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枯木
作者: 朱占伟三个人小心翼翼,如同伺候一件历经岁月风尘裹满包浆的瓷器。意外还是蛮横地闯了过来。无法自主配合的身体,像突然发生的惨痛事故,异乎沉重。蒋楠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准备不足。
客户在龙凤园小区5区13号楼301。小区偏居城市北郊,渭河北岸,规模宏大,有三千多住户,是一家大型企业的职工小区,以老年退休职工为主。六七十栋多层楼房面貌相似,毫无个性,密密匝匝挨挤在一起。它们是一张图纸诞生的孪生兄弟。
小区绿化倒是风姿绰约。月季花绿篱恣意张扬,开出大团大团热情的花朵。花朵厚着脸皮探向人行道,似乎迫不及待要与人打招呼。楼道门口紫荆树下,两张桌子前围满头发花白稀疏的老人。一桌麻将,一桌象棋。蒋楠走过来,老人们将目光聚拢她身上,似乎在猜测谁家孩子回来看老人了。蒋楠背上的大包裹,让她看起来像跋千山,涉万水,尽享大自然风景,野外旅游归来的。探出头的黄色塑料,宛如帐篷一角,冷漠地回望着老人。蒋楠喜欢爬野山。
蓝色对讲门转轴处别着一段样貌奇特、外形扭曲的木棍。坚韧而又倔强的木棍让门无法闭合,只能充满信任地敞开着。
蒋楠径直上楼。
楼梯一层层码上去。楼道墙壁刚粉刷过,湿石灰的气味尚未跑干净。地面残留着白色斑点,如同一粒粒黏稠的泪水。时间早晚会将斑点抹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哭过的痕迹,也会消失殆尽。真正的眼泪蒸发更快。301门口,墙角斜躺着一束可怜兮兮的艾草。干枯让绿色陈旧不堪,像风吹日晒雨淋,岁月磨砺过的一团布,呈现出死气沉沉的苍老容颜。艾草散发出淡淡的特立独行气息。
瘦弱的老太太打开门。空气似乎很久未见外人了,凌乱的气味毫无顾忌张牙舞爪扑上来。锋利的尿骚味,潜藏的粪便味,沉默的老年味,暗无天日的潮湿味,清亮的油炒葱花味,纠缠一起,如一群委屈的孩子,令人难以应付。艾草气息知难而退了。
进门左手边鞋柜上,摆两盆君子兰,其中一盆,墨绿叶片正中,竟然抽出一支红艳艳的花,尽情释放着美丽。
窗户没开。
蒋楠没问,她知道,没开有没开的道理。存在即合理,年岁愈长,她心中的疑惑愈少。疑惑像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波澜不惊了。
服务是老人小儿子远程点的。他在上海一家外企上班,亚马逊还是思科,她没记住。下单后,他打来电话,加上蒋楠微信。他说,如果可以,以后要长期服务。这一单三百九十八元,在这座以轻纺工业为重的北方城市,价格不低。
老太太操着浓郁的方言。蒋楠分辨不出是河南话还是山东话。河南话拖长腔,绵软。山东话硬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他躺在朝北的一间小房子里。房门口,站着折叠起来的轮椅,孤零零的。小房子里气味更浓郁。最尖锐的是老人味,好像变质的油脂和腐烂枯草的味道。蒋楠身上痒起来,她感觉皮肤如鳞甲,一片片脱落。一张土黄色老式写字台上,香炉里燃着一支猩红色檀香。青色烟雾,盘绕出细弱的灰线,弱不禁风地驱赶着杂芜的气味。
他半躺着,眼睛胡乱转动,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羊。
透过窗户,视线穿过小叶女贞光亮的叶子,蒋楠看到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篮球。他们拍,跑,跳,投篮,挥洒着年轻的身体。没有声音,像一部默片。年轻就是好。
床靠墙。床头左边木椅子上放一盏台灯。台灯淹没在与药有关的东西里,显得无可奈何。形状各异的药瓶,大大小小的药盒,折叠或展开的说明书,已经抠去几粒的药板。枕头边摆一台收音机,天线拔出一半,似乎仍在奋力搜集遥远的信号。老太太弯腰握住摇把,往上摇医用床。蒋楠赶紧说:“阿姨,我来摇。”她抢过摇把,顺时针转动。他的上身倾斜起来,身形变大。去年刚过完年,蒋楠在网上也买了一张医用床。
他穿绣着黑色蝴蝶的灰白色睡衣。蝴蝶翅膀张开,欲要飞翔。他的双手,像一双毫无头绪的昆虫,在胸前胡乱抓挠。
蒋楠轻柔地说:“你好。”他紧绷绷的茫然眼神从蒋楠身上毫无目的地掠过,脸上未泛出一丝涟漪。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呜声。老太太说:“说不出来了,变成哑巴了。”姜楠问:“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老太太掰着指头,眼睛朝上翻着说:“快四个月了,老二过年从上海回来,给他拾掇过一回。”
蒋楠说:“他能动吗?”
