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马回路
作者: 荆枫一个寻常的黄昏,我找到了与梁晓有关的最后一个人,不,或者说,是两个人,一个残破的家庭。
我走进这座院子的时候,看见院门口的树影婆娑投射在院墙上,映出一片沾满了猩红余晖粉的红色海洋,风一吹,伴随着桂花香、炊烟和昏暗小巷的窃窃私语,带起一片红色的洋流。
这座房子里好像没有人似的,除了我的脚步声,就再也没有了声音。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和耳朵,无数张紧闭的嘴巴盘旋在空中,从我踏入这院子的那刻起,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身上,准备要嵌进我的血肉里,与我融为一体。
死一般的寂静。
咯嗒一声,有人打开了锁,推开门,从院子尽头的大门内探了出来。那人的目光穿过院子里的一棵巨大的桂花树,准确地落在我的身上,用足以能让我听见却又不算太大的声音说:“是肖小姐吗?您请进吧! ”
我看见开门的中年妇女那与圆滚滚身材相比显得格外小的乌黑的后脑勺端在不窄的肩膀上,好像是紫砂茶壶的盖子,向下一盖,就将漆黑空洞的壶内遮挡住了。她将我引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眼里有几分好奇和试探,但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去敲客厅一侧的卧室房门。
屋里没开灯,穿过老式窗户流淌进来的余晖依旧是猩红色的,在客厅四面的墙壁上流动着,染红了泛黄的老式弹簧沙发,淌到我的大腿上。中年妇女敲开了门,和门内的人低语了几句以后,我看见门开了,猩红色的海水一下子被推挤出来,裹挟着一个人从卧室内涌了出来,最后快速消失在客厅的几个角落里。
海水退去,露出里面那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单薄的肩膀扛着一件宽松的汗衫,穿了一条棉质的、我疑心是睡裤的松垮中裤,踩着塑料拖鞋。从塑料拖鞋露出的脚趾到他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局促与无声的抗拒。
他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个笑来,什么也没说,坐到了我对面的沙发,和我这个客人一样,默契地让出了本该由主人坐着的三人座长沙发。我们相对沉默,他既没有开口询问我的奇怪打扮,也没有什么要向我倾诉的欲望。这让我也感觉到有一阵尴尬从脚底撕扯着我,逼着我不得不开口:“王先生,你好,我姓肖。”对面的男人点了点头,目光却自始至终都耷拉着,投射在脚下,让人怀疑他那双破旧的塑料拖鞋是否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有趣之处。
咯噔两声,中年妇女端来两杯白开水,装在两个老式的啤酒杯里,通过杯体折射出的水质泛着黄。我与王晚声都被这声音惊醒似的,齐齐抬头去看中年妇女。妇人好像并不被这屋内萦绕的氛围所影响,自顾自地说:“王先生,肖小姐,你们聊,那我就去做饭去了,等会儿嘉怡回来就能开饭了。”说罢,她也并不等待男主人的回应,趿拉着拖鞋径直走进了厨房,哗啦一下拉上了玻璃门。纵使从客厅依旧能看到她大肚茶壶一般的背影,但那透明的,沾着陈年水渍却闭合得严严实实的玻璃门展现出了她绝不偷听客厅这场谈话的决心。
嘉怡,王嘉怡,是王晚声的女儿。被点醒似的,我终于找到了话题,来终结这古怪的气氛:“嘉怡,听说成绩很好吧?现在在高中读书?高三?”我脱口而出,却隐约记得资料上说王嘉怡好像是个大学生。
果然,王晚声看了我一眼,语气终于有了点起伏:“大学了。”
“本市大学?”我接着追问。“本市。”王晚声回。
很快又陷入一片寂静,过于简短的一问一答让我恍惚以为自己正在什么答题节目做客。那猩红色的海水又翻上来了,让我感觉眼睛灼热,嗓子也有点痒,于是我清了清嗓子,企图缓解这沉默:“那,你家里其他人呢?怎么样?”
