合功超,我相信功超会秉公处理。”江县长说,“功超,你办事麻利我还是放心的,无论如何下班之前必须把事情弄清楚,他们手头还有其他工作。”
沈功超一个劲儿点头。
董云山跟李碧玉使个眼色,牌打不打得成难说了。
沈功超把董云山夫妇带到讯问室,亲自从办公室拎了一包茶叶来,吩咐手下沏上。董云山说:“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沈功超笑笑,“老弟你真不知道?”董云山正色说:“真不知道。”沈功超说:“看来弟妹嘴巴紧得可以。”董云山吹一吹浮茶说,“快说来听听。”沈功超坐下来,也吹一吹浮茶说:“明天是几号?”董云山说:“腊月初八,对了,我家还缺红枣赤豆,今儿要是太晚可就买不到了。”
“你真不知道?”
“嘿。”董云山说,“有你这么卖关子的吗?”
“这么说吧,原计划明天有个大动作,因为赶巧腊八节,我们私下都叫腊八行动,保卫团老耿那边都准备妥了,正在节骨眼上呢,哪知……走了气。”
“这还没到腊八,何以就知道走了气呢?”
“早上的报纸你看到没?”
“瞥了一眼,不就是姓徐的被抓了吗,好事呀。”
“徐泽生被抓了七天,消息一直封锁在县内。内紧外松。我们从姓杨的护兵身上搜到了两方大印。”
“这我知道,那天你在我办公室喝茶时讲过。”
沈功超说:“据我们的眼线说,徐泽生悄悄潜去贲家巷,目的是收编西乡的农民武装队。我们得到线报,立刻通知当地公安分队开展行动,我和老耿亲自带了几个弟兄,连夜将他们押解回城。”
“真是漂亮,为了抓捕徐泽生,县里不惜血本悬赏通缉,沈兄这回立了大功,名利双收,可喜可贺。”
“这都不算什么,江县长运筹帷幄,心生一计。”
“人都抓了,还有什么计?”
“他们大印落在我们手里哩,这大印可是关键,我们专门炮制了一份收编文书,盖上大印,找了个年轻兄弟冒充徐泽生的护卫,把文书送进了农民武装队,并约定腊八会师。你也知道,这帮武装分子,合起来是部队,平日里散开来是农民,狡猾得很,江县长正愁没辙治他们,这不正好引蛇出洞来个连锅端。”
“果然是妙计,碧玉,这么机密的事你也知道?”
“那是当然。”沈功超抢先说,“弟妹身居要职,跟省政府联系可全靠她,包括那份收编的假文书也是出自她手,真的一手好字。”
“呵,看不出来啊。”
“一切准备就绪,可惜走了气,白忙一场,报纸上都登出来了。”
“报社怎么会知道呢?”
“消息肯定是从我们内部传出来的,眼下正是要挖出这个泄密者。”
“沈兄,这等事我们可干不出来。”董云山正色说。
“江县长说了,一个都不能放过。调查的过程肯定是曲折的,喝杯茶的工夫就让你们回去,让江县长瞧见,岂不说我们太儿戏了?”
“看样子,沈兄想留我们夫妇吃饭?”
“吃饭小意思,董老弟平日请还请不来呢。”沈功超说,“你也知道,排查出来的几位,都是关键岗位上的关键人物,为了一个内奸,害得我做臭人,这不,也把你们二位给开罪了。”
“哪里,沈兄你是铁面无私的包公,为了公事,大伙儿都能理解。”
“理解就好啊。”沈功超笑说,“接下来就交给我们许副官,希望二位配合愉快。”
董云山顿时脸色暗了下来说:“沈局长,你这是杀鸡用上牛刀了。”
许副官诨号“许大炮”,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听说落在他手里的犯人,没有不老实的。
沈功超这招够阴狠。董云山肚子里明白,最近县公署里都在议论,说许大炮人直爽、能做事,江县长对他多有好感,不像沈局长,推诿扯皮的本事第一。沈功超自然也听到些风声,正好借机一石二鸟,得罪人的活计交给许大炮。许大炮审人,三言不对路,手段先使上,徐泽生经他伺候了一周还没松口,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硬骨头。这些天,公安局里谁也不敢去招惹许大炮,远远见了低头闪避,他正憋着一肚子火呢。
“说说吧,都是自己人,不绕弯子。”许大炮坐下来,打了个响嗝。李碧玉闻见一股酒臭,捏住鼻子往后躲。
董云山说:“许兄昨晚喝得不少啊!”
“他娘的,别提了,为了一个徐泽生,老子一周没能好吃好喝,嘴里淡得发苦。”许大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拧开盖子长长一嗅,小咪了一口说:“工作再苦,我从不亏待肚里的酒虫。”
“来,我以茶代酒敬兄弟。”董云山捧起茶杯说,“兄弟这些天来为了党国事业,废寝忘食,着实辛苦了。”
许大炮又咪一口,“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明明是我在审他,搞得我比他还累,江县长那头又催命似的,害得我这些天都没睡上安稳觉。”
“工作归工作,还得保重身体。”
“这不,沈局长体谅下属,给我换个环境,陪你们喝茶聊天。”许大炮把两条长腿搬到桌子上,选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阴阳怪气地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冷场了片刻,董云山正要没话找话,李碧玉抢说:“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许大炮笑说:“我这葫芦里只有穿肠的毒药。”
李碧玉笑说:“酒也是疗伤的良药。”
“懂我,李小姐真是懂我。”许大炮咪一口酒,哈哈大笑,笑得桌子乱颤。董云山听得云里雾里,也赔着笑,他担心那松了隼头的旧桌随时会散架。
许大炮笑毕,又闭上了眼,“昨夜跟徐泽生耗得狠了,让我眯一阵儿再说。”
还没到正题呢,他却把我们晾这儿了,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刚才李碧玉问的问题,董云山也想问一问,几次欲言又止,打扰别人睡觉似乎又不礼貌,便作罢了。夫妻二人干坐着,屋子里静了片刻,继而响起了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