他花白的头发长了,结成条缕,包裹在头上,如同倒扣的鸟巢。幸亏头发不多,不显得蓬乱。胡子显然是刮过的,露出青色胡茬。鼻孔里探出白色和黑色的鼻毛。他眼睛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像一张抹布,没有头绪地反复擦拭。他身上最具活力的器官,似乎只剩下这双眼睛。
老太太说:“胳膊能抬,不能走路。”他不瘦,胸前还有肌肉。蒋楠说:“我等个同事。”她打电话给刘婷可。刘婷可在小区十七号楼做收尾工作,她说忙完就过来。这是她们的第三家了。
老太太让她坐沙发上,给她倒上茶水。茉莉花茶,茶香沁出来。她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气息,鼻子松弛下来,像一条回到水里的鱼,能通畅呼吸了。
“我每天给他擦身子。”老太太解释道。
蒋楠说:“阿姨,照顾病人很辛苦,特别是不能自理的,您怎么不请个保姆?”
她回答:“找过,找了四五个,都搁合不到一块。”
蒋楠心里在想“搁合”什么意思。保姆不好找,她能体谅。去年回深圳之前,正月十一,她跑家政中心,在坐在长凳子上,七个三十到五十来岁眼巴巴的妇女中,领回一个眼神更渴望的保姆。她们在玩手机,聊天,只有她纳着鞋底。保姆家离得不远,往北十多里地的一个村子。保姆三十多岁,身形廋小。当天下午,保姆就做了一顿饭,臊子面,土豆肉丁臊子和西红柿炒鸡蛋。除了口味偏重,浓油浓盐,蒋楠没觉得饭有不妥当之处。
当天晚上,保姆就睡在母亲旁边的单人行军床上。这张床,自腊月二十七回到家,一直是蒋楠睡。第二天,蒋楠和卞军庆带着超超,就回深圳了。超超上五年级,要开学了。
一个月零七天,母亲试用了三个保姆,最长的待了二十七天,最短的只有两天。严格意义上说,是一天半。头天早上到,第二天下午就被父亲撵走了。父亲的理由必要而又充分,属于数学中的充要条件。饭不可口,酸了,太咸,面条硬了。保姆管家里的事。父亲老家二弟的孩子在桂林买房,给他借三万块钱,五十多岁保姆建议别借,有去无回。眼里没活,母亲眼角一团眼屎,一早上没擦。照顾不周,服侍蒋楠母亲吃药,水温度太高了。不讲卫生,不洗脚就上床睡觉。父亲脾气很倔,快一辈子了,时间竟然没磨平他的脾气棱角。时间有时也挑肥拣瘦,欺负软弱。家政中心收一次费,只负责推荐三个保姆。保姆的事就搁下了。
蒋楠辞去幼教中心的工作,超超办理转学手续,他俩回到父母身边。母亲正在变成一尊雕像。在雕像无法言语之前,她要多陪陪母亲。卞军庆不舍得他两个柜台的对讲机、U盘、移动硬盘、小音箱之类的东西,犹豫不决。深圳有卞军庆留恋的东西。他喜欢过很多东西,集邮,摄影,爬山,石头,现在他喜欢木头桩子,特别是树根。他经常开车往农村跑,拖着各式各样的木头回来。他或许留恋那些毫无生气的木头,或许有别的留恋。
这份工作,蒋楠才干四个月。
老人叹口气说:“去年他还自己能使上点劲,今年一下子重了,弄不动了。”
蒋楠说:“您太辛苦了,还是要找个人帮忙。”
老太太回答:“二儿媳妇离得不远,几十里地,十天半个月来看看。我们准备去养老院,看三家了,相中的那家在泾河边,环境很好,像个花园,三四层楼呢,老人住满了,一个月三千四百多块钱,他的退休金,将将够。”
蒋楠没有喝茶。她看手机,父亲微信发来消息,说药快吃完了,让她下班时每样带几盒。她回复,谁的?父亲说,她的。她回复嗯。发出去之后觉得过于冷淡了,就问,中午吃什么了?父亲说,两包子,一碗豆浆。蒋楠能想象出这顿饭的艰难,也能想象出到处泼洒的豆浆。她查询上次买药的记录,是多奈哌齐和奥拉西坦。买好几次了,药名记不住。
沙发背后墙上,挂一幅一米多长的全家福。两个老人,四个中年人,两个孩子。男主人精神状态很好,额头泛着光泽,头发还未向岁月投降,以黑色为主。现在他躺在床上,像一株植物。蒋楠不知道他是一儿一女还是两个儿子。看样子,是两个儿子,应该都不在跟前。
端午节刚过,夏天的筋骨已经健壮了。可连下三天的雨,让正快速爬升的气温掉头往下跳,最高温度只有二十度,空旷的客厅微微发凉。房子外气温舒适,房子里冷意横行。凉意如一双清水里拎出来的干燥手掌,钻入蒋楠内衣和肌肤之间,轻轻摩挲。