“挺好的,我爸妈去得早,岳父岳母都健在,但是自从……”王晚声的声音戛然而止,这让我意识到,我触碰到了他的话题禁忌。尽管我是有意的,但这依然让我生出一点愧疚,毕竟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实在太窘迫和颓然了,让我疑心是否还有要扒开他掩盖在大汗衫和睡裤下的疤痕,狠狠地撒上一把盐的必要。
我见过以前的王晚声,在定格的彩色照片里。照片上的他和我眼前耷拉着头坐着的男人除了身形,几乎无法重叠在一起。我看过的那张照片里,王晚声站在学校的花坛旁,揽着自己的女儿,从骨头缝里透出一种舒展与平和。那是长期的稳定生活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但现在这烙印很轻易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王晚声的前半辈子是非常平稳的。是的,平稳,不是大海的平静无波,而是山间溪流一般的平稳,溪流虽然小而窄,但是清澈,且你毫不怀疑,昨日,今日,明日,这条小溪都会毫无变化地缓缓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速度流淌。
只可惜这一切在他妻子因意外去世后就被打破了,父女俩因此获得了不菲的保险金,却仅仅只是从老屋搬到了小镇上另外一间老宅里,依旧守着这一片在黄昏时分会被落日余晖染红成海洋的镇子,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我试探着问他:“所以王先生,你女儿大学毕业以后,大概会离开这里吧?到时,你还会住在这儿吗?”以王晚声父女获得的保险金来说,这里实在太破旧、潮湿,我更愿意相信,这里只是暂时蛰伏的避难所,而非度过下半辈子的安乐窝。况且我先前来时一路遇到的年轻人并不多,这座小镇上,显然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王晚声的女儿留下来的概率不大,而作为与女儿相依为命的父亲,王晚声大概也不会留下来。
王晚声没有马上回答我。他低头,几乎是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而后抬起了他那颗沉重的头颅:“是,我们会离开这里的。”
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声响,门再一次被打开了。玻璃厨房门后的那双眼睛一闪而过,大门外却走进来了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她的到来瞬间给这间老屋带来了一股别样的生气,潮湿却清新,像是初夏的海风,吹散了码头上的鱼虾腥臭味。
少女一边往内走,一边解开口罩,用那双细长的眼睛打量着我。不等她开口,我就已经抬手取下了眼镜,冲她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你就是嘉怡吧?嘉怡,你好,我姓肖。”
王嘉怡使劲盯了我两眼才收回视线,敷衍地打了声招呼:“肖阿姨你好。”而后再不看我,视若无睹地穿过横亘在我与沙发另一头的她的父亲之间的沉默,拉开玻璃门,走进了厨房,顺手又关上了玻璃门,将客厅彻底抽空变成了一个真空罐头。
隔着一扇玻璃门,王晚声却突然像换了个人一样,张开了嘴,像是一条上了岸的鱼,挣扎着似自言自语地对我说:“嘉怡成绩很好的,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名列前茅,我和她……和她妈妈都为她骄傲。她妈妈走后,嘉怡很难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多月,不肯去上学,不肯出来见人,但是高考的时候,她的成绩依旧很好,很顺利地考上了本市的学校……你知道,”他的眼睛终于看向了我,非常认真地问我,“本市的大学也是一本,对吧?”
“对。”我冲他点点头,适当地给予他一些回应。这显然给他带来了一些鼓励,他再接再厉地说下去:“我岳父岳母不住在这边,但是嘉怡和他们感情很好,她和她妈妈那边的亲戚感情要更好一些。她考上大学以后,岳父岳母赶过来了一趟,他们和她妈妈一样,都认为嘉怡去国外上大学会更好一些。但是你知道的,这两年特殊情况,嘉怡的学业耽误不起,我觉得就留在国内也很好,往后肯定会有好的机会的……”
“嘉怡她外公今年得了老年痴呆,前几天本来还说要来看嘉怡,是我岳母不让,她怕老爷子一直提到嘉怡她母亲,惹得大家都难过。老年痴呆嘛,你知道的,记忆力衰退,方方面面都不如从前,有时像个孩子似的。我岳母这两年也很辛苦,有时我和嘉怡会去帮帮忙,也劝过他们搬过来,但是岳母不愿意,两个老人一辈子相互扶持习惯了,并不愿意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但其实,有什么打扰不打扰呢……”王晚声的目光射过来,落在我的脸上,“其实我早跟他们说过了,他们女儿——我太太走了以后,我是不会再找的,我就守着嘉怡过,等嘉怡上班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就松一口气了。至于我自己,我是无所谓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王晚声终于停了下来。我莫名将口罩往上拉了拉,而王晚声也终于收回了那与他的气质决计不符的目光,花光了全部力气一般,重新又把脑袋耷拉了下去。
我在心里猜测,王晚声的口癖大约是那句“你知道的”,这让他在说话时能够天然地拉近与他人的距离,营造出一种熟悉感,这与那张照片上的王晚声给人的感觉很像,温和无害,好像每个人都有的中年男邻居,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出门时遇见会互相点个头算作打招呼。
他的话像是骑士在宣誓,领主在守卫土地。我则用沉默表现出我的退让。王晚声却没有放松自己的意思,依旧是僵尸一般直直戳在沙发上。我试探着说了几句话,但他的那股劲儿好像是被谁抽走了一般,他恢复了最初的戒备与警惕,开始用过于简短的答案与我过招。
不知什么时候,玻璃门被推开了,少女一阵风一般飘进了客厅,她将手中捧着的菜碟放在了我和王晚声之间的茶几上,而后看向我。少女年轻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脸上,逼得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没话找话地指了指一旁的餐桌:“不去那边吃吗?”
嘉怡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不,我妈喜欢在这里吃。”
客厅里的空气一冷,我冲小姑娘笑了笑,没说话了。这么明显的逐客令我当然是听得懂的,我站起身来,戴上眼镜,礼貌地提出了告辞。但王晚声却急急地站了起来,慌乱中他甚至踢倒了什么,他伸出手来,失礼地将我按回了沙发。
我和嘉怡都错愕地看着他,而那中年妇女一边穿梭在客厅与厨房之间,一边用眼神来来回回地看着我和王晚声。
无声的激流来了,激流包围了这座房子、客厅,和在场的所有人。
王晚声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他僵住了,张开了嘴,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次不像是鱼了,像是海马,弓着身子,用它那适宜抓握的尾部紧紧勾住海底珊瑚的枝节、海藻的叶片,勉强固定住自己的身体,令他能够不被这猩红色的激流冲走。
片刻后,他说:“肖小姐,刚才真不好意思。”
嘉怡闭了闭嘴巴,而后又张开嘴,突兀地说:“那肖阿姨,你留下来吃饭吧。”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我向来闲来无事,来这里却事出有因。我依旧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对面的王晚声不停地夹菜吃,机械化地一筷一筷送进自己的嘴里。这引来了嘉怡的不满,她强制性地将一块肉放进了父亲的碗里:“爸,快吃。”
王晚声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吃掉了那块肉,而后继续去夹菜,一筷又一筷,直到嘉怡又说:“爸,妈不在了,阿姨做这么多红烧肉我吃不掉,你帮着吃了吧。”小姑娘看向我,命令般道:“肖阿姨,你也吃。”
我和王晚声齐齐开动。王晚声才回过神来一般,用夹菜的速度将那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塞进嘴里,一块又一块,没怎么咀嚼,那些红色的肉块就消失在了他嘴里。这让我觉得像是在观看什么动物表演,莫名没有什么食欲,礼貌性地吃了一筷子就停了下来。吃饭时王晚声的脸上平静极了,既没有方才的激动,更没有一开始的颓然,他几乎就只是在践行吃饭这个动作本身。我能看到他在咀嚼蔬菜时用力得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吃红烧肉时却又三两下草草地吞咽下去,像喝水一样快而平淡。
吃完饭我借故出去了一趟。在王晚生父女两人的目光下,我慢慢走出客厅,而后加快脚步,离开了猩红色海水包围的院子,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闻到了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我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不敢回头,直到夜色弥漫上来,将我裹住,宛如一件看不见的黑色盔甲一般亲密地拥抱着我,我才慢慢地往外走。
我不知道王晚声父女为什么要买下同一座小镇上的另一座房子,是舍不得离开这里,还是他们也会害怕,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有些回忆会从化成灰烬的废墟之中游荡出来?
小镇的夜晚唯有水泥路边的三两盏灯亮着,远远地还能看见水泥路旁停着的一两辆小轿车,车灯和车内都漆黑一片,唯有车里映照出一片白惨惨的手机屏幕的光。四处偶尔有犬吠,我慢慢顺着水泥路往前走,一直走到尽头。直到水泥路与公路的交会处,我终于看到一家24小时的便利超市,没有任何连锁的招牌,角落里堆满了各种货物箱子。
超市里有一两个下班回来的客人,我要了一杯白开水和一包泡面,坐在窗边吃着。白开水有一股奇怪的咸味,好似海水。我张望了两眼,见老板娘正和一个白领模样的女人说着话,还是放下了那杯水,吃了一半泡面。那与老板娘说话的女人却看见了我,她停止了与老板娘的交谈,惊讶地张开了嘴,而后快步向我走来,像是要抓住我一般,远远地就伸出了手向我探来,在她的手快要碰到我前,终于又收了回去。