老太太憋了一肚子的话。不一会,躺在床上的他的根底,老太太全刨了出来。他啊,年轻时吃苦了,是后爹,吃不饱饭,参军到公安部队,在青海陕西甘肃站岗放哨,转业到这,一直干泥瓦工。五十岁提前内退,内退后给民工队指导技术,做监理,准备挣大钱呢,好日子刚开头。五十一岁啊,年纪轻轻,男人最好的年龄开始生病,病二十多年了。刚开始是颈椎病,后来高血压,脑出血,脑梗,脑供血不足,脑萎缩,一个病接一个,排着队来折磨他。老东西太倔,不让干啥偏干啥,脑梗第一次发作是在老二那里,照顾坐月子的媳妇。他在沙发上看电视,嘴一歪,身体不能动弹了,嘴里吐白沫。还没送到医院,他缓过来了。大夫说是脑梗,血太稠了,不让他吃肉,他偏要吃,每顿饭都要有肉,猪肉,牛肉,羊肉,没肉就摔筷子摔碗,一碗一碗吃。我是不爱吃肉的。管不住嘴,老天爷就惩罚他。人这辈子,东西有定数。肉吃多了,就不让你吃了。现在,他吃饭要打成糊,有啥滋味。
老太太轻轻叹口气,似乎要将过往全部吐出来。这口气,怎么能将盘根错节的过往吐出来呢。“人弱了,病也欺负你”,老太太重复几遍这句话。不过,蒋楠从话语中看出,老太太自视稍高,老头什么都不是,这个家离开她就要分崩离析,变成一盘散沙了。老头的“弱”,或许正是老太太的逞强造成的。
蒋楠轻声说:“阿姨,这些年您不容易,照顾病人很难。”
老太太竟然流出泪来,“他这样活着也没啥意思,我就是觉得他在,就算躺床上不能动,孩子们回来,家是完整的。”
三点零五分,刘婷可来了。她不到三十岁,架一副黑框眼镜,脸庞很大,婴儿肥。蒋楠想不明白她这么年轻,为啥也干这个行业。刘婷可原来搞土木工程设计的,蒋楠问设计什么。刘婷可点着面前的楼说,它们,它们,它们。建筑大学毕业的刘婷可,赶上了房地产行业繁荣的尾巴,毕业去青岛待了三年。
刘婷可说,太想念胡辣汤油条和豆腐脑了,她就回来了,进入一家民营设计院。刚开始几年,加班加点,工资每年都涨,最高开到一万四,设计院一直在招人,队伍扩充到一百多号人,西高新黄金地段,整整霸占两层写字楼。刘婷可将“霸占”两个字说得很重,似乎在追忆往日的辉煌。两年前,某大暴雷,单子开始往下降,不是平缓下降,跳水一样,往下扎。项目越来越少,水低船低,工资也逐月往下跳。大家干劲泄了,收入低,看不见前景,设计问题也多。公司开始裁员,裁到四五十个人时,刘婷可说,轮到我了,其实不剪我,我也要走,没前途了。
刘婷可用了个“剪”字,右手做出剪刀状,嘴里发出咔嚓声。我的项目做完,公司没揽到新项目,就把我扫出来了。
蒋楠问:“公司现在怎么样?”
刘婷可脱口而出:“不在了。”她包里装着一本厚书,工作间隙就掏出来。蒋楠看了看书名,《市政公用工程管理与实务》。蒋楠在抖音上刷到过刘婷可,她直播从老家村子徒步到西安,43公里,走了12个小时。刘婷可抖音名字叫“黄金边角料”。
蒋楠给老人测量血压。89到121,低压稍高,不过低于90都可以。
卫生间摆不下充气浴床。浴床横卫生间门口,淋浴器的热水又接不过来,排水管也通不到地漏里。老太太说,卫生间有浴霸,外面太凉了,坐凳子上洗。说着,她摁下开关,浴霸将卫生间照得通明。电能源源不断变成光和热。
蒋楠说:“阿姨,这样影响老人家的体验,也影响效果。”
老太太说:“我们都是这么洗的,别洗感冒了,他今年都肺炎住两次院了。”
蒋楠从背后架着他双臂,刘婷可和阿姨各抬一条腿。蒋楠抱着这个被“老”打败的人,不能配合的身体加重了他的重量,蒋楠想起了“死沉”这个词。“老”是苦里面最苦的。其他的苦,吃够了,总会还回来一点甜。而“老”的苦,就像一碗卤水,时间冷酷地将水分蒸发出去,年龄增加,苦的浓度毫不怜悯地跟着增高。疾病是“老”的帮凶,是“苦”的催化剂。它们助纣为虐。
他带着尿不湿的屁股终于坐进轮椅。他身上热烘烘的,额头泛出细密的汗珠,大口喘气。他也想用劲。他胳膊还是有力气的,可是腿已向时间和苍老缴械投降了。他两只脚耷拉在地上,像两条去掉栓的枪。蒋楠和刘婷可往上拽他的身体,将他摆正。老太太把他有气无力向植物退化的脚放轮椅脚踏板上。他端坐在轮椅上,目视前方,面容红润,像一个正常的人,看起来甚至比实际年龄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